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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欲雪 第2節(jié)

    這般情境下,嫁與定陶王,被人捏著軟肋,她連著整個謝氏都只能永遠仰人鼻息。但若是嫁給中山王,便是徹底得分庭抗禮。

    定陶王沒有將賀蘭澤一事第一時間稟告天子,這包藏禍心的罪名謝氏擔了主謀,他便是幫兇,怎么也脫不干凈。

    夫君不是賀蘭澤,那么是誰都無所謂。

    她也不在意哪處后宅更難熬。

    只是尚有家族牽掛,尚有門楣需要維護。

    謝氏百年,還不曾為人魚rou過!

    大梁民風開放,二嫁女不足為奇。

    何論,她還是謝氏女。

    不過數(shù)日,后廷里的杜昭儀和尹容華便都已經(jīng)向陛下請了賜婚的旨意。

    主動權(quán)落到了謝瓊琚手中。

    她沒有猶豫,擇了杜昭儀之子中山王為夫君。

    在同賀蘭澤和離后的第二個月,她便嫁入了中山王府。

    亦是在這月里,發(fā)現(xiàn)有了三個月的身孕。

    中山王齊冶是個十足的紈绔,愛風月和美人。封王完全是子憑母貴,靠著杜昭儀母家的權(quán)勢和能臣,如今再加謝氏的威望,如此同定陶王成膠著之態(tài)。

    謝瓊琚的身孕瞞不住,怎么扯謊都算不到中山王頭上。

    她便與他直言,“妾二嫁殿下,自非完璧。殿下娶妾匆忙,若是晚兩個月,妾知曉這事,斷不敢入王府登堂入室。”

    中山王瞧著面前水晶般剔透的美人,咽了口唾沫,伸手摸了摸她尚且平坦的小腹,“不就添副筷子,辟間院子的事,本王養(yǎng)得起?!?/br>
    想了想又道,“母妃處就說,你我婚前便定了情,如此結(jié)的胎。本王也是要面子的!”

    說話間,他已經(jīng)剝干凈了新婦衣裳。

    唯謝瓊琚一顆心放下又提起,小心翼翼地承歡,輕聲細語求他,輕些,再慢些。

    有了中山王的托詞,謝瓊琚便自在許多。

    而中山王府后院,妻妾成群。中山王對她的新鮮勁過去,又值她身子漸重不好再侍奉,他便也很少過來。只同前頭的姬妾們一道飲酒作樂。

    如此,謝瓊琚日子過得尚且從容。

    要說有什么不好,大抵是高門命婦間話語流傳,不甚好聽。

    有說她不顧謝袁兩家情意,攀附權(quán)貴;有說她不奉孝道,父亡未幾,便棄了雙親指下的婚約;甚至有說她婚內(nèi)不檢,紅杏出墻,早早搭上了中山王,不然怎會未婚而孕……

