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

    久到他已經(jīng)長得足夠高，越過了前面?的山，最高的那片枝丫也超過了微月山的高度，他成了整個微月山澗中特有的異類，高不可攀的巨樹，遠在山林燃燒。

    中融帶來了小鳳凰，再一次與丹闋相見，她正啄著他的根，銜著他的葉，從他的肩上學(xué)?會飛翔。

    她問他：“你怎么長得這么大？像一座山，不，比山還大?！?/br>
    所以她后來給他起了個名字，叫嵐梧。

    一座山一樣的梧桐。

    她會坐在他的肩頭去?看海，她說她喜歡中融，她覺得中融很溫柔，所以她喜歡海洋，偶爾還會飛去?海面?上與海生妖們戲耍。

    她會慢慢記起她自己的名字，慢慢記起紅色的梧桐，也會記起微月山，記起鳳主的責(zé)任。

    她依舊在年少時不喜歡頂著鳳主的壓力?行?事，總將?該她管轄的事務(wù)推給中融，再向中融撒嬌，說她年齡還小，什?么都不懂，需要?中融照看。

    中融溫柔的脾性，rou眼可見地變得急躁起來。

    霍引想，當(dāng)初云岐數(shù)落丹闋大約也是經(jīng)過了這樣一個心?路歷程，畢竟她在小的時候不是個聽話的孩子，長大了也更向往自由。

    丹闋記起霍引時，妖界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

    妖界資源匱乏，瘴毒蔓延，致使妖族異變、慘死，丹闋與中融肩負妖界的未來，在無法挽回妖界的情況之下，丹闋率先提出離開妖界這一項選擇。

    彼時中融已有身孕。

    丹闋正值鳳凰盛年，妖力?最鼎盛之期，她的腦海中記得許多妖族古老的傳說——這世間?的界遠不止一層。

    她要?破開妖界，去?往一個不會有瘴毒，且與妖界相差無多的地方。

    那個地方，叫云川。

    丹闋用自己的鳳凰之火，燒干了渾身的血液才撕裂了妖界與云川之間?的界門，她不愿讓中融冒險，便只能?犧牲自己。

    她對霍引說：“待我燒去?自己，你或許便是妖族最年長的了，你比中融年紀大，可要?替我照顧好?她?！?/br>
    “龍族的繁衍與鳳族不同，中融好?不容易才有了身孕，她腹中的寶物藏了數(shù)百年之久，千萬不能?有一點?損失。嵐梧，若我回來看見你沒有保護好?中融腹中的寶物，我可是會生氣的?！?/br>
    霍引問她：“你會回來嗎？”

    丹闋其實也有些膽怯，她曾經(jīng)歷過許多次生死，鳳凰之火燒去?老朽的身軀，再從灰燼里重生，這是鳳凰延續(xù)血脈的方式。但她不得不撕開界門，不得不擔(dān)起死亡，這也是她身為鳳主的責(zé)任。

    “會的！”丹闋信誓旦旦道：“鳳凰不死，我肯定會回來的，無非……時間?久點?？”

    時間?短或久，霍引不在意?，他相信丹闋的話，因為小鳳凰從來都沒有騙過他。

    他也答應(yīng)了丹闋，一定會替她看好?中融腹中的寶貝，那關(guān)乎著妖界的將?來，若千萬年后鳳尚未歸來，至少留有一主保全妖界的萬萬條生靈性命。

    丹闋在焚燒犧牲自己之前，湊近了霍引，她說：“我總算知道，你的生命線為何?與眾不同了?！?/br>
    她道：“我也想起來我為何?不喜歡吃梧桐果。因為我啄你的果心?時咬破了舌頭，你擁有我的血，所以才能?在微月山上成活……但還有一件事情對不住了，我咬掉了你的果心?。”

    “所以嵐梧，你沒有心?了?！彼氖州p輕按在了他的心?口上道：“沒關(guān)系，我送你一個，保護好?它??！?/br>
    一道力?量推遠了霍引，他在那一刻，不是丹闋的朋友，而成了她的子民。他與千千萬萬個妖族一樣，化作了界門中的塵埃，看向那一團盛放的火焰。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鳳凰涅槃。

