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既微，諸侯力政，時君世主，好惡殊方。

    李云昭環(huán)顧四周，見諸侯們在袁天罡現(xiàn)身時或驚懼或憂思，敢怒而不敢言，格外清楚地認(rèn)識到阿姐說過的話。

    不良帥是諸侯頸間的一道枷鎖。

    袁天罡見黃金棺材的機(jī)關(guān)被觸動，毫不留戀地將假李星云往旁邊一丟。假李星云匍匐著倒在地上，額頭的鮮血浸染了那身和李星云一般無二的紅衣。

    夢寐以求的李唐血脈，我一直都有……怎么會，怎么會這樣??？！那我苦心孤詣步步為營，求的到底是什么?。?！

    李明達(dá)從袖中取出一塊帕子遞給他，“擦一擦罷?！彼笫忠粨]，拂塵卷起李星云身前的龍泉寶劍，將其放置在棺蓋正中浮現(xiàn)的凹槽中。棺蓋徐徐向一邊滑開，露出底下的地道來。

    假李星云撐著棺材晃晃悠悠起身，向袁天罡道：“我到底是……”

    “無名小輩，茍活亂世，不足掛齒?！痹祛刚f話本就少有感情波動，這幾句尤顯無情。他微一抬手，龍泉寶劍就被他吸入掌心。他將劍背負(fù)在身后，轉(zhuǎn)身向李星云走去。

    “不！我不是你在亂世里撿來的無名孤兒，我……我跟他是一樣的人！對么？！為什么同樣是李唐皇室，你把我踩在腳下不屑一顧，卻把他奉為至尊畢恭畢敬？！我哪里比不得他了??？”

    袁天罡停下了腳步。鮜續(xù)zнàńɡ擳噈至リ：y e du 1.

    假李星云愈發(fā)癲狂，臉上忽喜忽憂，“我是李星云，我是天子……不，我不是李星云……我才是李星云！”他踉蹌著奔到袁天罡面前，拉著他的手欣喜道：“大帥，我終于走到這一步了！這一切都是你為了讓我走到今天所為我鋪的路！您說過，只要我能復(fù)唐，我就是天子……”袁天罡不耐煩地一掌震開他。

    大帥待他一直是這樣冷淡的。假李星云不以為意，爬起身向四方諸侯舉臂高呼：“當(dāng)日你們都在場，我和他的賭約是我贏了，對不對？我才是天子，對不對？”他喊到最后聲嘶力竭，“你們說?。　?/br>
    諸侯們雖然知道他說的句句屬實(shí)，但又有哪個不怕死的敢應(yīng)一聲？李明達(dá)見李云昭微微張口，立馬傳音道：“莫做聲！袁天罡可不是講理的人！”

    雁去無意，諸侯屏息。袁天罡單膝跪下，向李星云呈上了龍泉寶劍，“殿下，龍泉已然現(xiàn)世，請。”

    “不?。?！”

    在那個人撕心裂肺的慘呼中，李星云沒有接過龍泉劍，不安地問道：“袁天罡，他到底是什么人？”

    李明達(dá)嗤笑道：“李星云，你不是一向聰明么？怎么還明知故問？他的血同樣能打開寶藏，這還不能說明問題么？他也是李唐皇子，是你的哥哥！”

    “只是他的出身不如你。他的生母只是一個小小宮女，即便生下了孩子也無名無分。嗯，你們的父皇和我說，是那宮女勾引他。男歡女愛愿者上鉤被他說的不情不愿，倒像是被強(qiáng)迫了。這多有趣，一個纖纖弱弱的宮女，竟能強(qiáng)迫身強(qiáng)力壯的皇帝！”

    “我不知道，我從來都不知道……”李星云又是慚愧又是茫然。當(dāng)然，他的母后處理掉一個“不知廉恥”的小宮女，一個“不該存在”的小皇子，又怎么會讓他知道呢。

    假李星云發(fā)了瘋似的指著袁天罡大喊大叫：“袁天罡，我要你跪在我面前！承認(rèn)我才是天子，我才是……”

