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春堂】

    今夜樓中可真是熱鬧，戲臺上搭在檀木架上的桃紅絳紫戲服垂掛，有哥兒在后臺柔柔開嗓，躺在矮榻上的琴盒正開著露出古拙秀雅的琴腳，臺前幕后人影綽約忙碌的很。大家伙早早就為這天準(zhǔn)備，聽聞這出戲，這熱鬧的夜晚皆是獻(xiàn)給隆昌王。

    主角正在二樓雅間喝酒，陪席都是京中名號響當(dāng)?shù)倪_(dá)官貴族，這些姐們好些時日不見定是要不醉不歸，一醉方休。喬峭今日來的遲些，還沒入席就主動要自罰三杯，王瑩在旁看她牛飲的暢快享受樣，忍不住撲哧笑出聲，打趣道：“哈哈哈，看你饞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方大哥克扣喬姐的美酒?！?/br>
    “是啊我的好meimei，這幾日你也不喊我出門，在家里我是半點(diǎn)酒香都聞不到，真是苦了我?！?/br>
    柳琴在旁只顧著喝酒，京城誰人不知滿春堂酒香遠(yuǎn)飄，滋味獨(dú)特，而她們面前這幾壺一年只釀十壇的玉瀲曲生更是其中的極品。玉瀲曲生可遇不可求，她們可算是托王爺?shù)母５靡詴筹嫛?/br>
    眾人饒有興趣的往下望去，瞧見戲幕緩緩拉起，這出特意為她編排的戲拉開了序幕。王瑩掃了掃樓間雅座，打探道：“王爺，聽聞今日您將安國王子們請來看戲，不知他們坐哪呢？”

    關(guān)之檀道：“他們喜歡熱鬧，坐在一樓大堂離戲臺最近的地方?！?/br>
    王瑩看去，看見幾只腦袋，攢聚在一起吃果子、聊天。隔得有些遠(yuǎn)加上她們在二樓側(cè)邊，所以她只能看見眾王子的側(cè)影。有一人在人群中奪目，頭顱低垂精致的下頜微側(cè)。他鼻梁高聳，眼眸深邃，在暗光的環(huán)境下顯得清冷，仙姿玉色。她有些舍不得移開目光，不由得多貪戀了幾眼。

    關(guān)之檀隨著她的眼神望去，果不其然她看的是南飛雁。關(guān)之檀不知懷著怎樣的心情飲了半杯酒，然后好心打斷她道：“別看了，慕容成玉的?！?/br>
    這圈子里的都是人精，很多話點(diǎn)到為止，王瑩聞言收回目光狀似無常點(diǎn)評道：“這幾位王子確實(shí)貌美，安國國主真是狠心。一次送了四個來，真是舍得。”

    在禮部任職的柳琴道：“安國王子沒有一百也有幾十，送四個來也不算大出血?！?/br>
    “安國國主，吾輩楷模?。　眴糖拓Q起拇指。

    “那我們能分到不？”

    “看我干什么。”關(guān)之檀裝作沒看見她們殷切的眼神，慢悠悠的將長腿搭到腳蹬上。

    “當(dāng)然要指望您引薦啦，雖然那位是陛下的，但不還剩下三位嗎？”王瑩的話擱在從前她聽著沒任何問題，可經(jīng)過這一路與那幾位王子的朝夕相處，這些話再落入她的耳朵平白多了幾分刺耳?；蛟S在友人們，甚至是以前的關(guān)之檀看來，這些陌生的異域王子不過是派來和親的玩意，被貴人垂青已是燒高香。

    可是沒來由的，她的耳畔響起那些王子的聲音，同她說兒時兄弟在王宮打架結(jié)果差點(diǎn)把一面墻推倒，再說如何跟教習(xí)斗智斗勇。跟她抱怨果子太澀，兄弟幾人爭著要新做的衣服，還有看她沉思挪過來拍拍她的肩膀，扯一堆亂七八糟的說是來寬慰她。太多太多了——

