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鱉一翻身從地上爬起來，卻又在這當(dāng)下，只覺得胸口一涼。

    一片片布料被山風(fēng)吹起，老鱉低頭一看，只見到自己胸口露出一道細細的血痕，而血痕往下，則是被完全割破的衣裳。

    本來就破爛的衣裳這下子齊胸而斷，露出了老鱉干瘦的半個胸膛，還有肋骨分明的腰腹，以及更下方……那打著五顏六色，十來個補丁的褲頭。

    破衣爛衫迎風(fēng)飛舞，老鱉愣了。

    “噗！”

    忽然之間，也不知道是誰先笑出聲。

    老鱉轉(zhuǎn)頭一看，正對著他笑的，原來是先前跟他一起被放倒的狗蛋。

    狗蛋也沒死，現(xiàn)在他從地上爬起來了，正指著老鱉發(fā)笑。

    老鱉：“呵呵呵……”

    笑毛笑？你他娘的一副鬼樣子，有比老子好看嗎？

    得了，大哥別笑二哥，剛才被程靈用刀劃過的數(shù)人現(xiàn)在又全都從地上爬起來了。

    然后他們有了一副統(tǒng)一的形象：每一個人的衣裳都是斷了半截，破衣爛衫連帶著一截截寡瘦的軀干，袒露在這寒涼的山風(fēng)中，風(fēng)也蕭蕭，人也悄悄。

    全場皆寂，氣氛一時古怪。

    二當(dāng)家站在程靈對面，表情扭曲，忍得很辛苦。

    他不想笑的，他知道自己應(yīng)該嚴(yán)肅。現(xiàn)在是搶親的關(guān)鍵時刻，所有阻攔他帶走云娘的都應(yīng)該是他的敵人！

    奪妻之恨，又豈能輕易動搖？

    所以，不能笑，一定不能笑。如此連番自我告誡，二當(dāng)家終于又重新醞釀出了滿腔的憤怒情緒。

    他板住了臉，沉聲質(zhì)問程靈道：“閣下如此攔路，究竟是要做什么？”

    程靈道：“有人告訴我，聘則為妻奔為妾，因此在下路見不平管個閑事，問一問二當(dāng)家，你這是要帶走這位娘子，回山寨去做妾嗎？”

    “什么？”二當(dāng)家就愣了。

    程靈于是又心平氣和地重復(fù)了一遍：“請問二當(dāng)家，這是要搶親納妾嗎？”

    二當(dāng)家變了臉色，一時轉(zhuǎn)頭去看身后的云娘，連忙道：“我與云娘兩情相悅，我?guī)厝?，自然是要拜堂成親的，你不要胡說！”

    第223章 我習(xí)武，就是為了講道理

    明山縣，銅頂山深處的山道上，程靈與山匪講起了道理。

    她道：“無媒無聘，無證人，無婚書。你就這樣將人搶回去，即便是設(shè)個喜堂，拜過天地又怎樣呢？那也不是個正經(jīng)名分?！?/br>
    程靈一再強調(diào)名分問題，這種問題，二當(dāng)家本來根本就沒在意過，甚至他都沒想過要往這方面考慮。

    如果換一個人在這里糾纏，二當(dāng)家肯定是要硬起拳頭，用武力說話的。

    可是沒辦法，誰叫眼前這個人，拳頭比他的更硬呢？

    有一句話說得好：我習(xí)武，就是為了在想講道理的時候，能讓人心平氣和地跟我講道理。

    現(xiàn)在，程靈做到了。在場的人，再沒有誰敢不心平氣和與她說話，包括二當(dāng)家。

    二當(dāng)家看著被程靈握在手中的狹長彎刀，一時咬牙切齒，卻終究只能強行將心頭外溢的怒火壓回肚子里去。

    他忍著氣，微微昂首道：“既然是要去山寨拜堂，我心里自然就認(rèn)定了云娘是我的妻子。我風(fēng)一刀認(rèn)定的事情，從沒有不作數(shù)的。”

    說著，他又轉(zhuǎn)頭去看身后的云娘，目光一時柔和下來：“云娘，你信我嗎？”