    伸手時徒勞，剎那被鳳凰火燒焦了枝干，而他眼中的小鳳凰生命殆盡，灰屑隨界門關(guān)閉而紛飛，霍引抓住一片焦枯的鳳凰羽。

    轉(zhuǎn)瞬即逝。

    再后來入云川，史冊有記，雖細枝末節(jié)不同，但大致未差太多。

    中融與人族做了交易，將?木之林廣撒天地，沉睡于隆京城外，身軀化為山川，滋養(yǎng)山河。

    霍引記著丹闋對他說的話，他要?保護好?寶物。所以他鎮(zhèn)守著隆京，以妖力?和血脈壓制，控制著隆京的妖不要?輕易與凡人造次，他牢記他們是寄人籬下，而這來之不易的生存條件，是丹闋以命相換的。

    若說，他與丹闋是何?關(guān)系？

    在離開妖界之前，他甚至只是一株大樹，他們之間?并?未確立任何?關(guān)系，他因她而生，也目睹了她的死。

    這是一個漫長的故事，經(jīng)歷許多個萬年，但霍引說起來又很短，因為故事的最后，正如史書所記，至于過程……并?不復(fù)雜。

    沈鹮聽完只覺得心?里空落落的，便抬眸朝霍引看去?：“鳳凰，會涅槃重生的吧？”

    霍引也看著她，眉眼彎彎：“會的，她是鳳主，不會騙人的?！?/br>
    所以，鳳凰重生了。

    第133章 紅月

    此刻望著沈鹮的眼, 霍引空洞的胸腔仿佛還傳來初填心臟的炙熱，有些回憶于他每一夜的夢境中重現(xiàn)，而過?去無數(shù)歲月間的種種，在這短短時間內(nèi)迅速重來了一遍。

    在霍引說出過?去故事之前, 沈鹮還懷疑過他是否對傳說中的鳳主動情, 可在知曉他的故事之后，心中亦有悵然若失之感。好似有什么重要的情緒呼之欲出, 她也像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重要的人……

    可她的記性分明很好, 從來都?過?目不忘的。

    就在這短暫的對視下, 霍引突然覺得胸腔中的感受愈發(fā)強烈, 而沈鹮那雙近在咫尺的眼中他的模樣?逐漸變幻, 倒映出不曾出現(xiàn)在他腦海中的畫面。

    “如果你想讓她活下去，就將?你的血液交給我?！?/br>
    鶴發(fā)紫袍的男人站在他的面前，分明霍引位處更高, 可他們之間的氣勢卻?是霍引處于下風(fēng)。

    他認得他, 眼前之人是紫星閣的閣主, 一個失去了?一切的男人。

    他的家人在疫病中喪生，他的妻子也在生產(chǎn)的過?程中自焚，霍引不知前者, 卻?知道后者之死與他息息相關(guān)。而站在他面前的人拿捏住了?他的弱點，要用他的血液去行一場驚天密謀。

    霍引記得他最初要他血的原因, 那時沈清蕪還?愿意說謊言來騙他。

    從未被人欺騙過?的鎮(zhèn)國大妖天生懵懂, 也不知人的本性?中便?有狡猾，因為?沈清蕪說過?會讓他見到他想見到的人, 所以霍引輕而易舉答應(yīng)了?對方?的要求。

    沈清蕪答應(yīng)，讓他重新見到丹闋。

    鳳凰浴火重生, 涅槃又燃于灰燼之中。

    霍引曾在離開妖界的時候抓住了?她焚燒身軀后焦枯的一片羽毛，那片羽毛被他護了?數(shù)千年，沈清蕪認出了?那是鳳凰羽，他說他可以讓鳳凰重生。

    霍引原應(yīng)當(dāng)不在意他說的話?，可他在浮光塔中實在待了?太長的時間，遠久于丹闋先前在妖界涅槃重生的時限。即便?他相信丹闋不會欺騙他，可他的心里任有一絲擔(dān)憂，與一絲期盼。