    或許他們不是物什，他們按部就班的長大，也有屬于自己的人生軌跡，是有血有rou的人。

    于是她沉默幾瞬后回答道：“引薦可以，但一切還得看他們的心意?！?/br>
    “而且剩下三位有名字，從左到右，南靜敏、南靜心，南初。”

    “那是自然，不過王爺你這是怎么了？”

    “瞧上去對他們很是在意似的?！?/br>
    她們是從小一同長大的，身份雖比不得封王的關(guān)之檀，但至少有同她一桌說話的資本，況且她們身份背景相仿，所思所想也幾乎能揣測出幾分。姐妹之間無需隱藏，密友更是。

    關(guān)之檀當(dāng)然知道她們想知道些什么，她疲憊的揉了揉額間，盡力解釋道：“也許一路上他們總嘰嘰喳喳的，不知不覺了解的多了。”

    眾人露出幾分了然的笑，王瑩更是將木窗啪的一聲合上，在關(guān)之檀挑眉中解釋道：“突然覺得也沒那么貌美?！?/br>
    關(guān)之檀不知她此舉何意，她年歲最小，還處于新鮮勁上頭下頭皆快的年紀(jì)。于是關(guān)之檀道：“走吧，帶你們下去，近距離瞧瞧?！?/br>
    王瑩：“不不不，我覺得還是在樓上看看得了?！?/br>
    柳琴：“是，我這壺酒還沒喝完。”

    關(guān)之檀無奈的奪過她的酒杯，硬聲道：“你干脆下去抱著壇灌算了?！?/br>
    “可以嗎？”柳琴展顏?zhàn)穯枴?/br>
    “不行?！?/br>
    “哦?！?/br>
    “喬峭，你也放下。走。”

    “老大我們不想去看。”

    關(guān)之檀聽不到拒絕，依舊道：“起來?！?/br>
    王瑩和喬峭對視，二人皆隱秘的笑了，被關(guān)之檀目光掃到后才收斂，大著膽子打趣道：“王爺，您這是自個想去又不敢去吧?！?/br>
    關(guān)之檀像聽見笑話似的冷哼了聲，嗤笑回道：“你覺得有什么是我不敢干的嗎？”

    大堂燭火綽約，戲臺上如白晝般敞亮，臺下坐著的觀眾們興致盎然的等待戲開。其中看的最入迷的當(dāng)是從未見過京戲的安國王子們。鑼鼓絲竹，清袖暗香，樁樁件件都與安國不同，盛大奢靡間引人入勝。管事眼尖的瞧見二樓王爺常用的雅舍里走出幾位人影，于是趕忙迎上，在樓梯處側(cè)身等候。

    “王爺萬?！?/br>
    關(guān)之檀嗯了聲，不用她示意，人精似的管事便將她們引入賞臺，戲都要開了你才入戲，這是哪家的女子如此不懂風(fēng)雅規(guī)矩？毫不尊重...?。≡峭鯛?，眼見著大堂要烏泱烏泱的跪倒一片，關(guān)之檀云淡風(fēng)輕手指輕抬，隨即便挑了個離王子較近的桌子自顧坐下。

    南飛雁等人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喧鬧打攪，回身看去竟發(fā)現(xiàn)關(guān)之檀氣定神閑的坐在他們斜后方的桌子。燭火閃爍，陰陽共生，他們幾日未見到她，不得不承認(rèn)回到京城后的她漂亮尊貴的令人不敢直視。像盤踞圣山的貌美精怪，強(qiáng)大矚目。

    關(guān)之檀捕捉到王子們投來各異的目光后下意識的避開望向戲臺，戲幕已被挑開，吹彈聲如細(xì)流劃過，靜謐的大堂只有燭影在晃。

    她不愛聽?wèi)?，戲中種種過于虛影，現(xiàn)實(shí)往往殘酷到難以搬上臺面。但文君說這是為她開的戲，她不想拂了他的意。只是她到了已經(jīng)有會兒怎沒見他，正思緒游離著，忽然聽見觀眾們一陣吸氣驚呼，怎的了，她抬眸往臺上看去——

