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此時，程靈從月洞門后緩步而出，她道：“你說得對，沒有什么殺不得的。我殺曹文，比武切磋，又簽了生死狀，就是天經(jīng)地義。但你若是敢胡亂殺人，信不信我的石子比你的刀快？”

    洪峰指著程靈，簡直被她這強盜邏輯驚呆了。

    他捂著臉，含糊道：“你的意思是？許你殺得？旁人就殺不得？”

    程靈道：“殺人者人恒殺之，你不欺壓百姓，意圖殺人，我又怎會殺你？”

    第86章 是她的身上有光，還是他們心上有光？

    朝陽當(dāng)空，函夏武館的前庭上有風(fēng)吹過。

    殺人者人恒殺之！

    這句話仿佛在一瞬間擊中了場中少年們的某根經(jīng)脈。

    是什么？

    仿佛是江湖廝殺，快意恩仇。又仿佛是刀光劍影，仗義行俠。

    別看都是市井間的普通少年，見識都很有限，但他們也曾聽過說書先生說傳奇，也曾耳聞過那些游俠兒，與大刺客的故事。

    這個世間為什么要有俠，正是因為世上有太多的不平事啊！

    底層的普通人幾乎沒有可以鳴不平的階梯，唯有俠，以武犯禁，以個人之力而對抗世間的洪流規(guī)則，獨樹一幟，如此特殊，如此光耀……

    總之，越是見識有限的人，越是只鱗片爪地聽過一些傳奇故事的人，他們的想象反而愈發(fā)的無遠(yuǎn)弗屆。

    少年們眼睛放光地看著程靈，也不知是程靈的身上有光，還是他們的心上有光。

    洪峰似乎為之震懾，一瞬間只覺心虛氣短，再沒有先前那口口聲聲要找程靈討說法時的飛揚模樣了。

    但洪峰還不死心，他覺得自己不能就這樣捂著臉灰溜溜地離去，他來之前可是跟幫里的兄弟夸過?？诘摹?/br>
    大家都不敢再來招惹程靈，洪峰卻振振有辭：怕什么？這人昨日才剛殺過人，今日還能有膽再殺？真當(dāng)咱們這赤霞城里沒有王法？咱們陸捕頭可是盯著他呢！

    洪峰認(rèn)為，程靈敢殺人的關(guān)鍵是因為跟曹老大簽過生死狀，但是他洪峰又不是曹老大，才不會為了老大的面子就跟人簽這玩意兒。

    沒有生死狀，程靈也是有家口的人，再給她幾個膽試試，看她敢不敢亂殺人？

    洪峰就不停在心中給自己鼓氣，如此千回百轉(zhuǎn)一番，終于又提起一口氣道：“程館主是要顛倒黑白嗎？說洪某欺壓百姓？好不好笑？我難道不是百姓？我還是最窮最苦的……”

    話音沒落，忽然從武館大門外沖進(jìn)來一個人。

    這人低著頭，袖著臉，也不敢去看在場的其他人，只奔著洪峰去。

    他一把拽了洪峰胳膊就將他往外拉，一邊急道：“我的洪哥啊，你可別在這里瘋了，快跟我回去吧！嫂子在家里跌了一跤，現(xiàn)在正發(fā)動呢！孩子要是生不出來，就是一尸兩命……”

    洪峰：……

    洪峰像是被一道雷給劈了，站在那里一時整個人都是恍惚的。

    當(dāng)他以身犯險，自覺江湖義氣要達(dá)到人生巔峰的時候，一句“一尸兩命”就將他從“孤膽英雄”的幻影里拉回了現(xiàn)實。

    洪峰跌跌撞撞地被人拉著走，終于反應(yīng)過來，連忙問：“六婆呢？請六婆去看了嗎？”

    來人急火火地說：“六婆說接不了這樣的娃，要叫洪哥你回去準(zhǔn)備后事呢！”

    洪峰一下子就住了腳，下意識反問了一句：“什么？”

    他眼睛紅了，臉面白了，整個人都像是要分裂了般，一時間又渾噩了。

    旁觀眾少年沒見過這樣的轉(zhuǎn)折，頓生世事無常之感，周槐都忍不住惻隱道：“沒想到……洪嫂子居然在家里難產(chǎn)了。太可憐了，洪峰雖然渾，洪嫂子卻是個難得的賢惠人?！?/br>
    洪廣義聽到這樣的話，就有些不自在地動了動腳。

