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見到唐朾之前，我就聽過她的名字。

    軍火帝國的女王。

    從生產(chǎn)到販賣，她一手壟斷了A市包括周邊軍火供應的源頭，誰都無法撼動唐家在地下交易市場的地位。

    這樣一位傳奇角色，竟然為了唐家那位穿梭在上流社會的小公主，親力親為地挑選著貼身保鏢。

    不過，一年前仰光市的爆炸案后，那位小公主在那之后再也沒有在公開場合露過面，我想這次保鏢的挑選，意味著她可能決定要重回社交舞臺了。

    接受這份差事后，我并沒有第一時間見到我的保護對象，反而是通過影像、文字資料先對她進行為期一周的觀察。

    她確實是顆耀眼的明珠，即便是遭受過重創(chuàng)之后，依然閃爍著美麗動人的光，難怪唐女士會為了她設(shè)立那么復雜的保護條約。

    從監(jiān)控錄像里看，她并沒有任何異常。

    作息規(guī)律，習慣良好，飲食正常。

    她很愛說話，會從醒來開始就不斷地和人講話。

    她友好地和別墅中的每一個人打招呼，每天都要拽著女傭聊上很久。

    周末，她會待在拐角處的酒窖里花五個小時把自己灌醉。

    每個陽光正好的下午，她會躺在花園樹蔭下的躺椅上發(fā)呆，臉上洋溢著溫和平靜的笑。

    她愛吃巧克力、冰淇淋和一切看起來高糖的甜食，她愛笑、愛喝酒、愛和人嘮嗑，不喜歡下雨、不喜歡跑步、不喜歡出門，無聊的時候會一直躺在草坪上看天。

    我實在想不通，這個看起來活潑開朗的話癆女孩和這些千篇一律的日常到底有什么高危到值得我反復琢磨的地方。

    后來，我見到了故事的主人公。

    她長了雙天真又純情的眼睛，第一次見面時，手撐在下巴上，一動不動地盯著我，明明帶著警惕的防備，但讓人覺得十分生動有趣。

    進入她的身邊后，我才發(fā)覺她的奇妙之處。

    該說她是一個很會自娛自樂的人，還是一個幼稚無聊的小女孩呢。

    她會在一周的某天，突然對過家家的扮演游戲，涌出謎一般的喜愛。

    她會提前在房間里擺滿各種各樣的節(jié)日物品，將臥室裝扮成熱鬧的圣誕節(jié)。

    她會裝作驚訝，看著明明是被她自己填滿的禮品盒感動落淚。

    她會穿著寬大的白色襯衫，在盛夏的夜晚，打開壁爐，然后赤著腳在那顆圣誕樹前邊跳舞邊喝酒，直到醉倒在地板上時，又突然爬起來回到床上。

    她的生活充滿了取悅式的幽默。

    但我很少和這個有趣的女孩兒交流。

    大多數(shù)時間，她都是在自言自語。

    “今天的天氣真好?！?/br>
    “該去刷牙了?！?/br>
    “今天晚上想看什么電影呢？”

    她每天都會樂此不疲地自問自答。

    我一般不會靠近她，我被嚴令禁止在別墅內(nèi)與她有超越雇傭關(guān)系的親密行為。

    我所有的時間都用來靜靜觀察她，前提條件是保持恰好的距離。

    有時候她散著頭發(fā)蜷縮在沙發(fā)上無聊地換著電視節(jié)目時，低著頭臉上的神色晦暗不明，看起來又很孤獨。

    但往往第二天一到，她就會滿血復活。

    直到有一天，下著雨，她硬要在花園里散步。

    我不得已撐著傘陪著她胡鬧，才終于明白她為什么在經(jīng)歷了那么大的重創(chuàng)之后，依然看起來無比幸福。

    她病了。

    “又下雨了?！?/br>
    “這種時候就應該脫掉衣服跳進游泳池里嘛?！?/br>
    “你說對不對？”

    我以為她在和我說話，于是下意識點了點頭。

    “你為什么總是不說話，你還在生我的氣嗎？”

    我一下停住了腳步，心中咯噔一下，疑惑地看向了還在不停往前走的唐枝。

    她被一層朦朧的雨霧籠罩著，頭發(fā)氤著潮潮的水汽，衣服瞬間就濕透了。

    “你要和我一起淋雨嗎？”

    “姜卑?！?/br>
    鬼使神差地，我沒有動彈一步。

    我看著她伸出手接著從天上落下來的雨水，然后自顧自地在原地旋轉(zhuǎn)起來。

    她閉著眼睛，沉醉得像是裙擺上停了一只幻想中的蝴蝶，和她一起飛舞著，臉上幸福的笑容第一次讓我覺得——

    可憐。

    她是一只被困在蛛網(wǎng)中的蝴蝶，再也飛不起來了。

    我將這件事與過往她所有的反應結(jié)合起來整理出了一份極其詳細的精神評定報告交給了唐女士，她在百忙之中抽空看完了這份報告，就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直到某天深夜，我在監(jiān)控中沒有發(fā)現(xiàn)唐枝的身影，急匆匆地爬起來，最終在某間塵封已久的房間里找到她時。

    我十分榮幸地見證了假象的坍塌。

    她沉默地站在窗前，背影像一只瘦弱的鳥，執(zhí)著地對著自己的倒影發(fā)呆。

    她聽見動靜，回頭看我，有一顆眼淚正好滑落到腮邊，在月光下顯得像一顆破碎的珍珠。

    她走到玻璃前，用嘴哈出一口氣，在玻璃上寫出了三個數(shù)字。

    三百九十七。

    我疑惑地走到她身邊時，她又開始自言自語。

    我盯著玻璃上逐漸消失的數(shù)字，突然恍然大悟。

    今天是爆炸發(fā)生后過去的第三百九十七天。

    她的眼淚悄無聲息地消失在眼淚里。

    原來她沒有病。

    她只是不允許自己死去。

    她要讓自己永遠侵吞著沉疴，重復且不幸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