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應(yīng)該要離開海市了?！鳖D了頓, 她說，“你和亦嬋打算什么時候結(jié)束交換？”

    宋知倏然一怔。

    她很是意外, 既為mama的離開, 更為她離開前竟會來關(guān)心自己的事。

    靜默須臾，她輕喃：“我以為你會留下來?！?/br>
    宋語默聞言坦然地告訴女兒：“如果我留下，你和亦嬋的交換恐怕就維持不了多久?！?/br>
    她們母女才剛剛聯(lián)手, 驚險地與周衍錯身一次，而且，她先前也曾與周亦嬋撞了個正著。

    自然而然的，宋知便認(rèn)為，mama是擔(dān)心她們。也許宋語默是想留下的, 但因她們的互換，放棄了。

    對此, 宋知其實是有些竊喜的。

    因為看起來，mama對她交換這件事，也并非完全不在意。

    她立即表示：“沒關(guān)系的。最遲大學(xué)開學(xué)前，我就會處理好一切，和亦嬋各歸各位。所以——”

    她主動勸母親，“mama想留，就留下。”

    宋語默盯視女兒，似有動搖。

    事實?上，她的確考慮過要留下，即便在見過了周衍后也仍在猶豫。是男人的一通電話，令她作出了離開的決定。

    她實在還沒準(zhǔn)備好，現(xiàn)在就和他再見。

    更重要的是，宋語默想起，在聽亦嬋說起她與宋知對換人生時?，自己那一瞬的靈感迸發(fā)。久違的，澎湃的創(chuàng)作欲自那刻升騰。

    她有預(yù)感，這是沉寂多年?的自己，能夠徹底翻身的大好機會。

    靈感與創(chuàng)作欲這種東西，玄之又玄，稍縱即逝，她絕對不能辜負(fù)與錯失。

    思?及此，宋語默霍然堅決。

    她忽而挺直背脊，交疊雙腿，以居高的姿態(tài)一錘定音：“不，宋知，我認(rèn)為你可以留久一點?！?/br>
    宋知微愣，不知對方意欲如何。

    卻聽?她的mama緊接著又說：“你和亦嬋不是要上同一所大學(xué)嗎？那你們有沒有想過，其?實?在大學(xué)里，也可以試著交換呢？比如啊，我說比如——”

    女人沉浸在她的構(gòu)思里，目光炯炯。

    她建議道：“你們可以代替彼此去考勤上課，在社團(tuán)活動上交換，相互增彩，甚至住進(jìn)對方的寢室……彼此享受著兩份人生，你不覺得?很有意思?嗎？”

    對上mama鼓動的眼神，宋知猛地錯愕，霎時?間，震驚到難以置信。

    因過于荒謬，第一反應(yīng)是懷疑。

    她不確信地反問：“你在建議我們一直交換到上大學(xué)后嗎？”

    “嗯，你覺得?怎么樣？”宋語默竟予她肯定。

    宋知猝爾失語。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親生母親，不僅鼓勵她與其他人交換人生。甚至，還主動獻(xiàn)計，要為她周亦嬋規(guī)劃更全面的瘋狂。

    無所不用其極，既荒唐又可笑。

    她感到，體內(nèi)的血液在一點點變寒涼，胸腔有什么東西重重墜落。

    情緒翻涌，宋知的眼反而冷下來。

    她面無?表情地看向mama，克制著悶怒，冷語反問：“你憑什么覺得?，周亦嬋會愿意繼續(xù)讓我去做那個千金大小?姐？”

    她漠然提醒女人：“適可而止吧，做人不要那么貪得?無?厭?！?/br>
    “亦嬋會愿意的?！?/br>
    然而宋語默卻似仍沉浸其?中，沒有讀懂她情緒中的忍耐與失望。

