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鳳凰

    東方即明想, 若早知是?這樣的結(jié)果，倒不如一開始便不在她跟前露面了。

    就?讓東方銀玥以為他早已于十一年前便失蹤或尸骨無存，也好?過當(dāng)著她的面被?火燒為灰燼來得好?。

    東方銀玥的體力在她費(fèi)勁爬出梵宮廢墟時幾乎耗盡，她不知不過半天時間, 隆京內(nèi)外一切都變了模樣, 坐在城中，也望不到?中融山川有兩條玄龍正在廝殺。

    她只感受到?了寒冷, 凍得肺腑生疼, 一陣陣咳嗽讓她幾欲嘔血, 再抬頭便瞧見一道熟悉的身影踏劍往后城門?的方向而去。

    那人臉上沒有面具, 匆匆略過, 東方銀玥便忍著渾身?的疼, 也忽略了身?上大小不下十處流血的傷，跟隨著對方往后城門?蹣跚跑去。

    待她到?時，一切都已成定局。

    東方銀玥喊出了他的名字, 她叫他皇兄, 她還在生東方即明十一年?前不告而別杳無音訊的氣, 可這股氣在他被?利劍穿心時就?散盡了。

    她忽生后悔，為何當(dāng)初為了報復(fù)他而讓周無凝去城外野林與他會面，為何自己非把著那一股幼時被?他縱容的矜驕, 錯過了與他相認(rèn)的最好?時機(jī)。

    她甚至都沒看清如今東方即明的臉，她也再看不見了……

    “皇兄, 皇兄！”東方銀玥不再抵抗, 她跪在陣墻前，感受著那股阻攔她的力量逐漸變得微弱：“你欺負(fù)我……你說你不會欺負(fù)我的?！?/br>
    東方即明在她為了那顆糖跑向他時, 便說他以后都會好?好?保護(hù)幼妹，不會欺負(fù)她, 也不會讓她叫旁人欺負(fù)了去。

    可這十一年?，東方銀玥受盡了壓力與苦楚，眼下他明知她不通馭妖之術(shù)，這一道陣墻阻隔，他也將?永遠(yuǎn)離她而去，卻還是?不肯讓她靠近半分。

    東方銀玥知道陣墻將?會隨東方即明死去而消散，她甚至不敢抬頭。

    世間對她總是?不公，幼年?喪父喪母，不懂事?時失去了長兄，如今惡病纏身?，卻還要眼見著親人的離去而無能為力……

    陣墻散去，東方銀玥撲在了地上。

    城墻上已經(jīng)沒有人了，城下滿地的火焰，皆是?那個?人未燒盡的血水。

    眼淚模糊了視線，東方銀玥已經(jīng)用盡了力氣，如今再也爬不起來，動彈不了半分。

    身?上傷口的疼與心里的疼雙重折磨著她，她知自己此刻不能閉上眼睛，卻依舊抵不住流血過多頭腦昏沉。

    東方即明的身?影消失了，沈鹮看見了他死去的全過程，待到?城墻上發(fā)著微微光芒的符文?散去，她才終于從妖群中掙脫出來。

    孟家?的士兵護(hù)住了百姓，可阻止不了這伴隨著冰雪從天而降的瘴毒。想要阻止瘴毒蔓延，要么清除隆京內(nèi)外所有的瘴毒，要么便停了這場雨雪。

    清除瘴毒非一日之事?，便是?紫星閣御師設(shè)陣集體將?瘴毒收入符紙中，再將?符紙聚集封印，也要耗去數(shù)年?時間，那么眼下最快避免讓城外其他妖被?瘴毒侵蝕的最好?辦法，便是?結(jié)束莫名的寒冬。

