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晚江蘺帶著阿芷回府，楚青崖還沒回來。

    用完飯阿芷就要做功課，助教布的課業(yè)對八歲的孩子來說比較難，但在江蘺眼里就太簡單了，翻著經(jīng)書耐心跟她解釋，問她會不會，她把頭直點(diǎn)，寫的時候卻支支吾吾，半天憋不出一句話。江蘺起先還溫聲細(xì)語，后來就變成了火冒三丈，感覺自己下一刻就要抄起雞毛撣子揍小孩兒，看在她同自己肖似的面孔上，還是忍忍算了。

    “我在你這個年紀(jì)，都已經(jīng)去考試了！”她痛心疾首，“你原先在家練字、讀書，不是很自覺嗎？”

    阿芷無辜地道：“江府的私塾哪比得了國子監(jiān)，一日要背許多課文。姐夫都是好好地跟我講，jiejie你兇神惡煞的，我就是會背也被你嚇得忘了?！滨`續(xù)zнàńɡ擳噈至リ：ye h ua 6.

    “還敢頂嘴！”江蘺把書在桌上拍得啪啪響，“背不了就練字，一天一百個。我教不了你了。”

    阿芷做了個鬼臉，把紙鋪開，還碎碎念：“你要是給我生個外甥女，她肯定特怕你。小栩就怕她娘，她娘也天天沖她發(fā)脾氣?！?/br>
    她說的小栩就是和她住一間號舍的同窗，姓陳，在京城只有母親照管她，性子很野。

    江蘺沒好氣地道：“我才不生，生出來天天管他做功課，至少折壽十年。”

    這話一說出來，就犯了大忌諱，她怕門外的侍衛(wèi)聽到，于是咳了一聲：“你姐夫暫時不想要，生出來也是他管，他不是會教小孩兒做功課么?！?/br>
    阿芷又問：“小寶寶是怎么生出來的？”

    江蘺頭痛：“……練你的字！平日寫字也這么多廢話？”

    真是管不了了。

    楚青崖一回來，就聽見后院吵吵鬧鬧的。

    他不用看也知道，他夫人定是沒耐心教導(dǎo)小妹，但她已經(jīng)在房里，那他就不必再去了。

    誰想下值回家還要教孩子做功課啊。

    他又不傻。

    于是他裝聽不見，命人將晚飯端到主屋，擺了一桌。因是臘八節(jié)，廚房多做了幾道菜，包了扁食，熬了臘八粥，裝了一罐子端上來，香氣勾得人食指大動。

    楚青崖左等一陣，不見江蘺過來，便拿了卷書在榻上百無聊賴地看，手上閑不住，自然而然地摸到旁邊的點(diǎn)心盒。

    也不知她新買了什么糕點(diǎn)，這盒子還挺講究的，系著印花的紅緞子。

    揭開蓋，里頭是十二格口味不同的點(diǎn)心，共有紅粉黃綠黑白六色，做成梅花、海棠、蓮花等形狀，已經(jīng)被吃了一塊。他挑了一朵粉梅花，瓣里還精心塑出了金黃的蕊，煞是賞心悅目，放入口中嚼了嚼，頓時大失所望。

    ……里頭是花生松仁餡兒，咸的。

    外頭響起腳步聲，屋門被推開，江蘺的聲音帶著一絲火氣：“你回來也不知道去后頭看看，我替她作了三首詩，她還說我作的沒你——”

    她突然叫了一嗓子沖來，把他手里咬了一口的梅花糕搶過去。

    楚青崖懵了須臾，“你干什么搶我的，這兒不還有嗎？”

    江蘺恨不得把他肚子里吞掉的那一口摳出來，“這是人家送我的！你去吃你買的那些不行嗎，這個又不甜！”

    說著就氣呼呼地把那塊糕丟進(jìn)嘴里，兩三口咽了下去。

    楚青崖不平，“我就吃了一口，弄得跟我搶了你銀子似的……”

    他的神色忽然變得狐疑，端起盒子，放在鼻子下細(xì)細(xì)嗅了嗅，除了糕點(diǎn)味、米酒味、火鍋味，還有一股似曾相識的可惡的香味。

    江蘺腹誹一句，真是活見狗了，這都能聞出來？奪過盒子剛準(zhǔn)備放到安全處，衣帶被勾住。

    楚青崖縛住她雙手，一下子把人拉到懷里，聲音危險：“說，薛湛今日同你敘了多久？才第二面就下聘禮了，明兒是不是要來我家里抬嫁妝？”

    江蘺回身打他，“齷齪！你以為他跟你一樣，成天想著女人！我中午給他看文章，錯過了飯，他才給這個的。”

    “侯府給世子做的臘八糕點(diǎn)，是能隨便賞學(xué)生的嗎？一賞就是一整盒？”楚青崖反駁，“我又何時成天想著女人了？你這信口雌黃的毛病，就是不改。”

    “你就是天天想！”她賭氣道，“我不是女人??？”

