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悔教夫婿覓封侯
“我不妨告訴你,李存勖身邊的鏡心魔,李克用身邊的巫王,都是袁天罡的人。”李明達(dá)對叁十六天罡校尉頗為熟稔,而且這些人臥底的時候也比較……坦誠,以真面目真名姓示人,認(rèn)不出來才怪。 “鏡心魔……”這個人說話風(fēng)趣詼諧,的確討人喜歡,很得存勖青眼。可李云昭現(xiàn)在回想起這個人,只覺不寒而栗。 “以鏡心魔的武功,怎能威脅到存勖?”她見識過鏡心魔的武功,比上官云闕、傾國傾城等人遠(yuǎn)遠(yuǎn)不及,頂多和溫韜不相上下。 “夫?qū)VT之刺王僚也,彗星襲月;聶政之刺韓傀也,白虹貫日;要離之刺慶忌也,倉鷹擊于殿上?!崩蠲鬟_(dá)引用了一段《戰(zhàn)國策》的話,嘆道:“王僚和慶忌都是以一當(dāng)百的勇士,不也被刺客一擊斃命么?信任與自負(fù),是殺人的利刃。” 她松開抓住李云昭手腕的手,退讓道:“我們先去汴州,這一路上你冷靜下來好好想想,再做定奪?!?/br> 昭昭……遠(yuǎn)沒有她自己以為的果斷呀。 我能保證他順利即位之后不會覬覦岐國么?我能保證在袁天罡重壓之下一直站在他這邊么?我能保證他以后不會背叛我么?李云昭抱著腦袋靠坐在馬車?yán)?,一個又一個陰暗的念頭接踵而至,她發(fā)現(xiàn),想冷眼旁觀不管不顧的理由可以有那么多,可想要他活的理由只有那么一個。 愛。 可這是多么柔弱易折的感情啊。 進(jìn)入汴州前,李明達(dá)又給自己和李云昭做了易容。進(jìn)入汴州城門時,守城軍官攔下馬車詢問身份時,李明達(dá)臉不紅心不跳:“我是楚王世子馬希鉞,這是我二弟馬希聲,父王叫我們來祝賀新帝?!?/br> 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李云昭聽了她的鬼話,嘴角一抽。 軍官恍然,滿臉堆笑道:“哈哈哈,原來是楚王的兩位公子,失敬失敬。”回頭對小兵喝道:“趕快放行!” “有勞了?!崩蠲鬟_(dá)放下車簾,閉目養(yǎng)神。車輪轆轆駛近皇宮,她眼皮一顫,忽而掀起側(cè)簾:“聽!” 李云昭側(cè)耳傾聽,除了風(fēng)聲人聲車馬聲,并無異常之處。過了一會兒,李明達(dá)又道:“現(xiàn)在呢?”李云昭凝神再聽,果然聽出其中夾著的忽斷忽續(xù)的鼓聲,韻律似乎有幾分耳熟:“這是……《秦王破陣樂》?” 李明達(dá)臉上顯出一種似哭似笑的神色:“是……真叫人懷念,不是么?” 咸歌《破陣樂》,共賞太平人。隨著馬車駛近,李云昭愈發(fā)覺得這軍樂氣勢雄渾,震天動地,這幾日她柔腸百轉(zhuǎn)、愁思黯然,聽到此不由精神大振。 到得宮門前,馬車已不可再進(jìn)。二人躍下馬車,走向焦蘭殿。錦繡堆云,采幡簇金,香煙拂拂,鐘鼓喈喈。李存勖身穿黃袍,立于龍椅前,身旁樂師伶人簇?fù)戆樽?,手中擊鼓,慷慨激昂,有吞吐日月山河之象,睥睨天下諸侯之勢。見李云昭和李明達(dá)并肩踏入,他也不停,只以眼神示意二人落座。 李明達(dá)輕道:“太原公子……他倒是有幾分我父皇的神韻?!闭媸且鈿怙L(fēng)發(fā)的青年人,若生在漢時,當(dāng)封狼居胥,勒石燕然,青史留名??墒强偸潜炔贿^她阿耶的。