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過后便有不少離隆京遠的御師往回趕, 生怕錯過了?新一年紫星閣大會便提前歸來。

    她偶爾出蓬萊殿能看見其他三殿的御師越來越多?，蓬萊殿中人少，暫且沒人回來。但距離驚蟄越來越近，已不足半個月, 整個蓬萊殿中每逢深夜便會飄過白容的妖氣, 他若再?不好，恐怕藏不住身份的。

    霍引說, 寶物壞掉了。

    沈鹮不知如今白容是什么情況, 她去過月華齋外?幾回, 每次都被蛙妖小?童攔住, 后來她從另一面想要偷偷潛入, 又被白容設(shè)下的陣法困了?大半日。

    沈鹮有些焦躁, 她既不能用符炸了?白容的陣法與?結(jié)界，以免引來他人注意，又不能放任白容如?此下去。他獨身一人在月華齋中若真?出了?問題, 也沒人能幫得了?他。

    有時在白容的妖氣飄到東二苑范圍時, 霍引便會豁然?起身走到院中, 愣愣地?盯著月華齋的方向，形同木頭?樁子似的，也不知受到了?怎樣的感應(yīng)或羈絆。

    沈鹮問他, 霍引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是重?復(fù)著：“寶物壞掉了?, 要修好他?！?/br>
    沈鹮擔(dān)心霍引, 也擔(dān)心白容。

    她沒告訴白容他或許是龍的原因，是彼時身處宮巷, 耳目眾多?，不是說這話的最佳時機, 且她也沒有十足的把握白容一定是龍，或許是擁有龍血的蛟？

    但不論白容是什么，他如?今身體如?生長痛一般的異變一定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嚴(yán)重?得多?，否則他不會將自己關(guān)在月華齋二十多?日也不見消息與?動靜。

    距離驚蟄只有七日時，已經(jīng)有古家的弟子入京了?，只是他們此番入京分成了?兩隊，古念與?古春舍等人還要再?兩日才能趕上。

    只要一想到蓬萊殿的弟子也在接下來的日子里陸續(xù)歸閣，白容若在此時化作原身撐破了?月華齋的小?樓，那一切就為時晚矣。

    沈鹮還是打算再?去碰一下運氣，哪怕炸了?白容的結(jié)界，她也得見到他人才行。

    若要做大事，自要趁夜黑風(fēng)高好行事。

    今晚的月照理來說應(yīng)當(dāng)很圓，可風(fēng)多?云厚，將星月的光芒悉數(shù)遮蔽。

    沈鹮朝月華齋走去的途中一直在想霍引與?白容的關(guān)系，她并不很了?解妖族過去的故事，知曉龍鳳二主還是因為她在靈谷待過，那里年邁的老妖尚且認(rèn)得些妖族的古文，拼拼湊湊說給她聽?的。

    那些已經(jīng)過去數(shù)千年的往事，恐怕只有真?正?活過了?數(shù)千年的妖才知道。

    霍引便是那只妖。

    鎮(zhèn)國大妖這個稱呼不是隨便說說而已，浮光塔在時他便在，彼時龍主中融還未沉睡，霍引那時擁有意識與?記憶，必然?會記得白容的由?來。只是從十年前他離開浮光塔后，那些記憶隨著他跨出浮光塔一并消失，若想再?追尋到過去，追尋白容的身世身份，還得找回承載著霍引記憶的，屬于大妖的心臟。

    “你還記得寶物，是不是也能記得其他？”沈鹮走到月華齋附近，抓著霍引的手忍不住收緊：“相公，你為何能知曉白容是好是壞？”

    即便白容受傷，霍引又怎知道？

    他過去的存在究竟是為了?鎮(zhèn)壓隆京數(shù)百萬只妖，還是為了?守護彼時還只是顆蛋的白容？

    霍引顯然?沒有回憶起，他在沈鹮問出這個問題后露出疑惑的眼神。

    既然?問不出，也不必糾結(jié)這一時。

    沈鹮將自己帶上的符悉數(shù)貼在了?月華齋后方的結(jié)界上，這可是白容設(shè)下的結(jié)界，就連洛音那種設(shè)陣高手在白容眼里也只是平平無奇，對沈鹮這種陣法廢物而言，要破結(jié)界不亞于登天。

    數(shù)十張符全都點燃的瞬間，沈鹮雙手比了?結(jié)印，符文貼著結(jié)界燃燒出一絲縫隙，可很快縫隙就自然?填補。她試了?幾回，提前畫好的紙符已經(jīng)用完，她用符紙燃燒結(jié)界的速度，遠不如?白容所設(shè)結(jié)界自行修復(fù)的速度快。

    霍引看不下去，在沈鹮的符燃燒殆盡之前，伸手刺入了?那條結(jié)界裂縫中。

    他的五指化做原型，如?枝葉藤蔓般迅速伸展，柔嫩的綠葉和藤蔓交織著結(jié)界裂縫的邊緣，將那縫隙蠶食得越來越大，終于露出了?一個可供一人鉆過的小?洞。

    沈鹮瞪大了?眼睛看向霍引的手，在霍引示意的眼神下，毫不猶豫從他的手指縫里鉆了?過去。

    沈鹮：“……”