    寒冬由中融蘇醒而起，這些冰霜，皆是?龍主的妖力。

    沈鹮知道自己應(yīng)該怎么做了。

    她將?百姓重新交給?了孟家?的人，再從袖中搜羅出僅剩的黃符，寫下符咒后散給?那些沉獅，這樣至少可以讓它們短暫地不受瘴毒禍害。

    待交代清楚城門?后方的事?宜，沈鹮才上了后城墻。

    這里的火已經(jīng)滅了，斑駁焦黑的地上重新覆上了一層淡淡的白，積雪被?風(fēng)掃入城墻一角，沈鹮看見了趴在地上不省人事?的東方銀玥。

    她一時怔住，再快速朝東方銀玥跑去。

    東方即明殺血而死時，沈鹮聽見了東方銀玥的聲音，見她能跑能喊還以為她并無大礙，眼下看來，方才喊的那幾聲大約是?她最后的力氣，覆蓋在她身?上的雪都被?染成了淡淡的紅。

    沈鹮抱起東方銀玥，這才看清她身?上有多少傷，破碎的衣服上還有沙粒與墻灰，像是?從廢墟底下爬出來的。

    她一腳踢開箭樓的門?，將?東方銀玥安置進(jìn)去，再從袖中取出金瘡藥和衣裳，幫東方銀玥簡單收拾了一番，沈鹮才看見東方銀玥那仿佛破布的衣衫里掉出了一樣熟悉的東西。

    五彩的細(xì)繩已經(jīng)被?磨損得看不出原先精細(xì)編制的花樣，但細(xì)繩下方還掛著一小片琉璃碎片，碎片上的裂紋猶如羽毛，沈鹮立刻就?認(rèn)出這是?什么了。

    她有些驚訝，她從沒想過東方銀玥會將?她送的東西戴在身?上。

    這是?多羽石，是?沈鹮送給?東方銀玥的生辰禮。她當(dāng)時沒能入公主府，只將?此物交給?了公主府的御靈衛(wèi)孟晶，讓孟晶代為轉(zhuǎn)交給?公主殿下，希望殿下能收下，帶在身?上。

    多羽石集羽族各類之長凝化而成的，可做護(hù)盾用，能抵擋一次攻擊或沖擊，只要是?切身?傷害，都能化險為夷。

    沈鹮當(dāng)初在靈谷也只得了這么一塊，因是?送給?東方銀玥她才舍得拿出手，還特地在街上買了漂亮的禮盒裝上，能讓這多羽石看上去更像一塊玉玨，叫東方銀玥望的上眼。

    事?實上宣璃長公主殿下什么好?物不曾擁有過？可她卻將?沈鹮送她的生辰禮帶在身?上了。

    一時間，沈鹮心中涌上了些許酸澀，鼻頭發(fā)癢。她吸了口氣，將?箭樓內(nèi)防御用的長盾多累加了幾層，為東方銀玥遮蔽風(fēng)雪，再將?僅剩的衣衫都堆在她的身?上，為她御寒。

    用了金瘡藥，東方銀玥的傷口停止流血，她的脈象還算平穩(wěn)，可見只是?費(fèi)力又?傷心過度暈過去了，暫時沒有性?命之憂。

    沈鹮不放心，又?在她的身?側(cè)設(shè)了個?陣，這才離去，欲告知城中御靈衛(wèi)東方銀玥的所在，讓他們看護(hù)著。

    重新坐在獅虎鷹的背上，沈鹮將?整個?隆京內(nèi)外都收入眼底。

    紫星閣蓬萊殿的御師已經(jīng)分布在城外，由古家?帶領(lǐng)，先設(shè)陣，將?隆京的妖全都困在其中。

    半空極寒，御師們怕那些雪花中的瘴毒，都不敢使契妖飛上天空。有些妖力弱的甚至都只能為器在身?藏起來，避免城中瘴毒侵入肺腑，最后這些契妖也躲不過死路一條。

    常年?護(hù)住隆京的中融山坍塌了一半，處處都是?地陷后出現(xiàn)?的裂痕與豁口。原是?整個?天穹國最繁榮的城池，猶如地獄，一半在冰霜中凍結(jié)，一半還在諸妖噴出的火焰中燃燒。