    因中山萬對她也算不上盛寵,幾個早她入府的姬妾便借著請安為名,將話添油加醋得傳來給她堵心。

    謝瓊琚免了她們請安,自己外出散心,未幾便也回來了。

    原是坊間傳的更熱鬧。

    集市去不得,宮宴她亦推辭不再參赴。

    因為杜昭儀會說中山王肆意風流,乃少年事;卻對她說,身為人婦,要修德容言功。

    至此,她鎖了院門,安靜沉默地避在四方天地里養(yǎng)胎。

    延興十一年二月,她在又一場被千夫所指的夢魘中驚醒,動了胎氣,早產(chǎn)生下一個女兒。

    諸人多有失望,她卻很高興。

    女兒,不必憂她會陷入世子爵位的爭奪,少了許多風險。

    早春時節(jié),院中枝頭還有未消的細雪,她凝神看了許久。

    給孩子取小字,皚皚。

    中山王倒也露了兩分喜色,大抵前頭幾位妃妾所生的都是兒子,讓他對女孩多出一點稀罕。

    他甚至陪著過了洗三,辦了滿月酒。還翻書卷欲要給孩子賜名,翻了兩日沒有滿意的便擱在了一處,混忘了這事。

    只嗅過謝瓊琚泛著奶香的身子,讓乳母將孩子抱走,如此花樣百出地廝纏。

    謝瓊琚受驚產(chǎn)子,身子恢復(fù)得不太好,卻也不敢違拗他。伏榻云雨間,實在累了,她便合眼告訴自己忍一忍。

    忍一忍,便過去了。

    府中那樣多的女人,他左右瘋一陣歇一陣。

    何況,他還養(yǎng)著她的孩子,她的家族亦同他綁在一起。

    她是中山王妃,這條路是她自己選的,沒什么好抱怨。

    只是在哄女兒入睡的時候,在午夜夢醒的時候,她恍惚間又看見那人的模樣。

    大雨傾盆,他在城郊十里長亭等她。見到她從車駕下來,便撐傘上來迎她。她站在車前沒有挪動,舉起弓弩射傷了他,抽長劍挑斷他一條手筋。

    雨水沖不盡他汩汩流出的鮮血。

    他跌在她足畔,嗤笑道,“長意,原來你比我還狠?!?/br>
    女兒一日日長開長大,承了她大半容貌,然細觀眉眼有兩分他的模樣,總也不是太明顯。不必太過憂心。

    但謝瓊琚還是病了,魘癥愈發(fā)嚴重,夜不能眠。曾經(jīng)能執(zhí)筆握劍的右手,亦時不時莫名地抽搐。

    請了數(shù)回醫(yī)官,都診不出緣故。

    延興十三年,她借養(yǎng)病為由,帶著兩歲的女兒搬到了城郊別苑。

    便是眼下這個地方。

    這一年出了很多事,首先是四月里杜昭儀父親杜太尉去世,母家式微,定陶王勢起,漸漸有壓倒中山王的趨勢;緊接著,五月里中山王遇刺,長子薨逝;七月,中山王府屬臣被指控貪污,證據(jù)確鑿,中山王御下不嚴,由親王貶為郡王;隨后十月深秋,皚皚落水,不治而亡。

    王府中請來道士做法驅(qū)邪。

    遠在城郊的謝瓊琚還未從喪女之痛中回神,便已經(jīng)被指為邪祟。

    齊冶對她的折辱便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

    幸虧,她還有個胞弟很是爭氣,這些年憑政績節(jié)節(jié)高升,能給她一點企望。那會她想再熬一熬,或許指著手足,還能有見天日的時候。

    她的阿弟謝瓊瑛,小她兩歲,今歲及冠,是可以成家立業(yè)的年紀了。

    少年長著一雙深窩眼,上瞼深凹,整體方長,望去整潔舒展,英氣逼人。愛穿玄色曲裾袍,大片濃郁的黑,襯托的腰間玉革、腰下環(huán)佩通透溫潤。

    如他這個人,縱是沉默,亦是溢彩流光。

    謝瓊琚醒來后,在殿中作畫。

    世家女六藝皆通,她尤擅繪畫,一手丹青絕技聞名天下。這會畫的便是她的阿弟,她擱下筆揉著手腕,靜看畫卷,眼尾慢慢紅了。

    阿母早亡,阿翁公務(wù)纏身,阿弟是她一手帶大的。

    “阿姊畫得愈發(fā)傳神了?!敝x瓊瑛來了有一會了,看她畫得認真便不曾上前打擾,直到這會才上前,“這樣俊朗,阿弟都不好意思了?!?/br>
    謝瓊琚松開自己手腕。

    今個她穿了一身家常的月白交領(lǐng)窄袖深衣,腕間處袖沿收緊,遮去勒痕。烏云半挽的云髻里埋了兩支半舊不新的綠松石鎏金雀簪,幽幽閃出一點光芒。為了襯氣色,她雖脂粉淡撲,但口脂還是用的先前瑰紅色的那一款。

    謝瓊瑛的目光落在她的金雀簪上,那是他用自己第一份俸祿買來送給胞姐的禮物。

    他白皙的面龐染了兩分澀意,“阿姊清瘦了些,氣色倒還不錯。”

    “有你在,阿姊多來是安心的?!敝x瓊琚自己收拾筆墨,示意胞弟將畫晾起,“且還有你特意尋來的這些尚好朱砂和石青,供我消遣,日子也好打發(fā)。”

    謝瓊瑛欣賞了一會阿姊給自己做的畫,眉眼皆是歡色,回神幫她一起整理。

    “離遠些?!敝x瓊琚蹙眉,“你肝腎有疾,碰不得朱砂?!?/br>
    “不入口便成,阿姊也太小心了?!敝x瓊瑛話這般說著,心中卻如同浸了蜜,再看侍者端來的晚膳,遂含笑扶過胞姐,對案跽坐。

    他屏退侍者,道是容他姐弟二人安靜用膳,無需伺候。侍者領(lǐng)命退下。

    謝瓊琚原是強撐的精神,這會神色已經(jīng)有些怏怏,攏在袖中的右手又開始打顫,遂也由著胞弟給她斟酒布菜。

    只是酒過兩盞,謝瓊瑛給她舀湯時,面色一陣發(fā)白,木勺落在盞中,濺出水花。

    “阿弟——”謝瓊琚匆忙扶住他,“怎么了?可要傳醫(yī)官?”