    李明達(dá)拂塵微舉，上頭纏繞的冰蠶絲勾住了鋒銳劍身，讓袁天罡這一劍不可向前分毫。然而龍泉劍鋒銳無匹，劍尖還是刺破了假李星云的衣襟，他懷揣著的溫?zé)崦婢弑惶袈?，摔在地上四分五裂?/br>
    那是他想送給袁天罡的生日禮物。

    這一刻他對袁天罡的所有期待、崇敬、孺慕，都隨著這面具一起粉身碎骨了。

    李明達(dá)心平氣和道：“不良帥，這孩子怎么說也是李唐皇子，不是你想殺就殺的?！彼亮肆劣沂质持傅男F指環(huán)，在場只有她和袁天罡知道，這貌不驚人的小物件就是李氏宗正的標(biāo)志。“瞧在我的面子上，放過這孩子罷。我會好好安置他的?！?/br>
    假李星云垂首跪在她面前，她伸手點(diǎn)了點(diǎn)他的眉心，輕聲道：“壽考維祺，以介景福。”

    好孩子，祝你長命健康，平安喜樂。

    這本是每個皇子剛出生時長輩贈與的吉利話，但假李星云的這幾句賜福來得太晚太晚了。

    假李星云恍惚道：“我做得不夠好么？”也不知道在問袁天罡還是李明達(dá)。

    “你做得很好。沒有你，天子不會出山；沒有你，天子不會游歷諸國，收貨人心；沒有你，天子更不會來此地取得龍泉……如果不是你，天子的心中永遠(yuǎn)也不會生出王霸之心吶?！睂υ祛嘎L的壽命來說，教養(yǎng)他的十年只是一個很短暫的概念。

    更何況執(zhí)棋人對棋子能生出什么感情呢？必要的時候，他連自己的生命都可以舍棄。他哪里會顧惜這孩子的性命？

    “只是從一開始，你便沒有那個資格?！?/br>
    李明達(dá)哂笑道：“可在我看來，這小子的處世手段可比中宮嫡出的李星云強(qiáng)多了。庶出么……哼哼，我記得叁郎便是庶出，某人不還是待他恭恭敬敬，即便他帶來安史之亂這等百年大禍，也只怪楊氏禍國殃民，將好好一個圣賢天子變作庸碌老頭！”

    有的時候她也好奇袁天罡一個術(shù)士，怎么滿腦子腐儒思想。社稷危亡，是臣子jian佞，妖妃禍國，總之不是君王的問題，君王不過是被小人蒙蔽了。殊不知若非君王親小人遠(yuǎn)賢臣，他周圍豈能招來一幫子jian佞？

    王朝興盛是天子圣明，王朝傾頹便是小人作祟，天底下哪有這樣的歪理？

    她從地上拽起假李星云，從頸中除下帶有拂菻金幣的瓔珞，強(qiáng)塞在他手里，“這是我的信物。帶上它，去沙州。那里有你真正的親人?！彼馕渡铋L地加重了“真正的親人”五字，正正說到了假李星云的心坎上。

    “還有，”她溫聲道，“你不是什么李星云，你就是你。希望下次再見時，你有了一個只屬于你自己的名字?！?/br>
    袁天罡既默許了李明達(dá)的維護(hù)，便也不去管她如何籠絡(luò)這小輩，而是轉(zhuǎn)身看向岐王兄妹。

    “是我小看二位了。”他淡淡道，語氣中頗有幾分惋惜。岐王兄妹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若肯效忠殿下，倒是趁手的工具人?？上Я?，這二人一個賽一個狼子野心，對殿下是莫大的威脅。

    為何不能乖乖死在蚩笠手下呢？也好求個體面。

    他特別多看了李云昭幾眼。珠暉盈彩，瓊葩麗色，確實(shí)是他生平僅見的好顏色，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晉陽殿下又不是太平殿下，對女色興味甚濃。

    李云昭按捺下惡聲惡氣，盡量平靜道：“抱歉，讓不良帥失望了。哼哼，這天下心懷乾坤者數(shù)不勝數(shù)，不良帥一人怕是殺不完！”

    袁天罡不怒反笑，贊道：“好膽色。除了二位殿下，你還是頭一個敢這么和本帥說話的人。”