    她繼續(xù)分析規(guī)劃著：“亦嬋肯定會覺得?很浪漫很有趣，她那里完全不是問題。倒是，”女人稍作沉吟，認(rèn)真建議，“周衍那里你們要特?別注意，據(jù)我所知，你們已經(jīng)留下不少破綻。等到了大學(xué)，你們可以直接住?！?/br>
    “夠了！”

    宋知終于忍無?可忍，冷冽而憤然地打斷母親，“mama，你這樣慫恿女兒去和別人交換人生，你到底把我當(dāng)做什么？周亦嬋那么喜歡你，你又把她當(dāng)做了什么？”

    雖然早就知道，從宋語默支持她們互換那刻就知道，她不過是把這場奇遇視為創(chuàng)作的素材。

    但此時?此刻，聽?mama這么功利，這么露骨，這么迫不及待地，將自己當(dāng)做棋子一樣排布，她終于還是在絕望之中爆發(fā)了。

    宋知痛恨又尖銳地質(zhì)問：

    “我們是什么任人擺布的工具嗎？你在策劃這一切的時?候，有考慮過我們的感受嗎？難道沒想過我們會不愿意，會難受嗎？！”

    女兒突然憤激，連聲的詰問令宋語默一頓。

    她終于覺察到不對，但此時?，她也只是些許驚訝又意外地道：“宋知，你怎么會怎么想？”

    “我承認(rèn)，你們的交換的確給我很多靈感，我想要也非常需要你們的交換細(xì)節(jié)和反饋。但是——”

    宋語默承認(rèn)自己的私心，亦為自己辯駁：

    “你怎么能說出‘工具’這樣的話。宋知，決定要互換人生的，是你們自己?！?/br>
    面對自己失控的斥責(zé)，母親竟還能冷靜的倒打一耙。

    宋知直接氣笑了，她嗤一聲，滿目諷刺：“是嗎？所以原來都是我自找的，都是我自作自受了，是嗎？”

    “不是你想的那樣。”

    宋語默這時應(yīng)當(dāng)也察覺到，自己的話有些冷硬，容易叫人誤會。

    停頓半瞬，她語調(diào)柔和下來，又解釋：“我以為，你挺喜歡周衍，會很愿意繼續(xù)過周亦嬋的生活?！?/br>
    “你真的不知道我為什么會喜歡周衍嗎？！”宋知卻剎那紅眼，幾乎是低吼著問出這句話。

    從小?到大，宋知總是冷靜而寡言的，從未如此刻般情緒激涌。

    這一刻，宋語默才陡然察覺，女兒并非僅僅是介意而已。她好像很憤怒又很受傷。

    宋語默其?實?不明?白為什么，但她下意識地去握住女兒的手，想要先令其?冷靜下來。

    “宋知——”

    然而，宋知卻將之狠狠甩開。

    她死死地盯住她的母親，紅著眼，一字一句控訴：“因為周衍在我生病時?會放棄工作照顧我，會關(guān)?心我冷不冷有沒有被人欺負(fù)，會精心為我準(zhǔn)備18歲的生日禮物，會跟我聊夢想會贊賞我的高考成績和志愿！而你呢？我的mama！”

    一滴眼淚從女孩的眼里滾落，她哽咽著訴說叫人委屈的殘酷現(xiàn)實?：“從小?到大，你只會對我說，‘宋知，你懂點事’?！?/br>
    “但——”

    “從小?到大我那么體諒你。知道單親mama不容易，知道你寫作不順利，所以我從不說我的委屈和難過，咬牙跟著你不斷流浪，我不在乎交不到朋友，生病了也忍著熬著不給你添麻煩?！?/br>
    “只要mama，能給予我那么一丁點的關(guān)?注，我不奢求太?多，只要一點點的愛來支撐我在黑暗前行就足夠了。”

    宋知執(zhí)拗地直視母親的眼睛，字字句句都是痛徹心扉的絕望：“可是mama，你給了我什么呢？”