    云娘臉上的淚痕還未干，她穿著新娘的衣裳，輕輕咬著下唇，一時并未答話。

    她居然沒有如風(fēng)一刀所料想的那般，斬釘截鐵地回他一個：我信你。

    風(fēng)一刀目光微黯，心頭失望。

    又聽程靈嘆一聲道：“你看，你不在意的東西有人在意，你的狡辯毫無意義。說到底，你不在意，那不過是因為吃虧的不是你罷了?！?/br>
    風(fēng)一刀深覺受辱，頓時漲紅了臉。

    他壓著聲音和脾氣，語調(diào)卻高揚了起來：“不嫁給我，難道真要云娘嫁給一個傻子嗎？”

    程靈淡淡道：“她難道就不能都不嫁？或者你難道就不能想辦法，三媒六娉地娶她？”

    風(fēng)一刀脫口道：“不可能！我們黑虎寨跟戚山村是世仇，戚山村的人不可能光明正大嫁女兒給我們！”

    程靈道：“黑虎寨？不是黑蟲寨嗎？”

    風(fēng)一刀：……

    這話沒法談了。

    再沒法談，可有些問題要想解決，該談的話也還是得繼續(xù)談下去。

    總不能再打一場吧？

    可惜了，碾壓局，打也白打，送人頭罷了。

    所有人都明白這個道理，于是程靈通過與在場眾人的談話——除了跟風(fēng)一刀談，也還包括了喜娘、轎夫、黑蟲寨山匪等人，程靈都逐一問詢了。

    通過與眾人的談話，程靈對當(dāng)?shù)氐那闆r與恩怨，頓時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在官府的記載中，有關(guān)于銅頂山深處的這些村寨，其實就是簡單一句話：山遠路僻，村寨若干，人戶八十九，設(shè)里正二人。

    也就只有在每年交稅的時候，官府才會派遣衙役兵丁來與這兩個里正打交道。就是這樣，這稅還得壓著點兒收，不敢收太狠。

    因為要是收取的稅糧太過超出當(dāng)?shù)卮迕竦某惺軜O限，這些山民是真的敢群擁而上，直接將官差打死了事的。

    而這種沖突，官府還非常不好處理。

    畢竟山遠路僻，行軍困難。

    總不能說因為這么一個沖突，就派遣大軍壓境，去攻陷那寥寥的幾個村寨吧？一般的縣令也沒有調(diào)遣大軍的權(quán)利，那得上報州府，請求上官相助。

    而如果不派大軍，只靠縣里的衙役和官差，呵呵，去上十幾二十個，一般也就是個有來無回的結(jié)果，而要是再去得更多，又容易造成大沖突，結(jié)局不好收場。

    所以，到后來約定俗成，大家就形成了一個套路。

    三個字：和稀泥。

    沒錯，就是和稀泥。不僅僅是在官民沖突之后和稀泥，甚至就連“官民沖突”的具體事件，包括官差的死因，也得和稀泥。

    簡單來說就是，干不過你，但我捂得住消息。

    有些人為了不影響自己的政績，不鬧出難以處理的大亂子，在面對縣里最荒僻地方的山民時，通常就是一個三不管政策。

    若是底下的人沒注意好分寸，與山民有了沖突，死了，那縣令就往上頭報上一個“猛獸所害”，這稀泥就活完了。

    人命太輕賤了，有的時候不僅僅是底層的小民被不當(dāng)回事，底層的小吏也是如此。

    程靈追究不了太深遠的舊事，她只能盡她所能，去做她眼前力所能及，可以夠得著的事情。

    比如說，勸課農(nóng)桑時，一路走到最深遠的山中，去想辦法為深山中的人尋一條出路。

    是的，在程靈看來，這一切問題都直指一個根源，那就是：窮！

    都是窮鬧的，要不怎么說窮山惡水出刁民呢？

    又有句話叫做“倉稟實而知禮節(jié)”。

    人性如此，常人大約都只有在吃飽飯，或者說有活路的時候，才能有心思去講究禮儀道德。那如果餓都要餓死了，人性的惡，大多就會在無形間被放大。

    因此，若是一個社會能夠治理到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程度，那大概就是真的富足了。

