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成未答，冷冷看向柳寶林：“你倒是有幾分膽色。”

    柳寶林輕笑，側(cè)頭看了眼李淵：“我不知道什么膽色不膽色，只知道圣人待我不薄，他寵愛我一場，對我的恩我的情，我記在心里，感激他一輩子。如今他有難，我不能視而不見。你若要對付圣人，先殺了我，從我的尸體上踏過去，否則你休想傷圣人分毫?！?/br>
    李淵愣住。他后宮女子不少，濃情蜜意之時也并非沒對他說過山盟海誓，但他知道那些都是哄他的。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這些人中會有一個能在危難之際站出來。看，李建成的人打過來也這么久了。那些人是怎么做的？

    一個個龜縮起來，找機會躲找地方藏，恨不能變成細(xì)絲能鉆進(jìn)地縫里不被任何人發(fā)現(xiàn)。眾人內(nèi)心慌慌，四下逃竄，太極宮亂成一團。唯獨柳寶林，只有她穿過紛亂的人群趕到甘露殿，守著他，陪著他，與他一起。

    此刻又堅定地站在他面前，愿意為他豁出性命。

    李淵看得到柳寶林眼中不畏生死的決絕。她非是不知道自己此舉無異于螳臂當(dāng)車，雞蛋碰石頭，并沒有什么用處?？伤耘f義無反顧。

    這一切都讓他為之動容。

    李建成卻仿若未聞，他的時間不多，他不知道李元吉有沒有截殺到李世民，更不知道宏義宮是否已經(jīng)攻破，他所能做的便是盡快搞定李淵，拿下詔書，穩(wěn)住局勢，將長安控制在手中。

    一個柳寶林而已，這一路走來，他殺人無數(shù)，并不在意多沾一個人的血。既然對方要尋死，那便成全她。

    李建成提起長刀，眼見利刃即將落下，李淵雙目瞪圓，眼疾手快，將柳寶林推向一邊。刀刃挨著二人交織的手臂擦過，在手臂上分別留下一道劃痕。

    柳寶林驚呼：“圣人！”

    她顧不得自己也有傷，忙替李淵按住流血的傷口，轉(zhuǎn)頭怒斥李建成：“太子莫非當(dāng)真不顧念半點父子情誼，定要致圣人于死地嗎？不論怎么說，圣人與你三十多年父子，生你養(yǎng)你，教你習(xí)文練武，你便這么報答他？”

    柳寶林眼淚滴滴滑落，她突然跪下來：“太子，我知道自己人微言輕，可我還是想求你。求你放過圣人，你若要殺，殺了我便好?！?/br>
    李淵輕嘆一聲，心疼地將她扶起來：“莫跪了，他不會聽你的?！?/br>
    柳寶林只是搖頭：“不，臣妾不能讓圣人有事。圣人待臣妾這么好，臣妾怎么能眼睜睜看著圣人出事。

    “臣妾相信人心都是rou長的，太子說得那么難聽，好似圣人全是為了自己一般，莫非圣人對太子便從未有過半點父子之情嗎？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就連臣妾都感受的出來，圣人是疼愛太子的。太子自己怎么會一點感覺都沒有呢？怎么就……怎么就落到要父子相殘的地步呢？”

    是啊，怎么就這樣了呢？

    李建成閉上眼，握著刀柄的手微微顫了顫。李淵疼愛他嗎？是有的。尤其在他們李家還沒建立大唐之前

    。那時母親尚在，那時他們父子情深，那時他們兄弟和睦。

    然而自大唐建立后，事情一步步開始轉(zhuǎn)變?；蕶?quán)地位，生死時局，各種各樣的原因?qū)⑺麄冊酵圃竭h(yuǎn)。他們之間的父子感情慢慢由深轉(zhuǎn)淺，由厚轉(zhuǎn)薄，甚至由于夾雜了太多額外的東西一點點開始變質(zhì)。

    他們再也找不回當(dāng)初的初心。

    他如是，李世民如是，李淵亦然。

    李建成深吸一口氣，將內(nèi)心紛雜的情緒按壓下來，再度睜眼，目光變得更為堅定，握著刀柄的手動了動，刀刃破空，讓人心驚。

    內(nèi)侍宮婢提著兵器上前，將李淵柳寶林護(hù)在身后。然而誰都知道，內(nèi)侍宮婢這道防線并沒有什么作用，李建成想要突破易如反掌。

    果然，不過眨眼的功夫，李建成手起刀落，內(nèi)侍宮婢死了大半。

    又幾個眨眼，內(nèi)侍宮婢已然死絕。

    李建成步步上前，眼見就要再次劍指面門。柳寶林大驚失色，渾身發(fā)抖，緊緊握住李淵的手，又一次擋在他身前：“圣人快走，我攔住太子。我死命攔住他。你快想辦法走?！?/br>
    可是何路可走？走得掉嗎？