    女兒將她與周衍作比，細(xì)數(shù)男人予她溫暖驚喜，指責(zé)自己對她疏于關(guān)?心，失望她為什么不能像她父親那樣好。

    那一聲聲質(zhì)問如同一柄利劍將宋語默貫穿，狠狠刺中她的痛點。

    宋語默不悅蹙眉，脫口辯駁：“周衍什么條件，我什么條件。宋知，你指控我也要講點公平?！?/br>
    “我給了你什么？”

    她冷聲反問，“我為了你已經(jīng)放棄了我的生活，舍棄全部的自由和時?間，沒日沒夜的工作來養(yǎng)你！你還想要我怎樣？”

    鼓起勇氣講出自己的心酸和委屈，卻換來母親問心無?愧的斥駁。

    宋知望著mama，才知道，即便到現(xiàn)在，到自己崩潰的這一刻，她也還是不懂。

    她根本不懂得自己在為什么而心碎。

    “是！當(dāng)我扛著39度的高燒獨自倒在教室，當(dāng)我淋著暴雨風(fēng)雪狼狽回家，當(dāng)我生日一個人在游樂園，孤獨又羨慕的看著其?他被陪伴的小孩。我充分地體會到了mama的忙碌。”

    宋知忍著心酸，無望又難解地說：

    “但其?實?這些都沒有什么關(guān)系。我理解你要工作，要養(yǎng)家糊口的苦衷。但為什么——”

    宋知忽的哽咽，停了會，才終于道出自己的最耿耿于懷：

    “為什么你對周亦嬋卻那么溫柔，那么浪漫，你明?明?知道怎么對小?孩溫柔，卻總那樣漠視我？”

    “高考那天，我有多想收到你的一束花；乘上火車離家時?，我有多希望你打來電話痛罵我；高考出分后，我又是多想聽?見你的一句贊賞；和周亦嬋交換人生后，我每日每夜都在等?待，期望能從你眼里看到一絲擔(dān)心?！?/br>
    “道一句恭喜，打一個電話，這些也很難嗎？也沒有時?間嗎？”

    “可是！沒有，你一次溫柔都沒給過我！”

    聲嘶力竭，句句皆痛。

    在嘈雜的人聲中，顯出一種愈發(fā)清晰的悲痛與寂滅。

    鄰桌的客人們聞聲頻頻側(cè)目，被痛感裹挾的宋知全不在乎。

    她任淚水洶涌，最后心碎地問母親：“mama，我到底，還能怎么更懂事？”

    宋語默驀地噤聲，似是真的被問住。

    這一次，她心里清楚，宋知所言是事實。

    或許因周亦嬋與自己離散18年?，她此前從不曾了解；亦或者?，周亦嬋對她總是無?話不談，什么都寫在臉上。

    很奇怪，在面對周亦嬋時?，宋語默的確自然而然地就知道該怎么做。在另一個女兒面前，她很容易就能敞開心扉。

    但宋知不一樣。

    她總是順從、沉默又疏遠(yuǎn)的，很少像周亦嬋那樣對自己親昵，她就像她的父親周衍一樣。

    所以，她便以為，如果需要她會開口。宋知沒有開口，她就理所當(dāng)然地認(rèn)為她根本不需要了。

    和宋知的溝通甚少，她一直以來都是知道的。

    但她以為，這就是她們母女之間的相處之道。有人掌控孩子，有人隨心放養(yǎng)，她是后者?。

    宋語默以為，這樣的相處中，宋知是自在的。

    直至此刻，對上女孩失望至極的眼睛，聽?到宋知歇斯底里地指控自己的冷漠。她才陡然驚覺知道，原來女兒其實一直在忍耐，一直對自己有所期待。

    女孩倔強地看向自己，眼淚一直無?聲墜落，宋語默很難形容此刻的心情。

    她終于不再為自己辯駁，開口道歉：“對不起。如果我知道你會這么委屈和壓抑，我一定會再努力多做一些?！?/br>
    宋語默的面色徹底柔和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