    戲臺中央立著屏門，水天碧的絡(luò)紗被一雙素如白玉的纖手挑起，一張顛倒眾生的臉露出三分，臺下的看客忍不住站起身去探望。在燈光的照耀下他的美麗無處可藏，一顰一笑皆被放大延緩。

    在滿春堂這地方，男子的美麗是最不值錢的東西，因?yàn)槟贻p貌美男兒遍地都是。但如果你看到他或許會自覺失言，他的美是直觀的，是大方的，是經(jīng)得起無數(shù)推敲與駁懟，哪怕歲月無情車轍碾過，哪怕冬寒枯葉，他也是陪枯的伴雪，瑩瑩滌落自成皎皎。他太美了，美到無法想象他流珠般的雙眸會落在凡胎身上，他應(yīng)該真身為仙在壁畫中飛天。

    他身著淡雅桃夭色粉嫩飄渺，寬大仙逸的外袍衣袖攏起，露出一截白皙細(xì)嫩的小臂，此時樂聲奏響，銀弦如山澗流水悠揚(yáng)，又如急雨敲窗。臺上貌美絕色的男子輕甩衣袖翩然起舞，旋律與細(xì)膩舞步相交相踏。戲堂門前融冷光，泠泠舞中琴。畫上的仙子舞步輕盈，身段柔軟又富有力量，宛如壁畫飛天生動。

    “這男子好美！但未曾見過啊？是新來的花魁？”

    “不知啊，整條街都沒見過比他還美的！”

    “你們當(dāng)真不認(rèn)識？他可是陳文君??！”

    “陳文君？女君說的可是幾年前艷冠花街的陳文君？”

    “是啊！你們真是年輕，連他都不認(rèn)識！不過也怪不得，他自從出閣夜示人外，便再也沒上臺過一次。你們沒瞧見也是正常的，如此美人王爺肯定是藏的緊，這不甫一露面臺下的人都看直了眼?！?/br>
    “王爺？他是王爺?shù)?？?/br>
    “噓！趁著王爺現(xiàn)在心情好快多看幾眼！”

    交談聲歇下，將她們的話盡收耳中的南飛雁等人不約而同的沉默，臺上男子迷人的舞姿婉轉(zhuǎn)，且不論別的就憑他的外貌便值得萬人追捧，外表如此出色絕美的男子也是她的？怪不得她眼光甚高，瞧他們不上。怪不得——

    關(guān)之檀饒有興味的追隨著陳文君的身影，恍惚間她似乎看見曾經(jīng)的文君，那時候的他比如今青澀許多，雙頰還微微鼓著，如葡萄似的眼望著誰都是一副怯怯的模樣，他出身卑微從未來過京城，沒想到第一次來京城便是在青樓等待賣身。

    他們初見算不上純潔，他在臺上獻(xiàn)舞，臺下的嫖客看客云云，她也是其中一人。那時的她成日醉在花天酒地中，不思進(jìn)取，甚至生死都毫無所謂。

    那時的他初來繁華的享樂場所還不適應(yīng)，哪怕身著華衣但骨子里的貧土干澀仍在。但最獨(dú)特的是他的一雙眼睛，像璀璨的明珠似的將她的目光勾住。

    彼時舞步豫頓，動作拖泥帶水，身體僵直無法自由的面對臺下赤裸的目光，那時的陳文君除了臉擔(dān)得上花魁頭銜，其余的不過爾爾。

    不知因?yàn)楹畏N心思，她喊來當(dāng)時滿春堂的老鴇囑咐，為他請來京中當(dāng)紅的老師。這其中不僅有歡樂場中浸yin的舞者、樂師，還有教書育人的先生。她那時想，京中貴人多喜肚中有文墨的美人，彼時的他美則美矣但少了幾分靈魂。真是多管閑事啊她，但若璞玉在手也難免有幾分打磨之意。

    如今看來，這塊玉確實(shí)被打磨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