    他被沈清蕪說動，將?鳳凰羽交給了?對方?，從那之后，沈清蕪便?會定時來浮光塔中取霍引的血。他告訴霍引這是必經(jīng)?的過?程，小鳳凰還?在生長，極需養(yǎng)分，而霍引的血液可以修復(fù)妖的傷勢、中毒等一切病癥。

    鳳凰羽都?交出去了?，沒道理他會吝嗇那一些血液，可幾?年過?去霍引也不曾見過?丹闋，他便?是再單純，也該猜到自己被沈清蕪騙了?。

    畫面再轉(zhuǎn)，便?是沈鹮的血液解開了?浮光塔的封印，第一次出現(xiàn)在他面前之時。

    那一次，沈清蕪才從他的身體里取走了?許多血液，所以霍引很虛弱，他的眼神不太好，卻?依舊能夠看到沈鹮的生命線。熟悉的顏色，如火焰一樣?的心臟就在他的不遠處跳動，而他嗅到的熟悉的血液氣息正從眼前女童的手中散發(fā)出來。

    那不是霍引曾見過?的模樣?，她不再有鮮艷亮麗的羽毛，甚至長得與沈清蕪有幾?分相似，骨外是細膩的皮rou，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盯著他，說道：“你好漂亮啊?！?/br>
    一如大夢初醒。

    霍引憋住的那口氣在此刻深喘，意識回籠，他與沈鹮還?飄在無邊無際的海洋深處，天色已經(jīng)?暗淡了?下來。

    漫長的故事還?沒有結(jié)束，因為?鳳主不會騙人。

    沈鹮不知何時趴在霍引的懷中睡了?過?去，夏日?的海風(fēng)吹在人的臉上也一點也不冷，帶著干澀的暖意，偶爾夾著一陣腐朽腥氣。

    霍引捂著心口位置，他有那么一瞬好似想起來他丟的到底是什么了?。

    不是心臟，因為?他的心早已被丹闋啄去吃下，所以他從來都?是沒有心的，而他來到人界之前，丹闋在他的身體里填上了?一樣?東西，說那是補給他的心。

    他回想起沈鹮的由?來，這才意識到丹闋當(dāng)初塞入他身體里的東西丟失，與沈清蕪有關(guān)。

    沈鹮曾問過?他，他有沒有想起來關(guān)于沈清蕪的事，霍引彼時搖頭，是因為?他的確回憶不起關(guān)于沈清蕪的點滴。如今想起，沈清蕪卻?不再是沈鹮口中那樣?正直端方?、大義凜然的隆京英雄的形象，更多的，是對方?那雙陰寒無情的眼。

    “夫人、夫人！”霍引拍著沈鹮的肩，他怕等會兒他想起的事全都?忘了?，便?迫不及待將?自己記起的沈清蕪告訴沈鹮。

    沈鹮睜開眼，瞬時清醒地?坐起，左右四顧，還?以為?自己深入險境，發(fā)現(xiàn)周圍除卻?濤濤海浪什么也沒有，她才松了?口氣。

    再朝霍引瞧去，便?問：“怎么了?？”

    霍引愣怔了?瞬，他定定地?望著沈鹮，那些原本不該屬于他的躊躇與猶疑，卻?在這一瞬爬上了?腦海，像是瘋長的藤蔓纏繞了?他的口舌。霍引突然想，他若告訴了?沈鹮沈清蕪并不是好人，她會不會難過?？

    在沈鹮的心里，她一直當(dāng)自己的父親是楷模，即便?她的出現(xiàn)也不過?是沈清蕪對霍引展開的一場騙局，可至少在沈鹮離開隆京前的那九年，沈清蕪還?算是個稱職的父親。

    就在這短暫的猶豫間，海上的風(fēng)浪變了?。

    沈鹮嗅到了?風(fēng)中濃烈的腥臭味，霍引也立刻警惕起來，目光直直地?盯著沈鹮身后的某個方?向，壓低聲音道：“它來了?。”

    沈鹮應(yīng)聲，抽出腰間的黃符，一只手伸直將?霍引攔在身后，另一只手已經(jīng)?悄悄扶在腰間的刀柄上，拔出一截。

    海龍王似乎還?記得霍引的妖氣，在察覺到海上有小船飄來時便?迅速靠近，又在察覺到霍引的妖氣后，盤桓于不遠處。它偶爾露出一截黑漆漆布滿鱗片的身軀，像是蟄伏于此，只等小船上的人露出破綻。

