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夜游神(上)
很多時候,葉渺會把眼前這個更年輕的顧秀想得過于冷酷和深謀遠慮。眼前這個顧秀顯然還沒有長成后來腥風(fēng)血雨權(quán)傾朝野的首相,但長成那個樣子,終究也只是一個時間問題。 顧秀前一日的表白并沒有使她改變多少這樣的想法,那個人上輩子給她講過的甜言蜜語比這多得多,她們尚且情濃意合的時候,那人也不是沒有講過什么更過分的話。葉渺側(cè)頭看過去,薄薄的窗紙透出晨光,使她能看清旁邊睡著的人眼睛上閉斂的睫毛。 時近卯初,她料定這人必然醒著,只是和她裝樣子罷了,索性一直盯著,不過片刻,就見顧秀試探著、悄悄睜開了眼睛,一見她就笑起來,“阿渺——” 那人伸手過來勾她的手臂,卻被葉渺不著痕跡地避開了,“林寨主方才過來說,蔣音已經(jīng)送到山下去了,六日后殘月之夜行動?!?/br> 然后她順勢起身,“我去讓他們送早膳過來?!比缓蟊荛_了早起時候格外粘人的顧秀。 用過早膳,顧秀這幾日慣例的事情是鼓搗那些草藥,相思引的葉片都曬在門口的一張薄席上,每日要翻動六次。顧秀晾了三天,便將這些葉子都收在石臼里焙干切絲,用酒洗過,留下的淀塊呈現(xiàn)出淡紅微紫的透明色,又被顧秀碾成細粉,盡數(shù)裝在了一個瓷瓶里。 葉渺湊過去看,又問道:“這藥究竟是做什么的?要你花這樣大的功夫?” 那日采藥她就問過顧秀一次,偏讓那人用言辭繞過去了沒答。顧秀瞧了她一眼,目光凝視片刻,低下頭笑起來,繼續(xù)去用紗篩過那細粉,“相思引用秘法炮制,可以制香,點此香入夢,夢中可以見到心愛之人。我近來給它想了個用處——” 她余光瞥見阿渺神態(tài)雖是冷淡,目光如臨大敵,身子卻不往后靠了,笑得明快了一點,“倘若林寨主拿不清她究竟喜歡誰,我倒是可以幫她一下?!?/br> 葉渺松了口氣,也是,顧秀這廝要是真的打算給她下藥,總不至于如此明目張膽,便道:“林寨主才用不著這個?!绷智倥c沉榕溪早已是不死不休,因愛生恨,恨并不會沖淡愛的分量,秋窗來遲一步,又如何能夠插足其中。怪也只能怪林琴當初整理殘部,帶人回的是念念不忘的桃花山,而非留在江河之間吧。 顧秀笑道:“阿渺怎么這么有把握?” 葉渺嘆了口氣,道:“屆時到了沉府,你也攔著她點,我看她這樣子真是有點害怕?!?/br> 殘月之夜轉(zhuǎn)眼就到,二更人定,三更月升,輝煌喧鬧的沉府也漸漸沉寂下來。林琴帶來的兩個手下守在沉府最外側(cè),一旦察覺不對就向內(nèi)以野貓叫傳訊,風(fēng)鷯守在儀門前后,提防前后往來的人,葉渺自西向東搜尋,查訪這幾人將顧秀身體藏匿的地點,顧秀則陪同林琴直奔沉榕溪的書房。 “他每個晚上都會在書房一個人靜一靜,我們就選這個時機下手。如果不成,就等他睡下。如果時機不到,中間我會去儀門給風(fēng)鷯傳一次信,如果失敗,我就放出煙花,你們就先撤吧?!绷智僬f完這一段話,將黑色的蒙面布拉上,只露出一雙略顯哀傷的清凌凌眼睛,看向顧秀,“至于大人……” 顧秀頷首道:“我自己能脫身,林寨主只管去做?!?/br> 打更人的聲響漸漸遠了,漆黑的、伸手不見五指的夜里,幾道疾風(fēng)迅速地向各個方向掠去。林琴來到這地方很多次,也熟知沉府書房的位置,兩人一路避過來往守衛(wèi),越過正堂,在花園中穿梭片刻,遠遠瞧見一座燈燭猶為明亮的書齋,旁邊隱隱彌罩著妖氣。