    楚青崖“嘶”地吸了口氣，她這嘴越來越厲害了，還有恃無恐，就是知道他沒法拿她怎么樣。

    “我是想，我現(xiàn)在就想——”

    “不許想！我還沒吃飯。”她狠狠撓了他一爪子，掙脫了，抱著盒子快步走到桌旁，順手又往嘴里丟了一塊蓮花形的梅子酥，舒服地瞇起眼。

    酸酸的，很是開胃。

    “他給你的就當(dāng)成寶貝，又不好吃。”楚青崖抱怨。

    江蘺揭開瓦罐的蓋子，用勺子舀臘八粥到瓷碗里，“楚大人，世上又不是只有甜的才好吃。真不知道你的口味是怎么養(yǎng)出來的……還是家里太富裕了，從小吃得起糖?！?/br>
    她坐下來，把一只青花碗推到對面，“這么多飯菜你不吃，偏要吃我的點(diǎn)心。過來啊，粥都給你盛好了，還要我請你？”

    楚青崖滿身怨氣地走過來，“你如今說話就跟我爹似的。”

    江蘺順理成章地摸了摸他的頭，大笑道：“好兒子，別惱，給你加個蜜棗……哈哈哈哈！”

    他拍掉她的手，斥道：“你敢不敢讓薛湛看看你這副猴樣，他要是能看上眼，我從御橋上跳下去！”

    江蘺得意洋洋：“那可不敢，我在他面前知書達(dá)禮、溫文爾雅、冰雪聰明、勤學(xué)好問，他一見我寫的文章，就移不開眼；一見我這個人，就想抬舉，還答應(yīng)我?guī)臀以趪颖O(jiān)里斡旋斡旋，考試分到率性堂去。”

    她喝著粥，嚼著羊rou餡的扁食，說起今天的經(jīng)過，猶如考中了狀元般眉飛色舞，楚青崖聽著，也知道她對薛湛的心思沒到那個地步，但就是心里不舒服。

    憑什么在他面前就張牙舞爪、刁鉆刻??？

    江蘺看他悶悶不樂，用胳膊肘搗了他一下，神秘兮兮地道：“你知道我今天還發(fā)現(xiàn)什么了？嘉惠郡主身上有薜荔蟲的香味，她肯定碰了易容過的人?！?/br>
    楚青崖放下筷子，微微蹙眉。

    “你先吃飯呀，吃完再想?！苯y道。

    他嘆氣：“你非得這時候跟我提這個，我還能吃得下去？”

    “你去衙門再想嘛，下值了就好好休息。”

    果真今日心情好，都知道體諒他了。楚青崖依她所言，囫圇喝了一碗粥，吃了幾樣菜肴，便拿茶水漱了口，想想還是不放心，把侍衛(wèi)叫了來。

    侍衛(wèi)慣常在書房里稟報，瞄了眼還在喝粥的江蘺，楚青崖道：“無妨，夫人知曉?！?/br>
    “派去盯梢的兄弟半個時辰前回話，說那個瘋掉的南越人這幾天流落到永寧坊。他白日在街上亂晃，衣不蔽體又臟又臭，城南佛門信眾多，時常有人給他施舍剩飯，還有人給衣物、給銅板，夜里他住在西街的橋洞底下。前日傍晚雪大，萬興玉器鋪的伙計看他可憐，給了他一張破毯子，讓他在馬廄過夜，住了兩夜。”

    楚青崖要來小冊子，掃了一眼記錄的人物，“把贈冬衣的那人查查，衣裳偏就遮住了紋身。玉器鋪只有一個伙計接濟(jì)過他？”

    “那是個大鋪子，生意極好，里頭的人忙起來腳不著地，那伙計也是扔破爛的時候正好看到他，不然顧不上的。”

    江蘺插嘴問：“生意真有那么好？我正要尋個鋪子買玉器，這個月嘉惠郡主做壽，我瞧她房里的硯臺筆架都是玉做的，猜她愛這個?！?/br>
    楚青崖覺得太麻煩，“從庫里支一個宮里賞的就罷了，還跑什么腿？”

    她好想沖他翻白眼，“楚大人，宮里的寶貝她見的少嗎？拿我的銀子親自跑腿給她買，和不花一文錢輕輕松松拿一個送過去，這能一樣？別出餿主意了?！?/br>
    侍衛(wèi)憋著笑，“回夫人，他們是百年傳下來的老店了，老板手藝高超，什么金的玉的都能雕，曾經(jīng)還領(lǐng)了學(xué)徒去內(nèi)務(wù)府造辦處呢?！?/br>
    江蘺很滿意，“多謝，那我去逛逛?！?/br>
    “后日休沐，我陪你一道?！背嘌聜?cè)首看她。

    江蘺斜睨他：“那你可別嚷著無聊，我出門還要給府里買年貨節(jié)禮，這一大幫下人都等著呢?！?/br>
    他本想說這些事有管家和丫鬟做，但見她一對秀眉神采飛揚(yáng)，眼珠亮晶晶的，不禁唇角微勾，牽過她的手拍了拍，放在膝頭。