    寒霜冰凍了沈鹮的發(fā)，她的眼前糊上了薄薄一層白，越過城池，能看見城墻上站著的士兵與城墻下的無數(shù)人。

    遠(yuǎn)山中的兩條龍咆哮聲遠(yuǎn)遠(yuǎn)傳來，后方暫且安全，可隆京城前依舊是?一片狼藉，混亂中可見有妖異變，廝殺出一條條血路。

    沈鹮飛得越來越高，能見到?的細(xì)節(jié)越來越少，卻更能看清隆京內(nèi)外的全貌。

    一座中融山脈將?隆京緊緊地包裹其中，隔絕了玉中天的其他城池，可事?實上魏筌霖一路殺來，早已將?那些城池占領(lǐng)，每過一處，皆留下戰(zhàn)火的痕跡。

    層層狼煙遮蔽了遠(yuǎn)方，山川不見秀麗，一年?前沈鹮也曾在這么高的地方俯瞰隆京。

    那時她剛從風(fēng)聲境靈谷出來，聽說隆京要重開紫星閣，召各地御師。御師可去州地州府處領(lǐng)薦信，得薦信者便能入玉中天參加朝天會，通過朝天會的人便可留在紫星閣學(xué)習(xí)。

    她在風(fēng)聲境遇見了白容，后又?重遇了魏千嶼。

    當(dāng)時她與白容演了一出戲，坐上了魏千嶼的乾坤舟，不過短短幾日便跨山越水，到?達(dá)了隆京城外。

    從乾坤舟上往下看，山川間云騰霧繞，隆京則高樓林立。

    故土依舊在，此刻卻變得斑駁零碎，山川割裂，城樓傾倒。

    白容不是?蛇妖，魏千嶼也不再是?一事?無成的紈绔，沈鹮亦不是?沈鹮了。

    世事?無常，幾百個?日夜亦不過白云蒼狗。

    龜裂的地面將?這原本印在沈鹮腦海里的美麗畫卷一點點撕碎，雪與血終會成為隆京歷史上的一頁紙，可這些逝去的人卻永遠(yuǎn)回不來。

    她說，人族的命運(yùn)交給?人族解決，妖族的命運(yùn)，絕不會重蹈覆轍。

    這世間不論人或是?妖，都該有自己的活法，人尊妖卑是?錯，人死妖活亦是?錯，要將?這世間的妖都趕盡殺絕，還是?錯。

    沈鹮不知待到?戰(zhàn)事?平了，巨龍重新臥睡之后的天穹國會是?什么模樣，也許會很好?，也許不盡人意，但眼下擺在眼前的四條路，三條皆錯，剩下的那個?未知，便是?正確的選擇。

    她明白東方即明對她說的那句話?的用意了。

    思及此，沈鹮忽然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霍引，她有一些話?想對霍引說，就?現(xiàn)?在，一刻也不能耽擱！

    伏在獅虎鷹的背上，沈鹮的心還在砰砰亂跳，她看見了城門?前落下幾片紅楓葉，也看見那些被?龍主妖氣壓抑住卻再也控制不了身?體里瘴毒肆虐的妖正在崛起……待到?俯沖向城門?前，沈鹮終于回到?了霍引的身?邊。

    龐然的妖氣帶著溫暖的味道，這是?霍引的氣息，是?他用自己的力量控制住城門?前魏家?帶來的這些妖，讓它們還不至于大開殺戒。

    “不愧是?相公。”沈鹮抬手，擦去了一片落在霍引臉上的霜花。

    霍引的臉色有些蒼白，他見沈鹮的笑容忽而有些心驚，雖然她什么也沒說，他偏偏就?明白了沈鹮的用意。

    有些畫面從眼前一閃而過，那是?潛藏于腦海中數(shù)千年?的記憶。彼時還在妖界，她也不是?如今的模樣，小鳳凰飛到?他的面前，也曾用這樣的眼神?看過他。

    帶著不舍，又?萬分堅定。

    “你想做什么？”霍引心慌，他抓住了沈鹮的手。

    沈鹮回握了他，輕聲道：“我想對你說些話?，所以我說，你聽?！?/br>
    “從我第一眼看見你，知道你是?屬于我的妖時，我便很喜歡很喜歡你了。彼時我小，不知情愛，可人總有長大的時候?！鄙螓q抿嘴笑了笑：“若我此生從誕生起便是?一場陰謀，一個?錯誤，那唯一正確的，便是?讓你當(dāng)了我的童養(yǎng)夫?！?/br>
    “我很愛你的，霍引。”沈鹮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腦子道：“我記得一些事?，雖不是?全都想起，但我記得妖界的海是?紫色的，記得臥在你的枝丫上曬太陽時感受的溫度，與現(xiàn)?在嗅到?的一樣?！?/br>
    她說著，突然湊到?霍引的跟前，第一次拋卻矜持，也不管周圍有沒有其他人望過來，全無顧忌地捧起霍引的臉，踮起腳，用力地吻上他的唇。