煌煌太宗業(yè),樹立甚宏達(dá)。像她阿耶那樣的皇帝,千百年間都不會出一個。 李云昭的心臟劇烈地震顫起來,她吞下一口唾沫問自己:這就是皇帝么? 她見過許許多多貴為王侯的人,像她的王兄,她的阿姐,地位尊崇,離那個位子似乎只一步之遙;她也見過不少真的御極的皇帝,昭宗李曄,梁國朱溫、朱友貞父子,而他們毫無人君之儀。她因此對皇帝這個位置沒什么想法,甚至對那些野心勃勃之人很是不解。 可今日,她看到了一位心目中真正的君王,氣吞山河,君臨天下。她不禁捫心自問:這樣的天子,我……不想當(dāng)么?我不想做那個口含天憲,振策宇內(nèi)的天下一人么? 她躁動的心前所未有地平靜了下來,仿佛是暴雪中淡默一瞥的冷光,仿佛是修道者醍醐灌頂?shù)拇髲卮笪颉?/br> 她已有了答案。 一曲既畢,李存勖下來和二人見禮,他雖僭越早早穿上了龍袍,但未經(jīng)登基大典,他如今還是晉王世子的身份。二人心照不宣地開演,誠惶誠恐地連連作揖讓這位未來天子不要行禮,折煞他們了。 李存勖和楚王馬殷一脈不太熟悉,看這“兄弟倆”討好的態(tài)度大為滿意,邀請道:“大典定于叁月十六,前一日我會在焦蘭殿登臺,以為“戲伶樓”獻(xiàn)聲造勢,二位公子若賞光,可來一聽?!?/br> 李云昭心中一動:看來……就是這一日了。 李存勖招手把鏡心魔喊來,滿懷期待地問:“岐王……她來了么?” 鏡心魔主打一個臨終關(guān)懷,到現(xiàn)在還順著他,揀好聽的話說:“岐王上月底剛在乾陵奪了寶盒,路上必然不太平,耽擱幾日晚些到很正常。殿下,哦不,該改口叫陛下啦!您放心,她一定會來的!”實際上,他調(diào)查了這幾日晉國境內(nèi)的車馬來往,沒有岐王的人影。難道她情郎這樣無可比擬的好日子,她會不來么? 他有些看不懂這位岐王了。 散宴后,李云昭和李明達(dá)受宮人接引,來到一座宮室安歇。李云昭吩咐道:“我兄弟倆不習(xí)慣有人伺候,你們都下去罷?!卑褜m人們都打發(fā)走了。李明達(dá)一刻也不想多用馬希鉞這張臉,無比嫌惡地撕下人皮面具往床上一扔。 馬希聲倒是個清秀的少年郎,但李云昭不習(xí)慣戴人皮面具,輕輕撕下反扣在桌上。她伸出雙手,緩慢而堅定地握住了李明達(dá)的手:“阿姐,我決定了,我要救他?!?/br> “阿姐,你不必再勸我,我想得很清楚。袁天罡費(fèi)心對付我們這些諸侯,王兄墮入他彀中而不自知,我們和他的梁子早就結(jié)下,實在不在乎再多一樁公案。至于存勖,我絕不會后悔現(xiàn)在的決定,有朝一日他若負(fù)我,我必殺之。”這個“辜負(fù)”的概念是很寬泛的,不論是負(fù)心薄幸還是侵吞岐國,她都會狠心下手除之。 李明達(dá)道:“昭昭,你見過荊條上的倒刺么?若不把這些倒刺拔除,握著它的人可是會受傷的。”袁天罡借她之手除去了朱友文,她也想著借袁天罡之手除去李存勖。雖然他們擁戴的天子不同,主張的道路不同,但為天子翦除威脅的做法不謀而合。 李云昭把頭枕在阿姐膝蓋上,輕聲道:“前人篳路藍(lán)縷,櫛風(fēng)沐雨,歷經(jīng)艱辛遠(yuǎn)勝于我,難道說我就一點(diǎn)點(diǎn)苦都吃不得么?何況,阿姐你也說過,臣諸侯者王,友諸侯者霸,我若不能讓天下諸侯賓服,怎配為君?” 養(yǎng)生喪死無憾,王道之始也。她不是早就為自己想好了道路了么? 