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水底拼命找尋，想找到和他一起淹沒于水中的西澤爾……可是沒有。

    漆黑的水下世界只有他一個人和無數(shù)飄蕩如幻影的碎光，距離很遠(yuǎn)。他感覺到逐漸缺氧，于是朝著那些螢火般的光亮游過去，游過去。

    浮出水面時他再次見到了淡紅的天空和灰白石灘，過不久，遠(yuǎn)處警覺地士兵舉著槍來問他是誰。

    一切都是相同的，一切……都是虛妄。

    他慢慢地爬上河岸，一言不發(fā)的跟著衛(wèi)兵去了值班室，然后再逃走，在營地的邊緣邂逅海倫娜。

    第三次。

    第二天夜里，他在暴雨中將海倫娜送上卡車時，低聲對小女孩道：“我明天不來了，我打算沿著原路返回，說不定能找到西澤爾。”

    海倫娜聽不懂他的話，眨動著懵懂大眼睛看著他。

    最后，楚辭問：“莫利，你會記得我嗎？”

    海倫娜動作很用力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

    “好，謝謝你?！?/br>
    可是若干年后，她還是忘了他。

    洪水再一次淹沒了倉庫，楚辭再一次浮在了潺湲的河流中。

    他浮在水里，每五分鐘降口鼻露出水面換一次氣息，一直等到天黑之后，他游到了對岸，鋪開精神力場，沿著原路返回。

    灰白的沙地上留著他一步一步踩下來的腳印，濕漉漉，浸著水，被夜風(fēng)一吹，慢慢干涸而去。天上的云氣變換了模樣，像是被風(fēng)吹醒，泛紅的天光明亮起來。

    他的踩下去的腳印逐漸沒有了水漬，明亮的天光又暗下去，楚辭靠著一塊石頭坐下來，在口袋里摸了摸，找到一塊被水泡的發(fā)軟能量塊塞進(jìn)嘴里。感謝他一直以來總是喜歡往口袋里亂裝東西的壞習(xí)慣，不然今天一定會餓死在這。

    說起來，這個習(xí)慣似乎還是跟西澤爾學(xué)的，也不知道他現(xiàn)在在哪。

    楚辭將口袋里東西都掏出來數(shù)了數(shù)，一把槍，一個彈夾，六塊壓縮能量塊，可惜沒有水。

    沙漠里很安靜，只有風(fēng)和他作伴，他有些疲憊的靠著石頭打盹，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再次睜眼的時候，天亮了。

    他拍了拍衣服，再次出發(fā)。

    可是天色即將黃昏的時候，他再一次，遠(yuǎn)遠(yuǎn)的看見了橫在灰白戈壁灘上的河流，像一條粼光閃閃的緞帶，河流對岸，淡紅天空之下，是整齊白色板房。

    楚辭忽然就失去了再往前走的力氣，他緩緩彎下腰，坐在了石灘上。

    遠(yuǎn)處的衛(wèi)兵發(fā)現(xiàn)了他，他再一次回到營地，經(jīng)歷了和之前一樣的事情。不過這次，他跟著卡車去了后山，在雨棚里落腳之后，他就悄然離開了人群，朝著精神力場中感知到的巨大機(jī)器的山里潛行過去。

    這是一座自然山體，前山坡度平緩，后山卻是陡峭絕壁，楚辭在峭壁上攀行了，倏然發(fā)現(xiàn)雨水匯聚在山中腰某個位置時，似乎消失了。

    他小心翼翼攀爬過去，然后在這里發(fā)現(xiàn)了一條隧洞。

    不知道是不是因?yàn)楹樗?，隧洞口并沒有人把守，遠(yuǎn)遠(yuǎn)的似乎望見一點(diǎn)光亮，他追隨著那光亮，沿著隧洞一直往下走的時候，那點(diǎn)光亮卻忽然消失了，楚辭再往前走，一直走，一直走，直到某一刻，他似乎看到隧道的盡頭是一個黑暗的水底世界。

    看見水面的那一刻，這一天重新開始。

    他照舊沒有浮出水面，只是每隔幾分鐘換一次氣，像個水鬼似的潛伏著。等到入夜才從河里爬上來，徑直去了后山。

    今夜的后山守衛(wèi)比昨晚嚴(yán)備許多，但因?yàn)樗麄儾皇褂弥悄茈娮釉O(shè)備，楚辭沒有被發(fā)現(xiàn)，他再一次進(jìn)到了隧道里。這一次隧道的光亮非常明顯，楚辭小心翼翼的朝那光亮靠近，可就在他即將要抵達(dá)有光明的隧道盡頭時，身后忽然有一道輕松緩和的聲音問：“你在找什么？”

