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澤爾雙手撐著病床欄桿勉力站起來，窗外天已經(jīng)黑了。他想，不論是靳昀初還是他自己，他們都在刻意地回避一個事實，一個很有可能已經(jīng)發(fā)生，但是誰也不愿意接受的事實。

    暮少遠已經(jīng)死去。

    一個清醒的人，在此時此刻，此種境地之下能做出的理智判斷，一定是暮少遠已經(jīng)遇難，就算他有生還的可能，這種可能性也只有億萬分之一。

    奇跡會降臨嗎？

    可是將微末的希望寄托于奇跡發(fā)生，這又何嘗不是一種更深刻的絕望？

    西澤爾抬起沉重的雙腿，往前邁了一步。

    此時此刻他是一個清醒的人，他也能做出理智的判斷，但是他的情感、他的意識、他的內(nèi)心……他不愿意去相信。

    “誒，不是說讓你休息嗎？你怎么起來了？”

    靳昀初通訊完又回來了，她無奈道：“快坐下吧，我看你都站不穩(wěn)?！?/br>
    “沒事。”西澤爾艱難地走了幾步，很快力竭，便坐了回去，問道，“剛才有人找您嗎？”

    “沒有，我問了問防區(qū)的情況?！苯莱醯拿碱^始終擰著，“一切正常，但我總有有種……不太好說?！?/br>
    她自嘲地笑了笑：“我之前還對暮少遠說，情況很有可能會變得更壞，但我沒想到，竟然是這種壞法……”

    “靳總。”西澤爾低低地叫了她一聲。

    “怎么了？”

    “我……”西澤爾看著她蒼白的臉頰，無盡的愧疚涌上來，窒息般將他淹沒，“對不起?！?/br>
    靳昀初訝然道：“為什么要道歉？”

    “我們撤離的時候，是元帥讓我先走，如果不是我，他應(yīng)該不會出事……”

    靳昀初“嗤”地笑出了聲 ，她的眼眶有些泛紅，但仍舊笑意溫和地伸手拍了拍西澤爾的肩膀：“不要把什么事情都攬在自己身上，這和你無關(guān)?！?/br>
    距離邊境防線紅燈還有三分鐘。

    “雖然說來說去都是那些話，但說還是要說。”靳昀初道，“別想太多，事情還沒有定論呢。”

    西澤爾沉默地點了一下頭，道：“在星艦上的時候，元帥讓我寫了一份聯(lián)合演習(xí)的計劃部署，他本來是說要我在星艦躍遷結(jié)束就拿給您簽字，然后立刻執(zhí)行?！?/br>
    “哦？”靳昀初挑眉，“拿來給我看看。”

    西澤爾拿過自己的終端，將計劃書的副本傳輸給她。

    距離邊境防線紅燈還有十秒。

    十，九——

    “他之前從來沒跟我提起過，”靳昀初翻動著計劃書，“怎么忽然要聯(lián)合演習(xí)，戰(zhàn)略會議上說的？而且還這么著急?！?/br>
    四，三——

    西澤爾道：“不是，他在候機室見到了我父親，我不知道他們談?wù)摿耸裁?，但是元帥說，這有可能會——”

    靳昀初的終端通訊燈快速閃爍起來，一閃一滅，猶如警報。

    “靳昀初，”她按下了接聽鍵，隨后“噌”地站了起來，“什么？！”

    大概半分鐘后通訊結(jié)束，她在西澤爾緊迫的、詢問的目光中，深吸了一口氣，道：“邊境線‘紅燈’?！?/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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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聯(lián)邦邊防事務(wù)自憲法紀(jì)年來平和而安穩(wěn)，雖然黑三角防區(qū)特戰(zhàn)隊時常和霧海此起彼伏的星盜打得熱火朝天，但這是黑三角限定，出了黑三角星域范圍，綿延的邊境防線就變得安靜無倫，偶爾查處一兩艘走私船，對于無聊的巡航艦隊來說都是相當(dāng)不錯的調(diào)劑。

    晚二十一時整。

    邊境線巡航艦隊的先遣艦抵達477號哨崗空間站，駐哨站小隊指揮官很快完成了匯報，因為常年駐扎，哨站的軍官和各個巡航艦隊都熟悉不得了，工作匯報完成后還閑聊了一會，等待巡航主艦隊到來。

    可直到二十二時二十七分，還是不見艦隊的影子，指揮官打了個呵欠：“今天怎么有點慢啊，你們旗艦是哪位領(lǐng)導(dǎo)指揮？”