    他也姓洪，聽人口口聲聲洪嫂子，就難免想到自己死去的妻子。他向程靈看去，也不知是要看什么，就是潛意識想看她。

    卻見程靈站在那里，也是微微皺眉。

    洪廣義正莫名地有些失望，忽然就見那邊月洞門的里側(cè)匆匆走出來一個人。

    是穆三娘，她系著圍裙還沒摘，一雙略有些濕潤的手在圍裙上擦了擦，一邊大聲說：“你們請的穩(wěn)婆說接不了那樣的娃？那再去請其他穩(wěn)婆啊，請了沒有？”

    程大妮跟在她身后，手上挎著一個籃子，籃子用青布蓋著，也不知里頭裝了什么。

    穆三娘的問話沒能得到洪峰回應(yīng)，但來叫喚洪峰的小個子青年立即回道：“就能請動六婆，咱們手頭沒錢，也就只有六婆肯給咱們看了。”

    穆三娘立即說：“你們可真是……唉！”嘆了一聲，腳下不停，緊接著又說：“走啊，快帶路，都要出人命了，我去給你們看看。救不救得回不敢保證，就看看，看看總比不看看好！”

    洪峰于是就又有點呆，倒是他兄弟反應(yīng)快，驚喜道：“大娘，您這意思是？您會看？您會收生娃娃？哎喲這可真是太好了！”

    于是拉著洪峰就往前頭跑，腳下一溜飛快，一邊又說：“大娘，那小子給您帶路，勞煩您走快些！”

    穆三娘路過程靈，風(fēng)風(fēng)火火留下一句：“靈哥兒，阿娘去去就回，你這里繼續(xù)，?。俊?/br>
    程靈看著她和程大妮像風(fēng)似的跑過的身影，沒有猶豫，立即就也跟了上去。

    同時對洪廣義道：“最末尾拾人牙慧的五人淘汰，其余收下?！?/br>
    這是說，最后五個依靠附和別人觀點而給出答案的人要淘汰，其他的就可以收入武館了。

    用意也很簡單：你可以附和別人，但你不能連附和都附和在最后。這樣的人，沒有半分主見和銳氣，又憑什么習(xí)武？

    洪廣義連忙答應(yīng)一聲，那邊的少年中，先頭給出答案的人就已經(jīng)在歡呼了。

    周槐更是道：“大管事，咱們也跟師傅一起去看看吧，說不定我們能幫上點什么忙呢？哪怕是跑跑腿也好啊！”

    他最積極，話落就一溜煙兒地往外跑。

    洪廣義雖然沒鎮(zhèn)住場子，但其實他也心癢癢地想看現(xiàn)場情況，于是索性道：“行！都去看看，施兄弟，你留下！”

    施宏挺無奈，他身體尚未痊愈，腿腳慢，再加上這邊總要留人看家，于是就只能站在原地，看著眼前眾人一個連一個的，不多時就全跑光了。

    嘿，這叫什么事兒？

    施宏偏頭，又見到那邊的月洞門邊，一道身影一閃而過。

    他不走尋常路，竟是一躍而上屋脊，瞬間就不見了蹤影。

    還能有誰？施宏不用猜都能知道，這位一定是蕭蠻。唉，同是傷員，為何人家就能這樣利索呢？

    第87章 又一個納頭拜倒

    東五街，洪家的破宅子耷拉了半扇門，里頭是隱隱約約的女童哭聲。

    “六婆婆，求求你再想辦法幫幫我娘吧！阿花不能沒有娘，嗚嗚嗚……”

    一個老朽的聲音帶著麻木的嘆息：“都是命，好孩子，別哭了，打起精神，你娘還等著你送她最后一程呢?！?/br>
    “嗚嗚嗚……”女童哭得更凄慘了。

    旁邊左鄰右舍的屋子也都是老舊的，但極少有破敗到洪家這種程度，街坊鄰居有的走到了洪家小院門邊，探著頭往里邊問：“洪大娘，你兒媳婦還能有救不？要不要幫忙?。俊?/br>
    沒有人答話，女童的奶奶一直就沒有吭聲，連帶著據(jù)說正在難產(chǎn)的洪嫂子也沒有聲息。

    旁邊鄰居忍不住議論：“這人是不是已經(jīng)不在了啊，怎么就一點聲都不發(fā)？”