    侍衛(wèi)見狀，識趣地退下。

    臘八之后雪霽天晴，街上的行人多了起來，坊間巷里處處是采買年貨的百姓，拉著驢車挎著籃子，也有戴冪籬的貴婦小姐結(jié)伴上集市看熱鬧。

    一年將盡，許多鋪子都已關(guān)門，也有趁此時機(jī)大賺一筆的，幾家賣米面糧油的商行門前排起了長隊。楚青崖從前來過城南幾次，但都是查案，這還是頭一次上街買東西，每走幾步就要扭頭看看，路過耍雜技的、畫糖人的，目光就離不開。

    “你鎮(zhèn)日不是去官署，就是在家待著，京城這么繁華，都沒有好好逛過?！苯y無奈地?fù)u頭，“照你這么慢悠悠地走，能買幾家鋪子？好東西早就被人家搶光了。”

    但看他實在對市井煙火感興趣，她只好吩咐跟隨的家丁，兵分幾路，去踩過點(diǎn)的鋪子掃蕩，自己則拉著他在坊子里東游西逛。兩人為了不引人注目，都作平民打扮，戴了皮面具，一路打打鬧鬧，沿途買了些零嘴和烤串兒，一個拿著灑杏仁的櫻桃酪漿，一個拿著加蜂蜜的紫蘇熟水，互相換著嘗，過了午時終于到了永寧坊。

    萬興玉器鋪就在西街上，占著兩間門面，年節(jié)里的生意比往常冷清些。江蘺領(lǐng)著楚青崖跨進(jìn)門檻，迎門便是一對五尺來高的青玉鸞，尾巴綴著珍珠水晶，嘴里銜著粉壽桃，真?zhèn)€是流光溢彩。四面墻的木架上碼著大大小小的玉雕玩件，是專給客人看的樣式，她一眼就相中了一只肥嘟嘟的長耳朵玉兔，捧在手中愛不釋手地摸著，想起薛白露桌上的小兔子鎮(zhèn)紙，還有薛湛給她的裹兔毛的暖手爐，不由笑了笑。

    楚青崖拿起一個翠玉雕的套球，拍拍江蘺，“你看，這個倒好?！?/br>
    她數(shù)了數(shù)，“這個也有九層。”

    楚青崖把玉雕球放回去，笑道：“還是咱們的更好，這么多年，我沒見過比那更精巧的?！?/br>
    “這位爺，您說還有比這更好的？”柜上撥算盤的伙計滿臉懷疑，“這可是我們老板親手雕的，天底下只有他能雕出九層能轉(zhuǎn)的球來?！?/br>
    江蘺感興趣，“那說不準(zhǔn)我們家的象牙球就是他雕的，上頭還有字。”

    伙計不可置信地?fù)u頭，“夫人，您別蒙我，象牙比玉更難雕，前邊是實心的，后頭是空心的，您說雕了九層，那得用多大的象牙??！況且雕花還要刻字，這可不是一般費(fèi)功夫?！?/br>
    江蘺無意與他爭辯，順著他的話笑道：“我夫君的象牙球是定親禮，所以他覺得更好。勞煩你將那邊的搗藥玉兔裝一只最貴的匣子給我。”

    伙計忙點(diǎn)頭道：“那是，自己順意的東西才是世上最好的?！?/br>
    結(jié)賬裝了盒給她，里間的布簾縫兒里傳來一聲喚，他高聲應(yīng)了，拱手道：“您二位慢走，今日店內(nèi)有貴客，缺人招待?！?/br>
    說罷就攜著算盤走進(jìn)去。

    楚青崖對江蘺使了個眼色，兩人也跟在后面靜悄悄地進(jìn)了院子，看到伙計進(jìn)了后廂房。小院有些雜亂，地上堆放著木頭，水井邊有輛空板車，馬廄里有三匹馬并一頭騾子。

    江蘺好奇心起，捏著鼻子踮腳往里看，還是看不到地面，楚青崖抱著她的腰一舉，“看到了嗎？在東北角?！?/br>
    正在吃草的馬抖了下耳朵，回頭瞧了他們一眼。

    “哎呀，你快放下……”她難堪道。

    馬廄里沒有積雪，東北角鋪著草席，有個男人裹著舊氈毯睡著，頭發(fā)凌亂，還在打呼嚕。

    “這就是那個瘋子？”

    楚青崖讓她雙腳落地，卻還是從身后抱著，低聲道：“這毯子換過了，一點(diǎn)也不破，給他冬衣的也是這鋪子老板的女人?！?/br>
    廂房里響起熟悉的聲音，江蘺還未來得及開口，門就從里面拉開了。說時遲那時快，她鬼使神差地拽著楚青崖閃進(jìn)了馬廄，不小心踩到地上的氈毯，那瘋子在睡夢中哼了聲。

    小院中，剛走出房的薛湛抬起頭，循聲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