    先遣艦組長跟著打了個呵欠，道：“是夏敏中校。”

    “哦，夏指揮官吶，我和她認識?！?/br>
    旁邊的副指揮官笑道：“巡航艦隊就沒有我們指揮官不認識的人！”

    眾人哈哈大笑，先遣艦組長一低頭，看見自己終端有通訊進來，正是旗艦通訊官，他一邊接聽一邊道：“這不就來了……”

    然而通訊官說的卻是：

    “通知477站進入戒備，艦隊遇襲，正在交火！”

    一分鐘后，二級戒備警報響徹了整個477哨站。

    哨站指揮官大步走向指揮室，同時對副指揮官道：“把巡航艦隊遇襲的消息同步給我們的‘鄰居’了嗎？”

    “通訊組已經(jīng)在聯(lián)系了?！?/br>
    “指揮官！474站、479站、482站通訊失聯(lián)，無法同步！”

    指揮官停下腳步，偏頭看了一眼窗外的黑沉沉的宇宙，道：“立刻上報，提升戒備等級，一級戒備?！?/br>
    他深吸了一口氣：“備戰(zhàn)，快！”

    ==

    “……巡航艦隊遭到了不明武裝襲擊，有四個前沿哨站目前處于失聯(lián)狀態(tài)，其余全部進入一級戒備?！?/br>
    靳昀初在病房里來回走動，沉聲道：“這是多少年來，邊境線第一次發(fā)生大范圍變動，偏偏就在這個時候，簡直太巧了，過于巧合就不能再叫巧合——”

    她的聲音驀然停頓，緩緩道：“或許，這就是他們的目地?！?/br>
    “是誰在背后策劃了這件事我們?nèi)莺笤僬?，現(xiàn)在先來說邊境線。”靳昀初從終端里拉出一副邊境布防圖，“‘紅燈’刻不容緩，但是就他們匯報上來的情況看目前的攻擊只是小范圍，防區(qū)總和黑三角已經(jīng)派了支援去前沿，不出意外，這一波攻擊在最晚一個小時后就能初步控制住?！?/br>
    “重要的是控制住以后?！?/br>
    她看向西澤爾，目光銳利至極：“你說，等我們的支援抵達，或者第一波攻擊壓制之后，我們該做什么？”

    西澤爾略一思索，道：“黑三角要進入全面?zhèn)鋺?zhàn)，以防這個時候有星盜或者其他霧海的流竄分子渾水摸魚；前沿哨站至少應(yīng)該建立聯(lián)合戒備系統(tǒng)，中后臺啟動全天候監(jiān)管預(yù)案，這相當(dāng)于進入了戰(zhàn)備——”

    他說著，像是語言系統(tǒng)忽然卡住了，眉頭深皺，呢喃道：“二十二號流程?！?/br>
    二十二號流程，是一個非常特殊、自建立以來幾乎沒有被使用過，但卻進入聯(lián)邦最高軍事決策等級管理的備選流程——當(dāng)三軍元帥中的任意一位因任何原因不能履職時，可由另外兩位共同簽署履職責(zé)任書，暫代其職。

    而西澤爾剛才所說的，邊防軍進入戰(zhàn)備狀態(tài)，需要邊防軍元帥簽署元帥令，可是現(xiàn)在暮少遠生死下落不明，正符合二十二號流程中“因任何原因不能履職”的定義。也就是說，如果現(xiàn)在邊防軍要戰(zhàn)備，就必須得由陸軍元帥奧布林格·穆赫蘭和艦總元帥李政共同啟動二十二號流程，兩人簽署共同履職責(zé)任書，再下戰(zhàn)備命令，邊防軍才可以戰(zhàn)備，否則就會違反《聯(lián)邦軍事法》。

    “現(xiàn)在再討論，”靳昀初一字一字道，“到底是誰，要謀殺我們的邊防軍總帥?！?/br>
    答案幾乎不言而喻。

    “如果就是我想的那樣，那么今天，或者說明天，邊防軍肯定拿不到戰(zhàn)備命令?！苯莱趼曇舻统劣终Z氣凝重，仿佛她的喉嚨里含著一朵雨云，瞬間就要刮來狂風(fēng)暴雨。

    “可是不戰(zhàn)備，”她緩緩地握起拳頭，手背上青筋凌厲，“不戰(zhàn)備我們就會變得更被動，完全被他們牽著鼻子走……”

