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高跟鞋輕輕踏在他的臉頰上，她低下頭打量他——

    確實是一張生得很好的臉，即便是在挨了這么多頓打之后，依然帶著倔強的鋒利眉眼，噙血的嘴角，被冷汗一遍遍打濕又風(fēng)干的發(fā)尾，真是我見猶憐。

    “唐枝瘋了，不吃不喝，哪里都不去，只想要找你。”唐朾笑了兩聲，但盯著他的眼睛里毫無笑意，冷淡又厭惡。

    女人彎下腰，又拍了拍他的臉，“你的名字很不錯，姜卑，應(yīng)該學(xué)會謙卑才對，唐枝不是你能碰的人，認清自己的位置。”

    “我會放你回去，是因為她求我。這里的事情，她聽到一個字，我會拔光你的指甲，再把你剁碎了喂狗?！?/br>
    他先是被送到了唐朾面前，然后被她送進了地下拳場，大概一個多月左右的時間，已經(jīng)打了五十多場。

    那是毫無保留的廝殺，每一場用生命來見證身體血rou的輝煌，飛濺的汗液和血花是樂譜，骨裂和牙齒脫落的聲音是樂章，是極致暴力的盛宴。

    他在這樣的地方活下來了。

    左手食指中指骨折，左背部肋骨骨折，眉弓部裂傷，身上有多處皮下組織挫傷與出血，甚至有輕微的腦震蕩。

    他活下來又見到了她，跨過了生死的距離，卻不能開口告訴她自己的心意。身體里的脈搏好像織成了一張網(wǎng)，將他密密麻麻牢牢禁錮在此處，所思所見都成了煎熬。

    打開門吧，打開門。

    手放在了門把手上，只要輕輕轉(zhuǎn)動，就可以見到她，但最終他還是放下了手，低下了頭。對著近在咫尺的愛人輕聲說道：“很晚了，回去睡吧?！?/br>
    沒有鏡子，否則他一定能清楚看見自己的模樣，一只失落的喪家之犬也配得到公主嗎？

    姜卑后來無數(shù)次的想，也許就是因為那晚自己的遲疑與退縮，導(dǎo)致他失去了她，不過其實不僅是那晚，也不只是那一次。

    褪去青澀的少女出落的更加標致了，纖長的睫毛下那雙眼睛像嵌著琥珀，姿態(tài)那么惹人憐愛。

    身邊的男伴也換了一個又一個。

    她會毫無顧忌的在公共場合和他們高調(diào)的接吻，放肆的調(diào)笑。畫著精致的妝容，穿梭在人群中左右逢源，腳踩高跟鞋的步伐越來越穩(wěn)，再也不會不小心摔進他的懷里，然后裝作不小心的讓他抱她回去。

    有一次酒會上，她隔著人群向他搖搖舉杯，瞇著雙眼，露出像是要哭出來的笑。

    她的頭發(fā)被風(fēng)撥亂，白色裸背長裙下的雙腿修長，站在那里，輪廓端莊美艷，眼神又凄凄哀絕。

    她一個人在散場后站在露臺的圍欄上很久，那是他最后一次看見她的眼淚。

    在他35歲這年，她畢業(yè)了。

    那雙總是會偷偷看向他的眼睛，逐漸落下了帷幕。

    她好像，不再愛他了。

    她向唐朾要了一次完全自由的gap  year，在這一整年的旅行結(jié)束后，她將會開始接觸唐家涉及的所有一切，逐步接受唐朾安排的任務(wù)，不再是簡單的應(yīng)酬，而是那些隱藏在沼澤下的猙獰可怖。

    這是他還能在她身邊的最后一年，執(zhí)行并完成這次保護，他的任務(wù)將會圓滿結(jié)束。

    從此以后，她不會再需要他了。她將會成為唐家的小主人。

    唐枝選擇了一個法國小鎮(zhèn)作為旅行的起點。

    芒通整座城市并不大，甚至一天就能走完，小鎮(zhèn)的顏色是檸檬黃和橘色調(diào)，她穿著柔軟的綠色長裙走在小巷里的時候，陽光揮灑在她的草帽下露出的黑色卷發(fā)上，折射出淡淡的純凈的光輝。

    她好像突然又和他親近起來，他樂得見到這種改變，畢竟這大概是最后一次機會站在她身邊。

    她入住時拿著兩件不同顏色的長裙詢問他哪一件更好看，得到肯定回答又會開始糾結(jié)她身上噴的香水好不好聞。

    來的時候剛好小鎮(zhèn)的檸檬節(jié)結(jié)束了，今年的主題是搖滾與歌劇。于是日落的時候，她穿著nongnong的波西米亞風(fēng)長裙，端著一杯檸檬汽水在海邊赤著腳散步，聞著海水和空氣中的檸檬香，當作自己也參與在其中，扮演著歌劇中的主角。