    楚辭遽然回過頭，同時抬起了一直藏于袖口中的槍，精神力場鋪天蓋地壓過去。

    奇怪，他竟然沒有感知到身后有人？！

    “誒，不要這樣，”那人主動的從陰影中走了出來，舉著雙手，做出投降的姿勢，“我只是隨口一問，看看能不能幫到你?！?/br>
    是一個身形瘦高的男人。

    無法形容他的年紀(jì)，因?yàn)樗念^發(fā)已經(jīng)花白，似乎飽經(jīng)風(fēng)霜，可面容卻是年輕的。只是輪廓清瘦，胡子拉碴，肩上披著件舊外套，透著幾分不修邊幅的隨意和落拓。而那眼睛卻璀亮攝人，仿佛將星河里最閃耀、最光輝的星辰都揉碎了綴入他一雙眼瞳之中，看進(jìn)去就得見宇宙浩大，流彩光暈。

    “你不是這里的人，”男人溫和的道，“外來者？”

    楚辭卻盯著他的手，皺眉：“你怎么知道這個姿勢是投降的意思？”

    “我為什么不知道呢？”男人將手放了下來，笑道，“我身上沒有武器，你的槍可以收起來嗎？我很怕它走火?！?/br>
    槍在楚辭的手指間轉(zhuǎn)了個圈，槍口對著地面，但他并沒有收起來。

    “你竟然能一個人摸到這里來，一個警衛(wèi)都沒有驚動啊……”男人端著下巴，若有所思，“但我覺得你不是他們的特工，畢竟雇傭你這樣年紀(jì)的孩子從事高危職業(yè)違反《憲法》?！?/br>
    楚辭滿頭霧水：“你在說什么？”

    “那么，可以告訴我，你從哪里來嗎？”

    “沙漠里，”楚辭不動聲色道，“來探險的過路人?！?/br>
    男人哈哈大笑：“不要騙我，這片沙漠沒有什么好探險的，要不然我們也不會藏在這里。”

    “你在呆一晚上，明天早上就離開吧?！蹦腥伺牧伺氖?，道，“不要告訴別人來過這里?！?/br>
    他抬起一根手指壓在嘴唇上，眼底有一抹狡黠：“這是個秘密?！?/br>
    楚辭在心里嘆了一聲。

    他也想離開，可是一旦過了明天夜里，他肯定就會再次墜入循環(huán)，重新開始。

    他將槍放回口袋里，金屬武器太重，口袋跟著一沉，裝在口袋里的小東西掉出來一些，男人彎腰幫他去撿，濕漉漉壓縮能量塊、彈夾、還有一粒內(nèi)里藏著點(diǎn)激光的金屬紐扣，只不過現(xiàn)在不能用就是了。

    男人將壓縮能量塊和紐扣還給他，目光觸及彈夾，起身的動作卻忽然一頓：“鉛彈？”

    楚辭將彈夾接過去，點(diǎn)了點(diǎn)頭。

    男人緩慢的抬起頭來，他的目光像是明銳的星火，或者掠過疾風(fēng)驟雨的驚電！

    楚辭被他看得警惕心頓生，冷然道：“鉛彈怎么了？”

    “沒怎么……”男人搖了搖頭，聲音很輕的道，“你迷路了？”

    “迷路”是一個很混沌的概念，足以囊括世間一切不知去往的茫然，楚辭遲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

    男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跟我來?！?/br>
    他拉了一下自己肩上的外衣，率先往通道最里走去。

    楚辭能感知到，他距離那個巨大的、精密的金屬機(jī)器越來越近，可是男人卻并未帶他離開通道，而是進(jìn)了通道最里面的一個房間。

    房間的門口和隧道的入口是一截廊橋，楚辭跟著他走過廊橋，有一種進(jìn)入了星艦的錯位感。

    “穿過那道門。”男人指著房間正中央平臺上的一臺長方形的機(jī)器，它像是一道金屬門，可是透過門扉并不能看見對面的光景，門上覆蓋著一層光膜，像是晴天陽光之下飛舞著，反射出七彩光暈的泡泡。