    有人說：“備不住啊，先前我親眼看見，洪嫂子搭著凳子在院里晾被子，完了就那么摔下來，好大一灘血，這人還能有好？”

    透過那破敗的門，外頭的人甚至都能看到，血跡就留在院中，此時尚未能被人清理。

    若有若無的血腥味透過那院門傳到外頭，叫旁觀者無不唏噓。

    老舊的城區(qū)，狹窄的屋巷，就連蚊蟲的嗡嗡聲，和陽光照射下來的塵灰，都仿佛是令人絕望的。

    就在這樣的時候，忽然就有那么一群人，以一種東五街眾人想都想不到的浩蕩姿態(tài)，呼啦啦地涌了過來。

    有好事的小子早在街頭候著，這時候遠(yuǎn)遠(yuǎn)地便往洪家這邊沖，一邊喊：“洪大哥回來了，帶著好多好多兄弟！”

    語氣是驚羨的，透著一種市井小民的仰望。

    洪峰被人渾渾噩噩拖著跑，這時候都莫名其妙地昂首挺胸起來。

    “程、程大娘！”他看著穆三娘，僵著嘴唇蹦出這么一句話，“這邊，這邊！”

    穆三娘跟著他在狹窄小巷中奔跑轉(zhuǎn)彎，好險沒被地上橫七豎八的垃圾絆得摔一跤。是旁邊伸出一只手，恰到好處地扶住了穆三娘，然后帶著她像飛一樣往前走。

    是程靈！

    穆三娘轉(zhuǎn)頭，一下子心就定了。

    最后，穆三娘帶著程大妮和程靈一起沖進(jìn)了洪家的破舊小院。

    其余人等，以周槐和吳耘為首，倒是都非常自覺地留在了外頭。

    實在是洪家太小，進(jìn)不去這么多人。況且人家婦人難產(chǎn)，這一堆血氣方剛的大小伙子，也不好往里頭沖。

    也有少年又疑惑又急切地說：“館主怎么也進(jìn)去了？這不好吧！”

    周槐忙道：“師傅進(jìn)去自然有他的道理，要你瞎cao什么心？快閉嘴吧！”

    里頭，洪家的小娘子紅著眼睛，端了一盆血水正往院子一角潑，見到洪峰帶人進(jìn)來，她驚叫一聲，眼淚又吧嗒吧嗒往下掉：“阿爹，你怎么才回來？這些……這些是？”

    小姑娘看起來不到十歲的年紀(jì)，比照蕓娘大一些，但是干瘦蠟黃的，比起逃過難的蕓娘還要更顯得可憐干癟。

    洪峰是小眼睛，她卻有一雙堪稱是亮點的大眼睛，這時瞪大眼睛看向穆三娘和程靈，悲傷中透著驚慌。

    穆三娘也不廢話，直接就往小院東側(cè)一間屋子走——剛才洪家小娘子端著盆，就是從這屋子里出來的。

    里頭，六婆婆驚呼：“你是誰？誰讓你進(jìn)來的？”

    還有另一道聲音，是一直沒出聲的洪母在喝問：“你哪里來的人？你干什么？哎！殺千刀的，你干嘛??！你怎么動剪刀了？”

    洪峰在外頭聽著里邊的聲音，頓時也急了，就連忙跟著往里邊沖，恰恰與倒完血水，正跑著回房的洪家小娘子撞了個正著。

    洪阿花痛呼一聲：“阿爹！”

    洪母則驚慌又嚴(yán)厲道：“出去！男人家哪里能進(jìn)產(chǎn)房？不吉利啊，哎喲我的天！”

    原來是里頭產(chǎn)床邊，穆三娘一手揉著洪嫂子的肚腹，另一手探在洪嫂子身下，忽然就趁著其他人慌亂間，一剪刀剪了下去。

    洪母都沒看清，就見到穆三娘的剪刀白白的進(jìn)去，紅紅的出來。

    六婆在一邊也沒攔住，她年老昏花，動作遲緩，根本比不得穆三娘利索果決。

    洪峰就沖進(jìn)屋子了，但他還知道要對穆三娘多幾分尊敬，當(dāng)下只無措道：“程大娘，你這是做什么呢？”

    穆三娘提著一口氣在外邊喊：“大妮，去煎藥！不，先拿燒灰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