    腳踩在沙灘上發(fā)出沙沙的聲音，赤裸的后背上，綁帶隨著旋轉(zhuǎn)的動作飛舞起來。

    日落時晚霞是橘粉色玫瑰，海水是粉紫色火焰，她向著春天走去，姿態(tài)高昂熱烈。

    天慢慢暗下來，把所有人包裹在晚霞的衣裳下，看起來溫柔又醺人。

    唐枝讓他舉著相機拍照，她湊過來看照片時，有個年輕的卷發(fā)外國男人來找她搭話，笑容真誠，眼神又熾熱，盯著她的目光是毫無掩飾的欣賞。

    姜卑警惕地扶住腰間的武器，直到她輕輕推了推他，又和男人聊了幾句，突然看了他一眼，又笑著擺擺手說了句什么，男人才神情遺憾的離開。

    姜卑皺眉的時候很好看，她看著他如臨大敵的模樣差點笑出聲，直到那個年輕的外國人走遠，他才緩緩?fù)鲁鲆豢跉?，下意識靠得很近。

    “他說的什么？”他側(cè)過頭問她。

    記憶的喚醒是很容易的。

    她用了三年去剔除在腦子里的畫面，又刻意習(xí)慣著遺忘掉他的聲音，避免身體接觸，逃開眼神交匯。

    但是聞到他身上煙草混合著雪松的味道，她突然愣住了。

    氣味在身體里盛大的刮起一場龍卷風(fēng)，卷土重來的同時，有些東西又死灰復(fù)燃。

    唐枝拽住他的衣領(lǐng)，嘴唇湊近他的耳朵，吐出熱息。

    “Il  est  mon  mari。”

    “我說，你是我的丈夫。”

    他的臉頰以rou眼可見的速度飛上紅暈，比海邊的晚霞更加惹眼。姜卑呆呆愣愣的看著她，張著嘴卻忘記了說話。

    海水蕩漾，風(fēng)拂面的時候，祥和又頹廢，硬闖進來的浪漫，令人心馳神往。

    她把街邊買的Pichade  分給姜卑，看男人就著她的手吃下，惡趣味的把手上的番茄醬蹭上他的衣角。

    她真的很喜歡這個城鎮(zhèn)，幾乎全年的陽光與繁華花園，空氣中洋溢的暖意和檸檬香氣，是救命良藥。

    走回酒店的路上，兩人都默契的沒有再講話，只是經(jīng)過環(huán)形路口時，她站在一家叫做Puvricard的小店前駐足停留了幾秒，姜卑順著她的視線望進去時，發(fā)現(xiàn)小店已經(jīng)關(guān)門了。

    酒店并沒有家庭間，他只能將露臺的門徹夜打開，確保如果聽到了她呼救的聲音，自己可以從隔壁第一時間到達她的房間。

    雖然她一再強調(diào)，這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國外小鎮(zhèn)，但他還是保持著長久以來養(yǎng)成的習(xí)慣。

    手腕上的表盤清晰的告訴姜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凌晨一點十三分。強悍的生物鐘讓他的大腦保持著極度的清醒狀態(tài)，毫無睡意。

    他果斷的起身坐了起來，走到了陽臺上吹風(fēng)。

    海風(fēng)嘗起來很咸，光源是從海面上倒映出的月亮里來的，搭配上一片綠松石的海水，粼粼映照在海面下，柔和又細膩。

    姜卑突然想抽一根煙，但沒有帶在身上，語言不通也不便去購買，只能正襟危坐在躺椅上發(fā)著呆，期待睡意早點來

    他突然聽見一聲輕笑，然后是輕輕的腳步聲，緊接著是女孩靠近的一聲詢問。

    “睡不著？”

    伴隨著鐵質(zhì)陽臺眼光的嘎吱聲，他條件反射的站起身向前一步伸出雙手——

    在她落地的一瞬間，身上好聞的檸檬味一瞬間沁入鼻腔，女孩柔軟的身軀被姜卑接住，穩(wěn)穩(wěn)當當。

    “可以呀，姜卑！”她拍了拍他的肩膀，“默契不減當年！”

    細碎的銀灰色月光里，她看見男人的唇角上揚。

    “你也是，身手不減當年?！?/br>
    兩人就坐在椅子上，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準確的來說，應(yīng)該是唐枝躺在椅子上，姜卑站在旁邊，時不時回應(yīng)她。

    她的聲音漸漸小了，頭慢慢歪在一旁，看起來像是睡著了。

    姜卑輕輕打橫抱起她的時候，她下意識摟緊了他的脖子，不知道是醒著還是在夢中，她說。

    “不要走?！?/br>
    嗯，好。

    他在心里暗暗地說。

    替她攆好被角，又坐在床邊，聽著她的呼吸平穩(wěn)下來，他起身要走向沙發(fā)，但是女孩的手指不知什么時候攥住了他的衣角。她的手掌明明很小，手勁不大，但手指卻很固執(zhí)，就是不愿意松開。

    姜卑只能靠在床頭，身體向女孩傾斜著。

    黑暗里可以看見女孩的下頜輪廓分明，她像抽條的樹枝，伸展得亭亭玉立。黑發(fā)像海藻一樣鋪滿了枕頭，有幾縷溜到他手邊，他情不自禁地用手指纏繞起來把玩。

    又閉上眼，耳朵里清晰的聽見她的呼吸聲。

    身軀一浮一沉，在心里飄著的那艘小船，從沒走出那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