    李淵輕嘆一聲，拍了拍她：“放心，他不會輕易殺朕，他還想要退位詔書呢?！?/br>
    李建成一頓，抬眸看向李淵。二人視線碰撞，都很明白此刻的局勢。

    即便已經(jīng)逼宮，可拿到退位詔書登基與弒父奪位是不同的，二者區(qū)別大得很。以目前的情況，李建成走到這里，已經(jīng)沒有退路。所以即便是被天下人抨擊，他也要試試第二條路。但那是在第一條行不通的情況下。若能走第一條，那自然比第二條要好得多。

    李建成眼眸微動：“父親若愿意退位，那自然再好不過。不論父親信不信，我確實從未有過弒父之心，走到今日乃是形勢所逼，不得不為。

    “我承認(rèn)吳峰最初確實是我找來的人，我想借他設(shè)局對付二弟與承乾，沒想到自己反過來被他擺了一道。這些我都認(rèn)，但我與竇氏舊部毫無關(guān)聯(lián)，水云觀之事與我無關(guān)，二弟當(dāng)日吐血暈厥更與我無關(guān)。

    “可惜你不信我，你一點都不信我?！?/br>
    李淵望向他滴血的刀尖：“就你今日的作為，你讓我怎么信你？”

    李建成張了張嘴，苦澀一笑：“也罷，信與不信都不重要了。父親快些做個決定吧。只需你愿意寫退位詔書，我可以讓父親安享晚年。我只能給父親十息的時間考慮。時間一過，便別怪我下手不留情?！?/br>
    非是他吝嗇，十息的時間看著極短，但在這等時候，瞬息萬變，更何況十息。

    李世民身死的消息一直未傳來，他心中難安啊。若李世民已死，他自然多的是耐心跟李淵耗?？上Ю钍烂癫凰溃児侍?。他不能耗，也耗不起。

    “十，九，八……”

    李建成一個數(shù)一個數(shù)的倒數(shù)，每說一句，李淵心臟就狂跳一下，直到十息數(shù)完。李淵顫抖著嘴唇說：“我寫?！?/br>
    李建成心下微松：“多謝父親?！?/br>
    又看向柳寶林：“你來伺候筆墨?！?/br>
    柳寶林應(yīng)下來，轉(zhuǎn)入內(nèi)殿取筆墨，出來時腳下一個踉蹌，摔倒在地，筆墨全撒。還沒等柳寶林站起來，刀刃已經(jīng)貼近脖頸：“別?；??！?/br>
    “我……”柳寶林強行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太子誤會了，我是太緊張腳步不穩(wěn)，非是有意為之?！?/br>
    “最好如此。再拿一副筆墨，這回可別緊張了?！?/br>
    “是，是！”柳寶林站起來，就在轉(zhuǎn)身之際，一聲爆喝傳來，身著鎧甲之人沖破重圍逆光走來。李世民到了。

    柳寶林大喜，李建成卻是面色大變：“元吉呢？”

    他派屬下出京伏擊李世民，這是給李世民設(shè)的第一道防線；若李世民沖破，李元吉在玄

    武門設(shè)下陷阱，這是第二道。然而李世民活生生站在他面前，只能說明屬下失敗了，李元吉也失敗了。

    李世民反問：“你覺得呢？”

    這話等同于承認(rèn)了李元吉已死。也是，既然敗了，李世民又怎會留他性命。

    李建成咬牙：“果然狠辣，連同胞兄弟都不放過?！?/br>
    “我若不狠辣，如今死的便是我。”李世民掀開衣領(lǐng)，露出肩膀上的箭痕，“這一箭便是拜他所賜，我若是反應(yīng)慢上一分，中招的便不是肩膀而是心口。說我狠辣，你又好得到哪里去？”

    他的目光掃向李淵：“你連父親都不放過！”

    李建成動了動刀柄：“不必多說，來吧。”

    李世民冷嗤：“正合我意！”

    瞬間，刀兵相交，電光火石。

    李建成與李世民的人馬陸續(xù)趕來，紛紛加入戰(zhàn)局，甘露殿瞬間陷入亂戰(zhàn)之中。

    柳寶林拽著李淵，小心翼翼移往內(nèi)殿，將大門鎖死，轉(zhuǎn)身喜道：“圣人，秦王來了。我們得救了。秦王那么厲害，肯定能打敗太子的。我們只需好好呆在這里，等他們打完就好?！?/br>
    李淵看向門外。

