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澤爾扯開他的手：“是誰說會聽話的？”

    “我會聽話，但不是這樣，”楚辭攥著他的衣領(lǐng)，“你不能讓我走，不可以！”

    西澤爾嘆了一聲：“這里太危險了?！?/br>
    “可我就是想，”楚辭很重的吸了吸鼻子，想和你一起啊……”

    “你跟著莫森調(diào)查員先走，”西澤爾最后替他壓了壓帽子，他的視線落在楚辭的帽檐上，假裝沒有看到他已經(jīng)泛紅的眼角，“你留在這里，也幫不上什么忙。”

    “我能幫什么忙啊，”楚辭的聲音里帶著哭腔，“我就是不想和你分開！”

    “我不想和你分開，”他把頭埋在西澤爾的肩膀上，聲音沉悶冰涼，像塞了一口雪在喉嚨里，“老林不在了，我就只有你了，你還要帶我去主星，還要送我上學(xué)呢！”

    “別說話不算數(shù)！”

    “只是分開一會，”西澤爾安撫的順了下他的脊背，“避難而已，我很快就會去找你的?！?/br>
    “可是——”

    “相信我?！?/br>
    楚辭緩緩的抬起了頭，穹頂切進來的，那道動蕩的、巨大的光刃照在他臉頰上，透過了他睫毛的狹窄縫隙，在他臉上畫出一道一道細細的影子，像是淚痕。

    他垂下眼眸，嘟囔道：“那你可要快點來找我?！?/br>
    西澤爾“嗯”了一聲，額頭貼著他的輕輕蹭了一下，然后對老莫森道：“麻煩您。”

    “沒……”

    西澤爾說完轉(zhuǎn)身朝著逃生通道口的控制室大步而去，楚辭沒有來得及瞥一眼他的背影，就被老莫森拉回了人群中。他大喊道：“都跟我走，去緊急傳送裝置的入口，快！”

    人流哄鬧而著急的朝著老莫森所指的方向行徑，楚辭再沒有找到西澤爾的背影，他被人群擁擠裹挾著站在了傳送裝置的平臺上，一抬頭已經(jīng)被淡藍色的光柱籠罩而進。

    光柱外是老莫森焦灼的眼睛。楚辭想，如果傳送裝置還在運作，那么西澤爾肯定離他不遠，等到避難結(jié)束，他很快就會再見到他。然后他們得去查鐘樓號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得去卡斯特拉的主星，得等從這里去中央星圈的航班……他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很多……

    ==

    三個月后。

    “這可是今年去往卡斯特拉主星的最后一趟航班了，要是再不走，只能等來年！”

    這是憲歷37年的年末，斯托利亞空間中轉(zhuǎn)站的人工大氣層終于完全恢復(fù)了正常，在氣象局工程師的一番努力之后，降下了今年極度延遲的第一場雪。

    楚辭趴在空間站管理局值班室的窗戶口，一眨不眨的盯著外面的雪天，他還戴著那頂紅帽子，只是窗戶大敞著，風(fēng)將帽檐壓的很低，他就跟不怕冷似的。

    老莫森推門進來，他跺了跺腳，自動清掃機器人圍著他“嘀——嘀”的轉(zhuǎn)了兩圈，提示他室內(nèi)溫度過低，建議調(diào)整恒溫系統(tǒng)。

    “真的不去？”老莫森過來關(guān)上了窗戶，說話時呵出一口白氣，“明天我的退休手續(xù)就能辦下來，我可以陪你去?！?/br>
    楚辭轉(zhuǎn)過來，大概是趴的久了，動作有些僵硬，他的聲音也被凍得發(fā)僵：“可我要等他?！?/br>
    他在等西澤爾。

    后來的調(diào)查表明，那次襲擊空間站的確實是從霧海流竄過來的星盜，因為被邊防執(zhí)法隊逼的走投無路，所以才鋌而走險想占領(lǐng)斯托利亞來反擊。五十分鐘后鄰星球的救援趕到，星盜最終沒有得逞，被執(zhí)法隊送上了聯(lián)邦法庭。