林琴低聲道:“就是此處,旁邊的居所里是他夫人,常年病著,他就和那個花妖在此廝混?!?/br> 顧秀瞇著眼睛看了一眼,道:“那我先去替你引開那個海棠,你再進去。如有不對,及時發(fā)信?!?/br> 林琴接過她遞來的信號筒,攥在手里,聲音中是幾不可察的顫抖:“倘若我殺了他……我恐怕也就走不出去了。山寨的人,還請首相大人饒他們一命,將他們充軍也就是了?!?/br> 顧秀眉頭一斂,“別說傻話,好去好回,你寨子里的兄弟還在等你?!?/br> 她說完這句,正好看見書齋中走出兩個小丫鬟來,一左一右拉上了門,林琴道:“就是這時!” 顧秀向她一點頭,飛身向外掠出,身影在花木間一隱而沒。林琴藏在山石之后,一瞬不瞬的盯著書齋方向。 而顧秀卻沒有去“引開”什么所謂的花妖,她從那圍墻穿進去的時候,換回了薄粉紗衣的海棠正笑吟吟地靠在竹簾半卷的廊下,食指在朱唇上一點,斜斜指向了旁邊的廂房,先一步走了過去。顧秀向那屋子里瞥了一眼,沉榕溪在和一個幕僚模樣的人說話,窗縫里隱隱約約漏出來一句,“我和那位雖然有意按下此事不提,但那些商會的人卻是聞風(fēng)而動,早就按捺不住了……又為之奈何?” 顧秀看那人背影眼熟,待進了屋子便問花妖,“里面那人是誰?” 海棠纖指一撥,從柜子內(nèi)壁轉(zhuǎn)出一個暗格來,一面悠然道:“您的身體我都好好存在這兒了,姓沉的可不知道。他和陛下做的那個交易想必是出了點問題,最近忙得要死。至于這人……這是沉大人進來新收的一個人,據(jù)說很聰明,也很懂他們官場上的事情,好像叫什么來著——” “蔣音?!?/br> 海棠笑著拍拍額頭:“唉呀,真不巧,怎么又是您的人?首相大人可真是神通廣大,不消三天,就能將細作打進這姓沉的書房呢?!?/br> 這花妖尚不知蔣音是女帝派來專程處理沉榕溪的,只是時日尚短,蔣音即便曉得通商之事的關(guān)竅,恐怕也不能真的幫沉榕溪料理好后續(xù),此事若拖下去,恐怕又要生變,顧秀心中想過,不動聲色地道,“暗河不涉足江南,我只不過湊巧前幾年在朝中見過此人?!?/br> 海棠笑道:“我可不大信呢,大人上次在客棧直接開口點出我的來路,直叫奴家嚇了好大一跳。若說沉大人身邊沒有您的人,此人又是走了哪條路才這么快就插進了沉府?” 顧秀笑了笑:“你這位沉大人膽子也不小,通商葉家,不過是女帝陛下一時興起的主意,他就敢朝行宮里伸手,設(shè)法讓女帝抱恙回京。要不是此番女帝先服軟收了意旨,他還打算做點什么?我看他這個應(yīng)天知府也做不長久,此事一畢,海棠姑娘還是另謀高就的好。” 海棠“喲”地笑出來,嬌嬌地道:“那可得多謝大人看在數(shù)日相識的情分上提醒我這一回,只是沉大人府上樂子多,譬如那位林姑娘,今晚不是也要前來朝他討命么?” 顧秀微微皺眉:“他們兩個的事情——” 花妖接口道:“大人放心,我必然不會傷她?!彼Z氣一轉(zhuǎn),倒是少見地清冷下來,“我到那桃花山上看過林寨主,她是個很有趣的人,只可惜當初看走了眼,選錯了人。” 顧秀對這一番話不置可否,將隨身攜帶的那個瓷瓶放在桌上,緩緩道:“這是你說的相思引。稍后我在此處換過身體,待阿渺過來,你就動手?!?/br> 海棠道:“大人當真要如此?相思引既然連修士都能起效,倘若不得其法而解,那可就是不一般的傷身了。” 顧秀淡淡道:“左右是用在我自己身上,我有分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