    “無妨!”謝瓊瑛緩了瞬,“近來疲乏了些。”

    謝瓊琚見他眼神尚且清亮,細看唇畔內(nèi)側(cè)確實長了一個口瘡,遂喂了他一盞溫熱的梨水,嘆道,“當年阿姊若是嫁給定陶王,如今也無需你這般拼命。”

    “阿姊說的哪里的話,彼時誰能曉得此時事?!敝x瓊瑛晃了晃腦袋,只覺涌上一陣惡心感,自個倒了盞茶壓了壓。

    “膳畢,傳醫(yī)官好好瞧瞧,別舊疾又發(fā)了?!敝x瓊琚觀他神色,給他又續(xù)了一盞梨水。

    謝瓊瑛仰頭灌下,連聲答應(yīng)。雖身感不適,卻依舊如頑童開懷。

    謝瓊琚溫柔地看著他。

    好半晌,方慢慢收斂了笑意,眉宇里多出幾分愁緒,持盞給他再添茶水,“你說彼時不知此時事,絕大多數(shù)人當是如此??墒俏业陌⒌?,向來聰慧,當未卜先知?!?/br>
    “阿姊謬贊……”謝瓊瑛本含笑進茶,話出一半轉(zhuǎn)口問,“阿姊這話何意?”

    “話面的意思?!敝x瓊琚提了兩分力氣,伸出右手持箸給他夾菜,“今日中山王式微,定陶王勢起,阿弟難道不是早早便預(yù)測了嗎?”

    謝瓊瑛蹙提眉不語。

    謝瓊琚掃他一眼,低聲道,“所謂良禽擇木而棲,阿姊想著我們可要早做打算,投了定陶王?”

    她覆下眼瞼,長長的睫毛在燭光里投出大片陰影,“想來你會同意的。阿姊猜想你很早就是定陶王的人。否則前兩年,中山王府怎會頻頻出事?從長子到心腹屬臣,一個個被精準擊破!外敵再強,中山王府也是親王府邸,外祖杜氏幫襯,妻族謝氏鼎力,如此權(quán)勢……唯有出了內(nèi)賊才能擊垮吧!”

    謝瓊琚始終沒有抬頭,只繼續(xù)簌簌低語。

    “當年阿翁入殮日,那封揭發(fā)你姐夫的信,也是你的手筆,對不對?”

    “你提出讓我嫁給中山王,自然有那么一層明面上的意思。但是更深的,當是因為中山王好控制。一介草包紈绔,縱是自個王妃被座下臣子糟蹋了,他也渾然不覺。”

    話至此處,謝瓊琚終于抬起了頭,膝行至伏案掙扎、口吐鮮血的男人身側(cè),將他面龐捧起,素指抹過自己艷紅欲滴的唇瓣,喂入他口中,輕聲問,“口脂好吃嗎?”

    “好吃的!”謝瓊琚幫他回答,“阿姊煅了你送來的朱砂,混在口脂里。你既愛吃,來一回阿姊便喂你吃一回。日積月累總也夠了!”

    她抹去他唇邊血跡,又喂他梨水,只被他蓄力拂開,兩人各自跌在地上。

    “口脂太慢,你來得卻越來越頻繁,阿姊實在受不住了?!敝x瓊琚爬起來,爬到胞弟身邊,打顫的手拎起茶壺胡亂灌給他,“所以阿姊將攢下的朱砂直接兌在了這甘甜的茶水里……”

    “你……你何時發(fā)現(xiàn)的?”直到此刻,謝瓊瑛方攢出一句話來,奪過茶盞扔出去。

    “半年多前吧,我有些想通了,為何這兩年來,床幃之間齊冶從不出聲,為何我喚殿下哀求他卻絲毫沒有反應(yīng),喚賀蘭澤時會被磋磨的更狠,唯有絕望中喊你就能喘口氣……”

    “可是我想不通啊,我是你親姐,我們一母同胞,你怎么能做出這樣的事?”至這一刻,隱忍許久的女人終于釋放出真實的情緒,揪起男人衣襟,厲聲質(zhì)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