    但是那持續(xù)的五十分鐘的攻擊里，斯托利亞這個不過二十億噸級的空間中轉(zhuǎn)站損失慘重。這一點楚辭最清楚，從逃生港回來之后他曾無數(shù)遍一頁一頁的翻看過遇難人員名單，看過當(dāng)時所有的影像資料和打聽一切他所能接觸到的門路。

    可是都沒有得到哪怕半點消息，西澤爾的消息。

    他不見了。

    敵襲結(jié)束之后，他就這樣失蹤在了空間站里，仿佛人間蒸發(fā)。

    這已經(jīng)是楚辭在這里等待消息的第三個月，老莫森申請了退休，還幫他留意著去主星的航班。

    他已經(jīng)快一百歲了，即使在人均年齡一百五十歲往上大星際時代也稱得上遲暮，可以不再工作，開始享受社會福利了。

    “去看看也好，”老莫森溫和的道，“空間站就在這，如果我們走后有了消息，別人也會通知過來；如果沒有，你要是不想留在主星，也可以跟我再回來?！?/br>
    老人哈哈笑道：“我很樂意有年輕人陪著?！?/br>
    之前西澤爾編造謊言騙他的時候說他們要去卡斯特拉的主星落腳，可現(xiàn)在，這謊言竟然一語成讖。他想了一下，道：“可以，但我還是要回來?！?/br>
    “行……”

    老莫森答應(yīng)著，長長的嘆了一聲。

    翌日下午，老莫森拿著辦好的退休手續(xù)，帶著楚辭回到家里。他年輕的時候結(jié)過婚，但是妻子罹患絕癥過世了，也沒有留下孩子，現(xiàn)在帶著楚辭反倒覺得欣慰。

    這孩子很有可能等不到他的哥哥了，三個月還沒有消息的話，不管是從哪一個方面來說，還活著的概率都不大，再怎么等下去，也就只是等著了。去主星也不過就是個念想。老莫森只是想分散一下他的注意力，免得他總是望著港口失神，越來越寡言冷漠。

    ……

    從主星的空間港走出來時，陽光正好，這讓楚辭覺得自己仿佛在做夢。

    倏忽還是錫林破敗的天空，倏忽已經(jīng)是陌生的卡星系主星。這顆星球，在他和西澤爾的對話中出現(xiàn)了無數(shù)次，可是最后，站在這里只有他一個人。

    “先吃個飯吧？”走在前面的老莫森招呼楚辭。

    他們在空間港的不遠處找到一家快餐店，落座在之后老莫森在看菜單，楚辭雙手撐著下巴，下意識的看向窗外。

    陽光明亮到刺眼，藍天之下，萬物可愛。

    倏忽又是很久之前，潮濕陰冷的廢棄空軌通道里，老林的聲音還在回響——

    “雖然比不上首都星，但是也能看得見藍天?！?/br>
    藍天藍天藍天藍天藍天……

    楚辭覺得眼角泛酸，便掩下目光看向別處。快餐店對面似乎是一家古拙店，掛著灰撲撲楚辭不認(rèn)識的招牌，門廊的盞燈上，稀奇的蹲著一只黑漆漆的烏鴉。

    “那是‘藍天’的意思?！崩夏畔虏藛?，指著那塊招牌道，“是曼斯克語，聯(lián)邦第三通用語言，你大概沒有學(xué)過?！?/br>
    “藍天？”楚辭呢喃了一句，忽然覺得，也許老林說的并不是泛意義上的藍天，而是一家走出空間港就能看到的，名叫“藍天”的店？

    他扔下一句“我過去看看”就起身沖出了快餐店，老莫森攔也攔不住，吧臺后的店員笑道：“小孩子，都這樣……”

    楚辭一路奔跑過去，到古拙店門口的時候才放慢了腳步，那只烏鴉瞪著漆黑的眼珠子，難聽的嘶鳴一聲，飛開了。

    他走過去，推開古拙店沉重的門。

    這里沒有什么光線，安靜、寂然，仿佛走進了一個古老的法庭，或者秩序井然的圖書館。他猶豫的邁出第一步，晦暗深處忽然有奪目的紅光一閃！

    接著，楚辭聽見一個聲音問道：

    “林？”