    可是一眼看過去，卻像是墮入了宇宙深處，黑暗之中有大光明，光明之中時間變化，如夢亦如幻。

    “穿過那道門，就可以回到原來的地方?！蹦腥溯p柔的道，“相信我?！?/br>
    他的聲音仿佛有令人信服的魔力，誘著楚辭不得不去按照他說的做。

    楚辭走到了“門”的跟前，卻倏然停住了腳步。

    “怎么了？”男人問。

    楚辭回過頭：“和我一起來的還有一個同伴，但我們走散了，我不知道他還在不在這，如果你遇見他，麻煩你讓他穿過這道門，回原來的地方去，就說，我在那里等他?！?/br>
    他看著清瘦的男人，道：“他和你差不多高，二十多歲，黑頭發(fā)，綠眼睛，長得很好看?！?/br>
    “好，”男人點(diǎn)頭，“如果遇見他，我一定送他回去。”

    楚辭邁入了那扇“門”。

    這一刻他仿佛又感受到了深海沉重的水壓，或者曠野上凌厲的、鼓蕩的大風(fēng)，或是極致的、冰川一般的寒冷——

    是寒冷。

    滲骨的冷，他抱著手臂開始打哆嗦，感覺自己身上的未干的水汽瞬間都凍住，身體里的溫度都在流失。

    他跌落在一片黑暗中。

    身下是粉末一般的砂塵，視線里一點(diǎn)光都沒有，精神力場感知所到之處也全都是空無。

    他掏出槍，往地面上開了一槍。

    砰！

    劇烈的響聲如同水波一般悠然飄蕩出去，借著那一瞬間綻開的槍火，他看到地面上黑色的沙子。

    他回到了“漆黑之眼”。

    遠(yuǎn)處似乎燃燒起了一點(diǎn)幽幽的亮光。

    那亮光逐漸連綿成片，無風(fēng)自動，像是葦蕩間成群結(jié)隊(duì)的螢火。

    黑暗的幕布，仿佛有一只巨手撕開了宇宙銀河，將星輝撒落其上。光點(diǎn)匯聚成群，再逐漸描畫出形狀來。是魚群。它們在浩瀚的夜空中游弋，流光掠電一般，各種顏色、像全息投影的魚群。

    楚辭再次見到了“漆黑之眼”中的海市蜃樓。

    他抬起頭，看著魚群逐漸浮現(xiàn)，它們自由而靈活的穿梭在空中，那條巨大的、透明的鯨翻滾著無形的水浪，一路遠(yuǎn)行，一路歌唱。

    此刻無聲。

    也許這片沙漠在億萬年前曾經(jīng)是海底，曾經(jīng)生活著五彩斑斕的生命。

    可是經(jīng)年之后，這里荒涼闃寂，永遠(yuǎn)沒有聲音。

    只有楚辭一個人，看著那些億萬年前逝去的靈魂，遠(yuǎn)遠(yuǎn)看著。

    他忽然抬起手?jǐn)n在嘴唇上，朝著虛空中大聲喊：“西澤爾！你在哪——”

    聲音飄蕩開去，沒有驚擾任何事物，包括在空中的魚群，因?yàn)樗鼈儾贿^是夢境幻影而已。

    “西澤爾！”

    “西澤爾！”

    “西澤爾——”

    西澤爾瞬間驚醒。

    他仿佛聽見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但或許是在夢中。因?yàn)樗恢雷约夯杳粤硕嗑?，抬目望去，周圍安靜到死寂，只有褶皺遍布的黑色沙漠和緋紅的天空。

    他摸了摸上衣服，干的。

    最后一刻被洪水淹沒時，他下意識去抓楚辭的手，可是那水流太過湍急，瞬間就將他們沖散，黑暗水底什么都看不見，精神力場也只有冰冷的、沉重的流水的聲音，似乎還有誰在求救……營地上亂七八糟的警笛聲……他感覺到自己一直在往下沉，不論如何都不能掙脫水流的漩渦。

    而等他性醒來的時候，就已經(jīng)在這里。

    他知道楚辭的猜測是對的，他們闖入了某個時間場的裂縫，回到了兩百多年前。

    可是還沒來得及搞清楚那片營地上的人到底是誰，為什么要隱居在沙漠之中，洪水就將他們送了回來。

    西澤爾抬起手臂想看時間，卻發(fā)現(xiàn)機(jī)械表似乎磕到了什么地方，竟然壞掉了，秒針如同行將就木的死尸一般來回顫動，完全不頂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