李明達(dá)聞弦歌而知雅意,壓著嗓子笑起來,李云昭從未見她笑得這樣暢快:“好,好!貞觀伊始,群臣曾有霸道王道之爭,終是我阿耶力排眾議,實行王道仁政?!彼緛頌檎颜岩?guī)劃的也是這一條道路。 唯堯、舜、周、孔之道,以為如鳥有翼,如魚在水,失之則死,不可暫無耳! 她笑完后,撫摸著李云昭的長發(fā):“我們還不能和袁天罡撕破臉,你若想救李存勖,不可魯莽,要聽我的。瞞天過海這種事一回生二回熟,我已經(jīng)很嫻熟了?!?/br> 李云昭藏身在離焦蘭殿不遠(yuǎn)的假山中,遠(yuǎn)處傳來幾下貓頭鷹的夜啼。她聽老人說夜貓子啼叫是在數(shù)人的眉毛,要是讓它數(shù)清楚了就要死人了,于是把頭埋在膝蓋間。 焦蘭殿的樂聲戛然而止,她的心隨之提到了嗓子眼,知道這是鏡心魔動手了。 寂靜下來的夜里,她聽見假山上有節(jié)奏地敲了叁下,正是李明達(dá)和她約定的暗號,忙低頭鉆出。李明達(dá)一手提著統(tǒng)一的伶人面具,一手用長袖遮住涂滿油彩的臉,嘴里連珠箭一樣快速道:“他身上中了二十叁劍,除了鏡心魔那兩劍我沒法做手腳,其他的我都運(yùn)勁蕩開,沒讓他們捅到要害,放心,連腎都沒捅到。我給他塞了顆保命丹在嘴里,護(hù)住心脈,會讓他陷入假死狀態(tài),但性命無憂。你趕緊去把他帶走,剩下的事我來處理,現(xiàn)在我先找個地方洗洗臉,這油彩黏糊糊臟死了。” 她擋著臉走出幾步,又想起什么倒退回來,躊躇問道:“那個……他身上有什么隱蔽的傷疤或胎記之類的么?我怕假貨入殮時被識破?!?/br> “……左肩胛骨上有一處箭傷?!崩钤普鸦貞浟艘幌?,發(fā)現(xiàn)李存勖打仗身先士卒,但身法了得,還真沒受過什么重傷。 “好?!?/br> 李云昭倉皇地同手同腳走入焦蘭殿,跨過臺階時險些絆了一跤。她跪坐在地上,長袍的下擺站滿了未干涸的鮮血,那樣的觸目驚心。 娑婆美到刺目,凄冷艷絕似蠱。若倒在這里的是她的仇家,她也許還會覺得此情此景凄美哀艷,可以入畫。 可是,這個滿身鮮血、氣絕前絕望不甘地朝龍椅伸手的青年,是她念茲在茲的人啊。 她顫著手指搭在李存勖頸間,還是溫?zé)岬?,可她胸中郁結(jié)的一口氣怎么也吐不出來。她好痛恨袁天罡,為了他的宏圖偉業(yè),便讓天下不得安寧。殺伐,反目,離分,也是諸侯間的常態(tài)了。 可他所做的一切,值得么?正確么?李星云不愿為帝,他又何必強(qiáng)人所難?又何必斷絕他人稱帝的機(jī)會? 明明這個世道,這個天下,總是離不開君主治理。這個皇帝不是李星云,還可以是別人。 她想抱一抱傷痕累累的愛人,又怕讓他傷上加傷。到最后,她只有握住他的指尖,堅定地一同觸到了那張明明近在遲尺的龍椅。 她低頭吻了吻那張低入塵埃仍干干凈凈的面容,哽咽承諾道:“你的愿望,我會幫你實現(xiàn)的?!?/br> 她的愈發(fā)蓬勃的野心,是以愛人的鮮血做養(yǎng)料的。 為什么這里是23劍?旺仔兩劍,八個伶人刺了叁次,其中混進(jìn)去的公主是借位,沒真捅,老演員了屬于是。 女帝把星云當(dāng)朋友,但并不會因此覺得他就適合當(dāng)君王了。女帝王道,星云霸道,子凡天道,大家各行其道,都有美好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