    機械而毫無感情波動的，像是來自宇宙深空。

    第22章 時間為我所困

    “你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卡斯特拉那種小地方來的，你的氣質(zhì)……很特別?！?/br>
    “是嗎？”

    “啊，我的眼光一向很準(zhǔn)。你更像是地月紀(jì)人說的，那個詞怎么拼來著？貴——貴族！啊哈，就是這個詞。”

    “感謝你的眼光，可我確實是卡斯特拉人?！?/br>
    “我欣賞你的誠實。唔，你的家鄉(xiāng)叫什么來著？”

    “長河星，和錫林星毗鄰。”

    “我會記住這顆星球的。”

    那姑娘的腰肢裹在朦朧的金色紗裙里，一條系著鈴鐺的細繩充當(dāng)了腰帶，她轉(zhuǎn)身離開的時候香風(fēng)一抹，酒吧光怪陸離的燈落在她的背影上，纖細的腰，修長的腿，曲線流暢，影影綽綽，曼妙如詩行。

    她走開了，卻又回過頭來，嫣然一笑：“喂，我叫索米拉，你叫什么？”

    “西澤爾?！?/br>
    索米拉的手指在紅唇上點了點，香檳杯朝著空中一舉，晃蕩的酒液像她明媚的眼波。

    “嘖，”酒保砸了咂嘴，對西澤爾道，“那女人你最好還是不要招惹，她是‘黑蛇’的情婦?！?/br>
    黑蛇，人如其名，本地地頭蛇之一，業(yè)務(wù)包括但不限于販賣軍火、走私精神癮性芯片、收保護費和打手出租。

    從地理位置上來看，這里已經(jīng)是霧海的范疇，攀親帶故的講勉強算得上大名鼎鼎的昨日星的一顆衛(wèi)星，也深刻貫徹落實了無政府無組織無秩序的原則，是個標(biāo)準(zhǔn)的“三無”產(chǎn)品。從這里走出去的人也可以在和朋友喝酒時，三?；ㄉ紫露蔷湍艽?，我去過霧海。

    西澤爾沒有答話，自來熟的酒保繼續(xù)道：“你剛才說到錫林，錫林我知道，前段時間他們搞來一臺外面的終端，我在瀏覽緩存里看到了，基因異變事件，多少年不會發(fā)生一樁的事情，真慘……沒波及到你老家吧？”

    光影蒙昧，他沒有看到西澤爾的神情恍惚了一瞬，然后風(fēng)雪般冷了下去，淡淡道：“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回去過了?！?/br>
    酒保慣例的“嘖”了一聲，話題又跳回了索米拉：“……雖然是‘黑蛇’的情婦，但她從前是個妓女，你要是膽子大，可以——”他聲音曖昧的說著，露出“男人都懂”的神情。

    西澤爾掏出一張通訊卡在他手邊的終端上一劃，幽藍的投屏變換出幾個數(shù)字，就是已經(jīng)買過了單，他離開了喧鬧的酒吧。

    酒保盯著終端上的數(shù)字看了半響，確認(rèn)沒有哪怕一因特的小費之后，一甩手里的抹布，嘀咕道：“無聊又小氣的家伙?！?/br>
    宇宙標(biāo)準(zhǔn)時間凌晨2點31，西澤爾從酒吧出來，為防跟蹤在街上多逗留了兩圈，才回到落腳的地方。

    “室友”打著震天的呼嚕，也許他應(yīng)該感謝西澤爾敏銳的精神力感知，即使在毫無照明的情況也能精準(zhǔn)的找出一條正確路線，而沒有踩到滿地滾落著玻璃酒瓶。他脫掉外套的時候口袋里飄出一張粉紅色的紙片——這年頭已經(jīng)很少有人會用這么復(fù)古的玩意了。