    不過岐王愈是鋒芒畢露，他便愈加留她不得。

    李茂貞側(cè)過肩膀，不著痕跡地?fù)踝≡祛赶騧eimei投來的視線。袁天罡瞧著他戒備的神色，絲毫不把他放在眼里。

    李克用、李茂貞、朱友文，這叁人的武功均是中原武林的頂兒尖兒，但在他眼里，不過爾爾。

    李明達(dá)好似能看穿他的心思，“那么，再加一個我呢？我剛剛讓不良帥瞧著我的面子，現(xiàn)在該讓您瞧瞧我的功夫了?！?/br>
    袁天罡嘆了口氣：“殿下一定要如此么？”

    “不良帥此話倒似本宮在無理取鬧了？就因?yàn)槟囊患褐?，就活該讓?zhàn)場血流漂櫓，城鄉(xiāng)十室九空，蒼生櫛風(fēng)沐雨？這亂世早該終結(jié)了！能救護(hù)黎明飄搖的大有人在，何須等一個李星云？他如今尚未長成，若說等他成長……哼哼，這萬千百姓的斑斑血淚便合該是他的束脩么？”她抬手指向李云昭，“岐王殿下，運(yùn)籌帷幄，驅(qū)豺鎮(zhèn)豹，萬人景仰。因?yàn)槟o李星云鋪平道路，就要讓岐地子民失去一位仁愛寬厚的賢王？就像……您除掉李存勖一樣？”她這幾句話聲音清朗，冷冷說來，猶如水激寒冰、風(fēng)動碎玉，并非聲色俱厲，卻實(shí)在震撼人心，連袁天罡也沒法駁斥半分。

    袁天罡道：“……我可以放過她，但她要卸下岐王之位，不再過問世事。”他自以為讓步得夠多了。

    李云昭一口回絕：“絕無可能！”

    李明達(dá)欣慰地朝她一笑，轉(zhuǎn)向袁天罡時又是一張冷臉：“昭昭……她喜歡漂亮的衣服，精美的首飾，但更喜歡站在高處，叱咤風(fēng)云。她如今擁有的一切，不是為了到了某個時候盡數(shù)奉上，給某個人做嫁衣，做祭品！她生來便該是萬人之上，憑什么讓她盡棄前塵，甘愿平凡？”

    “不良帥，請罷！”李明達(dá)拂塵一甩勾纏在左臂上，右手慢慢拔出背負(fù)的古劍。這次她背著的不是慣用的李淳風(fēng)所傳的清圣劍。

    蛟分承影，雁落忘歸。只在傳說中存在的商天子叁劍之一的承影劍，在叁家分晉后被不知所蹤，直到貞觀年間才重現(xiàn)于世，被太宗收入囊中。后來因?yàn)閯π尉聝?yōu)雅，很適合斯文秀美的女兒家，被太宗贈給了心愛的小女兒晉陽公主。

    袁天罡見她來時背負(fù)的是承影而非清圣，便預(yù)感到有此一戰(zhàn)。礙于身份有別，他實(shí)在不愿主動對昔日主公的公主發(fā)難，況且晉陽殿下再如何天賦絕倫，到底沉睡了百來年，修煉的年頭遠(yuǎn)不如他，絕不是他的對手。

    但話不投機(jī)半句多，晉陽殿下是決意不肯罷休的了。

    袁天罡橫劍當(dāng)胸，左手捏了個劍訣，似是執(zhí)筆寫字一般，正是武林中人友好過招時所使的起手式。李明達(dá)知他不肯搶先發(fā)招，喊一聲“得罪”，長劍中宮直進(jìn)。袁天罡的一招一式在眾人看來平平無奇，但無論疾劈而下，還是橫劍揮去，均有開山裂石的聲勢，將至剛至陽的天罡訣所長發(fā)揮得淋漓盡致，端的是奔騰矯夭，氣勢雄渾，無人能及。而李明達(dá)的劍術(shù)亦剛亦柔，連綿不絕，時而氣象森嚴(yán)，便似千軍萬馬奔馳而來，長槍大戟，黃沙千里；時而輕靈機(jī)巧，恰如春日雙燕飛舞柳間，高低左右，回轉(zhuǎn)如意。二人比斗間劍氣縱橫，李明達(dá)竟能取得七成攻勢。雖是袁天罡心懷顧慮，有意相讓，但她能爭得如此局面也十足驚人。