    沈鹮回想起她當(dāng)初將?水之精融入霍引的身?體里，化作他的心臟時的感受，那一次，她就?想這么做了。

    “我很愛你?！鄙螓q用力抱住了他的腰，心中溢出不舍，只有片刻糾結(jié)，她便推開了他：“我走了。”

    霍引來不及反應(yīng)。

    樹木怕寒，在這一瞬他像是?回到?了十一年?前被?沈鹮帶出浮光塔時的感受，妖力泄盡，渾身?僵硬，從天而降的雪凍得他無法呼吸。

    他甚至不能伸手去抓住沈鹮，也無法阻止她的離去。

    她說，她很愛他。

    這不是?告白，分明是?告別。

    夫人二字卡在了霍引的喉嚨里，待到?他從寒冷中回神?，沈鹮已經(jīng)重新坐上了獅虎鷹的后背朝中融山而去。

    她選擇了與數(shù)千年?前一樣的路，往一個?未知奔去。

    她做好?了心理準(zhǔn)備，或許這一次是?真的不會再回來了，所以不留遺憾，將?想說的話?說給?霍引聽。

    那他能做什么呢？

    霍引跳下城墻，他想跟著沈鹮而去，可當(dāng)他看見中融山外圍設(shè)下的那一圈陣界，腳步再度停止。

    他就?像是?數(shù)千年?前一樣被?她推出危險，他又?被?她交代了一樣重中之重的任務(wù)。之前是?妖族的未來，是?龍族的子嗣，而今是?人族的生死，妖族的存亡。

    他沒有選擇。

    比情愛追隨更重要的，是?傳承與堅守，是?蒼生。

    大地再次異動，逼得霍引不得不清醒地去面對。寒風(fēng)依舊，霜雪越來越大，哀嚎聲從未停止過，城中又?有數(shù)座高樓倒下，甚至是?紫星閣的浮光塔。

    龍主之氣漸弱，浮光塔外的封印也不保，無數(shù)妖氣各色異光從塔中迸發(fā)出來，霍引應(yīng)接不暇，在隆京城外紫星閣御師所設(shè)之陣大成之時，浮光塔徹底倒下。

    那些存在于云川歷史與妖界瀕危的遠(yuǎn)古妖獸傾巢而東，各結(jié)界散落，各結(jié)界的妖也奔走而出，霍引認(rèn)得里面所有的妖，那是?他帶領(lǐng)著一個?個?收入浮光塔的。

    數(shù)千年?過去，隆京的人何曾見過這些妖？一個?結(jié)界破裂的當(dāng)下，便是?一個?妖群的出現(xiàn)?。比樓還高的花于寒風(fēng)中伸出了枝葉，比湖還大的魚在四條街道包圍的區(qū)域內(nèi)翻騰，若不再控制，那整個?隆京城的陣法也未必能收住它們。

    更可怕的是?，若它們也被?瘴毒侵蝕，那人族與妖族終將?一起消失。

    沈鹮騎著獅虎鷹直往中融山而去。

    白容不是?很熟悉完全蛻化成龍的身?體，饒是?如此也能與比他體型大過一倍的中融打得不分上下，他雖無法立刻殺了沈清蕪，卻還是?折斷了中融一只僵化成石頭的前足。

    越往中融山靠，那鋪天蓋地而來的妖氣便越讓獅虎鷹痛苦。

    即便小花是?遠(yuǎn)古妖獸之一，妖力比之在云川人族群里生存下來的妖要更純粹一些，可面對兩條氣勢沖沖的真龍仍心生畏懼。它飛得越來越慢，沈鹮也知道它即將?到?極限，便安撫地摸著獅虎鷹的腦袋道：“就?到?這兒了，小花?！?/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