    沈鹮見海龍王沒有靠近，也沒有因為?饑餓做出攻擊，便?將?手中的黃符貼在船身上，走向船頭，站高了?去看那條完全異變成可怕模樣?的妖。

    整片東海靠近岸邊的海域都?被瘴毒侵蝕，就連海風(fēng)中都?夾雜著幾?絲瘴毒，那些瘴毒全都?出自于這一只妖的身軀。

    沈鹮覺得不可思議，因為?不論什么妖，只要吸噬了?過?量的瘴毒最終的結(jié)局一定會爆體而亡，可海龍王身上有這么多瘴毒，還?在源源不斷地?往外擴散，竟能活這么多年。

    腰間的重刀釋放出湛藍的妖氣，沈鹮突然覺得刀柄處有些發(fā)燙，讓她握出了?一手心的汗，她眉頭微蹙，手掌輕輕撫摸著平平無奇的劍鞘道：“小藍，你想出來？”

    沈鹮突然想起她當(dāng)初帶著滄鯨離開靈谷的原因。

    靈谷中有一口巨淵，淵口很小，之下卻?是一面廣闊的湖，在那面湖中只有一只妖來回游動，便?是滄鯨小藍。

    滄鯨是海生妖，身形龐然，不擅化作人形，很難與鮫人一樣?越過?千山萬水去往東海另謀生路。且妖界海域最先被瘴毒污染，滄鯨也險些絕跡，紫星閣史書有記中的滄鯨一只手便?能數(shù)得出來，而小藍此生從未離開過?靈谷。

    他想回到海水中，龐然的身軀被困湖中數(shù)千年，他向往海洋也向外靈谷之外的世界，所以他才愿意被沈鹮煉化成一把重刀，隨身攜帶在身側(cè)，用自己的妖力為?沈鹮護航。

    沈鹮將?他帶出靈谷，也曾答應(yīng)過?他會帶他看真正的海洋，云川的海在書上所記，非常漂亮。

    而非眼前這般被瘴毒浸染，所有海生妖都?沒有活路的腐敗模樣?。

    沈鹮不想讓小藍出來，她覺得此處不安全，即便?海洋寬闊，可海里畢竟還?有個一直釋放瘴毒的海龍王，這里不是讓小藍戲水的最佳地?區(qū)。

    沈鹮道：“我知道你想回歸海洋，但?也得等瘴毒被清除干凈了?才行。”

    藍色的火焰纏繞著沈鹮的手腕，溫柔地?熨燙著她的皮膚，沈鹮覺得他似乎是有話?要說，可她沒有東方?即明那般際遇，聽?不懂不能化作人形之妖的心意。

    霍引看向被拔出一半的重刀，再看向距離他們并不遠的海龍王，道：“它找到了?同類的氣息。”

    沈鹮聞言一怔，也猛然朝海龍王看去：“你是說那海龍王原本是一條滄鯨？！”

    滄鯨雖身大卻?不長，更圓短，是瘴毒的異變與這么多年被它吞下的無數(shù)只妖與它融合，讓它變成了?如今這般可怕模樣?。

    霍引突然向前，目光明亮地?看向沈鹮道：“我知道它為?何會變成這幅模樣??！?/br>
    “它是滄鯨，即便?是瘴毒讓他的身體與其他妖融合，也是其他的妖來遷就它的身軀異變，而非他去融合其他妖。除非在它的身體上，有另一個血脈更強，妖力更盛的存在，將?滄鯨與其他妖融入身軀，致使滄鯨不再是這具身體的主人?！被粢溃骸八詴兂蛇@樣?，是因為?它的身上有龍主的氣息，是龍主的妖氣讓他變成了?蛇身鹿角?！?/br>
    “達成如此異變不光需要妖氣，龍主的物件、妖氣，都?不足以讓滄鯨徹底失去原貌，必須得是龍身體的一部分！”霍引道：“中融的身體，有一部分在它的身上，所以它滿身瘴毒卻?不死，因為?瘴毒殺不死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