    大音希聲，大道無形。李明達(dá)在劍術(shù)上浸yin百年，有如此造詣不足為奇，真正令袁天罡錯愕的是她身具的渾厚內(nèi)力。

    這等功力，比他也不遜色多少了。若殿下真要豁出性命與他拼個魚死網(wǎng)破，也許真的能換個同歸于盡的下場。

    李明達(dá)猜中他的心思，一抹額間汗水，提醒道：“不良帥難道從沒想過，當(dāng)年的我就那么點(diǎn)微末內(nèi)力，是如何震破棺木逃出來的呢？”

    “您不覺得，我這身內(nèi)力，有些熟悉么？”

    ……是了，在交手時他發(fā)覺到她的內(nèi)力亦剛亦柔，但不時有遏制不下的凌厲真氣。這樣昂揚(yáng)不失溫潤的內(nèi)力，他只見過一人擁有。

    ……太宗殿下。

    他收劍入鞘，喟嘆道：“我同李淳風(fēng)爭了叁百年，立誓比個高下，但如今看來，我們都輸了?！?/br>
    單論武功他能勝過晉陽殿下，但晉陽殿下也能和他拼個玉石俱焚，這場比斗至此已失去了意義。

    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國；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他持霸道與李淳風(fēng)的天道相爭叁百年，但冷不防太宗傳人的王道異軍突起，凌駕于他二人之上。多像貞觀年間哪，風(fēng)云隨絕足，日月繼高衢。無論滿朝文武多么驚才絕艷，在太宗的萬丈光芒下通通黯然失色。

    岐王李云昭，晉陽殿下看中的人，會是如太宗那般的高升旭日么？

    “您為了這一日籌謀了叁百年，可我也等候了她一百五十七年，個中孤寂，您當(dāng)能明白。我……絕不會相讓?！?/br>
    從廣平王李俶懇求她為大唐國運(yùn)占卜時，她便已知曉李云昭的存在。昭昭……也是她一生僅一次的跌宕啊。

    袁天罡：“……”

    李明達(dá)知他心意動搖，決定再接再厲激他一把。她拿出從侯卿那里借來的施展泣血錄的工具，放于掌心在袁天罡面前一晃，“若是實(shí)在沒法叫你我都滿意，那便讓你我都不滿意。若我甘愿將這一身血脈轉(zhuǎn)贈給她，不良帥您又該如何應(yīng)對呢？”

    袁叔叔，縱你武功智謀天下無雙，怕也不能事事如意。

    袁天罡苦笑兩聲，心道：我原以為晉陽殿下繼承了皇后和輔機(jī)①的容貌心性，沒想到到底更像太宗些。

    桀驁，熱烈，倨傲。為達(dá)目的，誓不罷休。

    在漫長的沉默中，袁天罡慢慢走到李云昭面前。李云昭拉住死死擋在她面前的哥哥，毫不畏懼地看向袁天罡。

    李明達(dá)也靠了過來，右手默默按在了劍鞘上。

    袁天罡嘶啞著聲音傳音問道：“你叫李云昭，是平陽昭公主的‘昭’字么？”

    李云昭亦用上了傳音入密：“亦是‘昭昭有唐，天俾萬國’的‘昭’字?！?/br>
    “好，好！”所有人都聽出了他笑聲中的真情實(shí)感，卻不知道他緣何發(fā)笑。

    ……既如此，希望你能不辜負(fù)這個名字。

    他對著神色放松下來的李明達(dá)傳音：“執(zhí)圭者經(jīng)天緯地，明達(dá)者與世割席。②這是我為岐王與殿下卜得的卦象。”

    ①初唐名臣長孫無忌的字，亦是太宗的大舅子，外甥像舅很合理。

    ②標(biāo)題和這兩句都出自歌曲《乘鶴去》。

    看了網(wǎng)上流傳的一念關(guān)山的劇本，破防了真的破防了，我一下就想到動漫里的女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