    “這種情況下，戰(zhàn)備是最好的選擇?！蔽鳚蔂柕?，“我父親那邊好說，可是李元帥——”

    李政元帥。

    假設(shè)如靳昀初所料，意圖刺殺暮少遠的是拜厄·穆什在故技重施，那么李政一定不會簽這份責(zé)任書。

    這成了一道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的溝壑。

    邊境線太長太遼闊，根本沒有別的替代辦法可以采取。而在無法預(yù)料對方意圖的情況下，如果不戰(zhàn)備，他們就只能眼睜睜等著，難道敵人會跑到跟前來對你說，我有什么陰謀詭計嗎？

    半晌，靳昀初道：“你說得對，戰(zhàn)備是最好的選擇?！?/br>
    “可是李元帥那邊怎么解決？”

    “我去找他?！苯莱醯?，“我親自去，去白塔中心找他?！?/br>
    “您要去白塔區(qū)？”西澤爾驚訝道，“那北斗星怎么辦——”

    靳昀初坐在了他身旁，眼睫下垂，遮住了眼底涌動的情緒，她笑道：“不是有你在嗎？”

    西澤爾臉上的驚訝變成了濃郁的錯愕：“我？”

    靳昀初歪著頭問：“如果此時此刻，你是暮少遠，你會怎么做？”

    “我，我……”從來冷靜沉穩(wěn)的穆赫蘭參謀長忽然結(jié)巴了起來，一時間半句話也說不出了。

    “你其實很清楚應(yīng)該做什么，怎么做?！苯莱醯?，“西澤爾，你是一個非常優(yōu)秀的指揮官，從來都是?！?/br>
    她的語氣溫和，讓人想起平靜和廣闊的海：“現(xiàn)在可以告訴我，如果你是他，你會怎么做？”

    西澤爾看著她兩秒鐘，開口，語速略快卻清晰：“我會先去找我父親說明情況，拿到他的簽署的共同責(zé)任和元帥令；邊境線的戰(zhàn)局盡快壓下，在您拿到李元帥的元帥令之前，做好一切準(zhǔn)備部署；另外我需要您簽署這份聯(lián)合演習(xí)計劃書，萬一您和李元帥談判失敗，我就會以聯(lián)合演習(xí)為借口，讓第一集團軍整軍開往邊境線準(zhǔn)備演習(xí)?！?/br>
    “很好?！苯莱跣Φ?，“但是后面這個應(yīng)該不用了，因為我一定會拿到老李的元帥令?！?/br>
    西澤爾點頭，“嗯”了一聲。

    靳昀初抬高聲音，“老劉！給我準(zhǔn)備一架星艦，我要去白塔區(qū)，一個小時后起飛！”

    門外傳來劉副官鏗鏘有力地應(yīng)答聲：“是！”

    “您能不能捎我一程，我回軍部?！?/br>
    “走吧，”靳昀初朝西澤爾一揮手，“——不過你現(xiàn)在能走路了嗎？”

    “沒關(guān)系?！蔽鳚蔂栒酒鹕恚嘏踩ヮ孪词覔Q衣服，他出來的時候手腳看上去還是很僵硬，好像那種不太靈活的木偶。

    查房的護士震驚地看著這倆人，追在后面道：“穆赫蘭參謀長，您的身體還沒有痊愈——”

    “我忙完回來再治療?！?/br>
    護士“啊”了一聲，看著他動作僵直地走進了升降梯，喃喃道：“忙完還治療什么啊…… ”

    劉副官開著車往天樞港口飛馳而去。

    “對了，”西澤爾猶豫了一下，道，“您剛才說，一定會拿到李元帥的元帥令……”

    “我說能拿到，就一定會拿到?！苯莱鯏D了一下眼睛，玩笑道，“這個時候，你不相信我也得相信?！?/br>
    西澤爾道：“我沒有不相信您，我只是擔(dān)心——”

    他壓低了聲音：“李元帥不會那么配合?！?/br>
    靳昀初淡而輕地道：“配不配合，不是他說了算?！?/br>
    “嗯？”西澤爾問，“您剛說什么，我沒聽清。”

    “我說，你們第一集團軍通訊技術(shù)團有沒有網(wǎng)絡(luò)空間專家？”

    “網(wǎng)絡(luò)空間專家？”

    “哎，就是我們經(jīng)常說的，黑客。要那種很厲害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