    得救了？等他們打完就好？

    真的會好嗎？柳寶林深居后宮，不知朝政，心思又單純，自然這么想。可他知道，不會好的。

    外頭不管打成什么樣，不管最后誰贏。他這皇帝估計都已經(jīng)做到頭了。

    太子突然起兵逼宮，李世民似是再有預(yù)料，掐著時間趕來，一切的一切都如此詭異，此刻再回想這段時間發(fā)生的種種事件，即便不知全貌，也大體明白了！

    可是即便明白又怎樣呢？他所能做的也不過是與柳寶林一起等，等外面的戰(zhàn)事落幕。

    他發(fā)出一聲嗤笑，緩緩閉上眼睛。

    ********

    宏義宮。

    密道內(nèi)空間尚可，五人都躲在此處，身體活動也并未感覺受阻。壁上一盞油燈已被長孫氏點亮，可光線昏暗，視物仍有些模模糊糊。

    他們在內(nèi)，沒有日光，沒有更漏，不知時間。

    李承乾不曉得過去了多久，或許是一天，又或許是一個時辰。他不確定。因為呆在里面，聽著外頭嘈雜的廝殺聲響，內(nèi)心膠著的每一刻都好似度秒如年。

    夢里提到玄武門之變，阿耶勝了。

    可時間都不一樣，確定結(jié)果能一樣嗎？

    李承乾很是惶恐。他擔(dān)心阿耶。他與阿娘弟妹尚能在密道茍且須臾，阿耶呢？阿耶此刻在做什么，是否……是否還活著？

    這種時刻，唯有李泰李麗質(zhì)在經(jīng)歷了長時間的精神緊繃后，疲倦來襲還能睡過去。長孫氏、李承乾與裴行儉卻做不到。

    不過與他們相比，長孫氏的內(nèi)心反而要顯得平靜些。外面聲響雖然一直持續(xù)不斷，甚至可以憑此猜測出東宮的人馬已經(jīng)攻破宏義宮。但好在暫時沒有人發(fā)現(xiàn)密道，而且聽外面隱約傳來的只言片語，應(yīng)當(dāng)也沒有發(fā)現(xiàn)書房的地下密室。

    雖然李世民曾言不必管她們，長孫氏也確實照顧不了這么多人，卻還是希望她們安好。

    一則用兵之道，攻城為下，攻心為上。她們不被抓，東宮就沒有針對李世民的攻心籌碼。李世民便可按照早就商定好的計劃行事，不出變故。

    二則都是女人孩子，她有物傷同類之感，不希望她們落于東宮之手，最終慘死于東宮的刀刃之下。

    長孫氏將自己的外衣脫下，蓋在李泰與李麗質(zhì)身上，拍了拍身邊的地方，小聲說：“過來坐會兒吧?！?/br>
    李承乾與裴行儉對視一眼，點頭應(yīng)下，剛要過去，便聽外頭嘎吱一聲。

    長孫氏立即起身，命二人喚醒李泰李麗質(zhì)，死死盯著石門。

    她很清

    楚，那是密道機關(guān)被打開的聲音。

    是密道被敵軍發(fā)現(xiàn)了，還是……

    長孫氏一顆心懸起來，連呼吸都停頓了。

    如果是前者，密道被發(fā)現(xiàn)還有石門阻擋，對方暫時破不開石門，她便可以借助這個時間差帶孩子逃離。若是后者……若是后者，那便太好了。

    她多么希望是后者。

    咚咚咚，咚，咚。

    是金屬敲擊石門的聲音，三長兩短，是她與李世民約定的暗號，唯有她與李世民二人知道的暗號。

    長孫氏忙按下墻上的機關(guān)。

    石門打開，黃昏的光線照入，李世民站在石門口，周圍被夕陽橙黃色的光影包裹，明亮而閃耀。

    “觀音婢！”

    “二哥！”

    長孫氏一聲輕呼，眼淚瞬間落下。

    李承乾吸了吸鼻子，也想哭，但還沒等他哭出來，李泰與李麗質(zhì)已經(jīng)沖過去，一人抱住李世民一條大腿：“哇！阿耶，你終于來了。嚇?biāo)牢覀兞?！?/br>
    哭嚎劃破天際，整個宏義宮都好似跟著震顫起來。

    李承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