    只可惜這種理想狀態(tài)基本上都只在書文中出現(xiàn)，現(xiàn)實太難。

    通過問詢，程靈知道，戚山村與黑蟲寨之間的沖突，同樣是因為一個“窮”字而起。

    黑蟲寨名為山寨，寨子里的山民大家也都視之為匪徒。但實際上，這些匪徒原先也都是良民。

    是日子過得實在太苦，土地又貧瘠，在山腳下活不下去了，才有人索性鋪蓋一卷，就上山落了草。

    落草以后，田也不種了，稅也不必交了，人都成了黑戶，那可不就變成了“匪”么？

    但又有一個問題，寨子里的山匪原先也大多數(shù)是村里出身，這些人跟山腳下的村民之間有著割舍不斷的聯(lián)系，所以，戚山村的人是基本上不怕這些山匪的。

    他們不但不怕，還有著與山匪如出一轍的彪悍，并且仇恨。

    云娘的大伯娘，也就是那個喜娘，人稱三花嬸，她指著風(fēng)一刀，恨聲說：“上了山的，都不是好東西！當(dāng)初聽了你們大當(dāng)家鬼話，咱們一村壯勞力，跟著他上山三十多個，結(jié)果……”

    程靈仔細聽著，這一段就是戚山村與黑蟲寨恩怨的最開始。

    第234章 “山神”復(fù)仇，那段恩怨

    黑蟲寨的建立時間其實并不算很長，程靈問了一嘴，就知道，黑蟲寨是十年前建立的。

    建寨的人被村子里的村民們稱作“黑石”，黑石也姓戚，戚山村的人大部分都姓戚。戚、張、王，這是戚山村的三大姓。

    戚黑石幼年喪父，長到七八歲的時候又喪了母，好在村里人大多是同宗同族，于是他靠著自己攢勁求存，再加上村中長輩偶爾接濟，磕磕絆絆的，倒也長大了。

    到十五六歲的時候，戚黑石已經(jīng)有了一把好力氣。

    但他天生不喜歡干農(nóng)活，種地總是種得亂七八糟，偏偏就喜歡往山上跑，漸漸地，村子里就有了一些關(guān)于他的不好的流言傳出。

    王三花如此罵道：“一個腳底流膿的壞貨，打小咱們村里也不虧待他，他那些叔伯有口吃的，總也給他喝口湯，他倒好，十五六歲的人了，地不好好種，就喜歡東家偷，西家摸，手腳不干凈！”

    風(fēng)一刀聽得臉上火辣辣，憋著氣辯解：“我們大當(dāng)家從不偷盜，都說了是你們誤會……”

    可是王三花并不聽話這等無力的解釋，反而撇嘴道：“你一個后來的，聽他哄，當(dāng)然說他沒偷。他現(xiàn)在拉了個寨子，排場起來了，以前做過的事情就不認(rèn)賬了。當(dāng)誰還不知道誰呢，我呸！”

    風(fēng)一刀又怎么可能說得過王三花？一時憋屈之極，沒奈何只能將臉偏到一邊，閉目運氣。

    不過程靈并不僅僅只聽王三花一面之詞，她由得他們吵，等他們吵完了再多番問話?？傊菑乃腥说难哉Z中綜合分析，提煉信息。

    戚黑石長到十五六歲的時候，一心就想外出闖蕩。

    他無父無母，同宗同族的叔伯們雖然是他長輩，卻也管不住他，于是就在十五年前的某個夜里，戚黑石悄無聲息，獨自一人離開了戚山村。

    誰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去了哪里，甚至還有許多村里人斷定他是死在了外面，直到五年后，他突然又回來了。

    回來后的戚黑石自稱在外頭學(xué)到了真本事，有了一身好武藝。

    他也確實是有了一身好武藝，一雙rou掌打出，當(dāng)著鄉(xiāng)親們的面，甚至可以開碑裂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