    是索米拉放進去的，他當(dāng)時有察覺，但卻沒有阻止，因為他今夜去酒吧，本就是為了找她。不用酒保提醒，西澤爾清楚索米拉是“黑蛇”的情婦，這也就意味著，她極有可能會知道“黑蛇”走私所用的貨船的航程。

    這是他離開這顆衛(wèi)星的唯一方法。

    字面意義上的聯(lián)邦僅限于五大一級星系、十二個二級星系和九個三級小星系，這二十六個行政區(qū)劃之外，是隔開霧海的梅西耶星云和霧海、長亭走廊、銀河遺跡和無盡的宇宙未知深空。

    星網(wǎng)都覆蓋不到那些地方，因此梅西耶星云之外的霧海，甚至還使用著古老的通訊卡終端支付方式；有的人一輩子都沒有出過霧海，連接過聯(lián)邦無限星網(wǎng)的終端在這里的好奇者跟前，還可以賣出個好價錢。這也是西澤爾沒辦法去直接通訊斯托利亞空間站的原因。

    也因此，霧海星盜橫行、司空見慣，但是梅西耶星云里的人不會知道。

    聯(lián)邦的太平年景，界限分明的將自己圈進梅西耶星云里，如同當(dāng)年王母娘娘給牛郎織女畫下的那道銀河。銀河這頭，是□□不斷、生活水深火熱的霧?！芭＠蓚儭?；銀河那頭，是井井有序、歲月安然靜好的聯(lián)邦“織女們”。

    空襲斯托利亞空間站的只有一小隊星盜，不過一架雙翼兩架單翼，他們竟然也能現(xiàn)場亂了陣腳，甚至連空防保護層都來不及打開就被星盜突擊了進來，精準(zhǔn)定位到整個空間站的中樞——管理局，然后輕而易舉就攻擊進去。

    西澤爾就是那個時候被抓住的。他當(dāng)時在緊急傳送裝置的控制室，星盜把他當(dāng)成了空間站管理局的調(diào)查員，意圖以俘虜?shù)钠矫癖扑头叮屛鳚蔂枎е麄內(nèi)ス芾砭值闹醒肟刂剖摇?/br>
    如果只是幾個持槍的星盜他尚且可以對付——這也是西澤爾到現(xiàn)在也沒有想通的地方——他們竟然有一位訓(xùn)練有素，精神力等級還相當(dāng)高的特性基因者！

    一般的特性基因者除非天賦絕高，否則根本不可能將這種能力熟練運用于作戰(zhàn)，除非經(jīng)受過相當(dāng)嚴(yán)格的長期訓(xùn)練。而這種經(jīng)過了訓(xùn)練和考核的特性基因者都會被政府所收用，待遇絕對會讓絕大部分人類為之折服，而剩下的那些都處于密切監(jiān)視中。這一位“漏網(wǎng)之魚”到底是怎么有機會跑到邊陲星系“落草為寇”，還明目張膽的勾結(jié)星盜襲擊空間站的？

    那名特性基因者的能力似乎是即時催眠，西澤爾再醒來的時候他已逃離了空間站，而西澤爾成了他準(zhǔn)備用來威脅執(zhí)法隊的俘虜之一，幸運的是執(zhí)法隊并沒有追上他，于是那些俘虜就成了被殺死的對象。

    西澤爾救了他們，但是后來那艘殘破的單翼星艦到底使向了何方他也不知道，他在和那個特性基因者搏斗的過程中全都彈出了星艦安全閥之外，在爭奪逃生艙時他略勝一籌，因此那個特性基因者和他的秘密一起，永久埋葬在宇宙星辰里。

    逃生艙在宇宙里漫無目的的飄了二十七天，飄到梅西耶星云附近，最后終于被某個走私垃圾的黑船救起，眼看他除了臉之外沒有任何價值，船長失望的將他投放在這顆邊緣衛(wèi)星上。

    在衛(wèi)星上呆了兩個月，他基本摸清了這里的情況，也打聽到只有“黑蛇”的走私船可以穿過梅西耶星云，去到卡斯特拉一顆名叫波克爾的小行星上，而他現(xiàn)在需要的，就是拿到走私船的航程，想盡一切辦法上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