    便當(dāng)做那是霍引的手指縫吧。

    待她好不容易爬進了?月華齋的院子里，一回頭?便瞧見霍引已經(jīng)跟上來了?，他的右手恢復(fù)成正?常的模樣，沈鹮還是將手捧起仔細翻看了?一遍，就怕有什么傷口。

    “痛嗎？”她問。

    霍引搖了?搖頭?：“還好，我?愈合得比結(jié)界快?！?/br>
    沈鹮抿嘴，她自然?知曉霍引的身體有療愈的功效，在沈鹮面前他幾乎沒受過傷。除卻沒有心臟的最初幾年霍引總昏過去，其實后來也不見他的身體破過一道口子的。

    即便如?此，她還是有些心疼。

    月華齋很安靜，一絲光都沒有。

    白容入夜了?也未點燈，偌大的二層小?樓周圍因有結(jié)界，連風(fēng)都吹不進來。這里布滿了?妖氣與?一股濃烈的血腥氣，叫人莫名感受到了?陰森，不寒而栗。

    月華齋并未上鎖，沈鹮推門而入。

    她從袖中掏出小?小?的夜明珠，只能照亮眼前兩步路。凌亂的書籍滿地?都是，沈鹮舉起夜明珠念了?段咒，珠光更亮了?些，朝二樓懸空的小?木屋照去。

    “白大人？”沈鹮剛出聲，便被眼前一幕驚嚇到了?。

    白容很愛讀書，整個月華齋被他改成了?書屋，唯有二樓懸空的小?屋是他唯一休息的地?方。即便她沒去過，也知道里面怕是只能容納下一張單人的小?床，再?配幾個衣箱便沒了?。

    可此刻那小?屋下半截被染得通紅，整個月華齋的血腥味都由?那里傳來，木屋的地?板縫隙里偶爾還會滴下幾滴血液，拉著粘稠的絲，染紅了?三、四張書架。

    “白容！”

    沈鹮握緊夜明珠從一旁貼墻而建的梯子跑了?上去，她心跳很快，若是常人流這么多?血，此刻怕已成干尸了?！

    木屋的門裂成了?兩半，沈鹮透過裂開的縫隙可見屋中的凌亂，她的掌心貼著木門想要推開的剎那便有一股強勁的力量將她從二樓推了?下來。

    霍引牢牢地?接住了?沈鹮，把人抱在懷中再?去看木屋，心中擔(dān)憂沈鹮，又因白容的現(xiàn)狀而焦躁不安。

    沈鹮站穩(wěn)后對木屋道：“你醒著？那你在發(fā)什么瘋？都流這么多?血了?，不知撤下結(jié)界向我?求助嗎？！”

    沈鹮氣得直跺腳，她再?度從樓梯上去，這回拽上了?霍引，咬牙切齒道：“相公，讓他別?動！”

    霍引聞言眨了?眨眼，這要求像是違背了?他的某些意愿，可只要是沈鹮發(fā)話他必然?順從照做。于是霍引釋放妖氣，木香籠罩著整個月華齋，他用自身妖氣與?白容對抗，比起在一夢州中釋放妖氣時不同，這一次霍引覺得分外?困難。

    白容在抵抗，奈何他傷得太重?，木門還是被沈鹮一腳踹開了?。

    木屋里的畫面不比沈鹮預(yù)料的好多?少，整個屋子早就被血水浸泡了?，除卻滿眼的黑紅再?沒有其他顏色，就連那些被白容珍藏放在床頭?睡前都要看的書籍也早已被他自己的血染得不成模樣。

    少年裹著潮濕厚重?的被褥，背對著門的方向，滿頭?銀發(fā)也被染了?大半猩紅，被褥掛下床側(cè)一角還在滴答滴答往下滴血。

    沈鹮沒看見他的模樣，卻也知道他怕是身上沒有一塊好rou。

    她無從下腳，漸漸涌上了?些不忍心。

    跨步走向白容，沈鹮還沒開口問他現(xiàn)在算什么情況，便聽?見他道：“你早知道了?，對嗎？”

    “知道什么？”沈鹮腳步停頓，鞋底踩著黏膩的血rou，恐怕那些東西都是從白容身上而來的。

    即便生長痛或異變再?痛，也不至于將他折磨成這個樣子??！

    白容卻苦澀地?笑道：“知道我?是什么?！?/br>
    “你是……白容？”沈鹮說完，又一頓，反問：“那你是龍？”

    “我?不會是龍的。”白容的聲音沙啞，像是被什么利刃割破了?喉嚨般。

    待他慢慢回頭?朝沈鹮看去時，沈鹮才覺得心臟驟停，忘了?呼吸。

    他的脖子真?的被割破了?，一塊由?水符化作的冰刃戳穿了?他的喉嚨，致使他回頭?的動作都變得僵硬?？胺Q妖艷的少年臉龐上遍布血污，唯有那雙金色的眼眸于夜里發(fā)光。

    水符借水生利刃，屋中能被白容所用的水，只有他自己的血液。

    “你為何要這樣做？”沈鹮只覺得恐懼。

    眼前所見這一切不是因為生長痛，也不是因為異變，將自己摧殘得不成人形是白容自己的選擇，他一直在自傷。

    白容道：“我?只有化作了?人形，才能弄傷自己，很奇怪是不是？”

    “不奇怪的?！鄙螓q以為他不懂，以為他怕哪里出了?錯，特地?解釋道：“我?聽?靈谷的老人們說，龍甲堅硬無比，龍爪無堅不摧，若你真?是龍，只要你化作原形，哪怕只露出妖形，這世上便沒人能傷得了?你。”

    魏家那把令人聞風(fēng)喪膽的從龍劍，也是由?一片龍鱗而來。

    白容尚未完全蛻變成龍，此刻他的血液還是冷的，但只要他展露妖形，他的血液就會從蛇血化作龍血，從冰冷變?yōu)間untang。

    可白容聽?了?并未覺得安慰，他像是接受不了?現(xiàn)實，被褥之下的少年抓著脖子上的血刃用力往下拉扯，像是要將自己開膛破肚。

    即便木屋黑暗，可沈鹮依舊能看得清楚，在他自殘的同時那條棉被下方滾出不知多?少血液。

    “住手！”沈鹮顧不了?那么多?，也不管她會看見被褥下少年的身體，幾步跨上了?小?床便抓住了?白容的手。

    被褥滑至少年的腰間，沈鹮面露驚異，不可置信地?看向白容的身軀。

    他破開喉嚨的血刃割到心口位置便停了?，在白容的胸膛直至腰腹上覆滿了?纖細如?柳葉的玄黑鱗甲，而他雙臂上露出的皮膚早已被他的利爪抓得幾乎潰爛。

    他一面想要自殺，一面被身體治愈，妖的求生本?能讓他死不成，可卻不知什么原因讓他一遍遍地?想要破開龍甲。

    “你究竟想做什么？”沈鹮道：“你可知你是龍？或許是這世上絕無僅有的龍了??！?/br>
    “那就更糟糕了?啊?！卑兹萋砷_手，他已經(jīng)嘗試了?無數(shù)遍，連他自己都無法劈開的龍甲，旁人也別?想成功。

    他順勢倒在血淋淋的床上，任由?龍鱗覆蓋全身，在那龍鱗之下的皮膚正?迅速生長，再?致命的傷口也不過頃刻間便能愈合。

    沈鹮看著這堪稱神奇的景象，所以他甚至不用霍引的血便能自行恢復(fù)，可他偏偏在這么多?天里，將自己弄成了?這幅鬼樣子。

    “沈鹮?！卑兹莸吐晢柕溃骸澳憧芍獣匀俣?年前，周氏因何而滅？觀星推運之術(shù)因何而毀？”

    沈鹮知道，她讀過古書樓里的書，也聽?過老一輩說的故事。

    “因周氏預(yù)測到未來的天穹國有滅國之禍?！鄙螓q說出這話后，想到什么，渾身一震。

    “臣反君，子弒父?！卑兹莘?，雙臂將臉遮擋：“玄龍鬧城，冰封隆京?！?/br>
    這是當(dāng)初的預(yù)言，被打成妖言惑眾。周氏因此惹來滅門之禍，觀星推運也從此被革除紫星閣，成為人人不可說的禁術(shù)。

    曾經(jīng)沒有龍的。

    傳聞中融山是真?龍所化，但那也只是傳聞。而今活下來的人，從未見過活著的龍身，他們甚至沒見過蛟。

    所以周氏的預(yù)言可以是真?，也可以是假。

    可一旦白容真?的是龍，那周氏的預(yù)言便必然?是真?，不會有假了?。

    沈鹮安慰：“那種所謂預(yù)言不會有人信的。”

    白容卻脆弱地?蜷縮起來，周身龍鱗褪去，他下半身裹在潮濕的被褥里，露出蒼白消瘦的脊背，仿若病入膏肓。

    他帶著些許哭腔道：“殿下會信的。”

    第88章 醉風(fēng)

    東方銀玥信預(yù)言, 她甚至讓一個周氏后人在?梵宮上日夜教魏千嶼觀星推運之法。

    終有一日會有人再看見那段預(yù)言里的畫面，而若這世?上真的只有白?容這一條龍，那他……便是東方銀玥最懼怕也最痛恨的存在?。

    “我?嘗試過許多回，或許我?只是蛟……”白?容的手攥緊成拳：“可蛟的鱗不會那么堅固, 總能拔下來, 所?以我?想要拔鱗。”

    沈鹮越聽越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