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紈真的不敢信她。

    王夫人嚇唬她：“我這是為你們母子想著，你自己說說看，大太太是什么人，你把東西留到這里她能不打你的主意？

    別說有老太太，老人家如今精力不濟能顧得上你們嗎？到時候老太太沒了，大太太把你們趕出門去，你別說這些財貨，能帶走你的私房都是她開恩啦?！?/br>
    李紈只能說：“鳳丫頭不是這樣的人，芳丫頭也不會看著她這么做的。”

    王夫人冷笑：“別人倒還罷了，這兩個更是吃人不吐骨頭的主兒。看看我你就知道了，我在榮國府?dāng)€了十幾年的東西，一朝被這兩個人又弄回去了。你不聽話，到時候也別怨我不管你，我是沒那個本事從她們手里把東西要過來的?！?/br>
    這樣的話天天天說，說的李紈心力交瘁，而且連續(xù)說，說的她除了老太太也真的信不過別人。

    但是老太太最喜歡的是寶玉，有精力就去管寶玉了，誰管的了自己母子？

    她滿腹心事回到園子里，看她悶悶不樂賈蘭問他：“mama怎么了？”

    兒子也不小了，李紈秉承著“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的念頭，除了必要的花費之外，是能省就省，而且也不瞞著兒子，家里有事兒給他講清楚。

    她吸取了老太太和王夫人養(yǎng)兒子的教訓(xùn)，覺得都是大家對孩子太溺愛了，什么事兒都給孩子做好了，導(dǎo)致這些孩子一個比一個廢物的事實，所以對于兒子一直是鼓勵他自己做事的。

    這事她也不瞞著。

    “你祖母讓我把東西給她，她替咱們收著。我心里擔(dān)心她到時候不給咱們，全部給了你寶叔叔，咱們娘倆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嗎？”

    賈蘭沒李紈這么焦慮，就說：“不給不就行了，東西在園子里放著，祖母也不能強拉走?！?/br>
    “可是我也不放心，大太太和你兩個嬸子也不是好相與的。你也看了，這家里有幾個好人??！今日你算計我明日我算計你，要不是你年紀(jì)小，我就想和你搬出去住，唉，這真是前后狼后有虎，可怎么辦？”

    賈蘭想了想，說：“您不如求老太太，咱們也依照寶叔叔的例子，在外面買小院子。也不要大，買在一個不容易招賊的地方。到時候咱們直接搬去住著，就說我要讀書，不耐煩熱鬧，也就不去祖父祖母跟前了。”

    李紈一聽，就問：“你爹是長子，按說將來是你給你祖父祖母養(yǎng)老的。”

    賈蘭就說：“寶叔叔都不管，我為什么要管。既然環(huán)叔叔喜歡，想繼承家業(yè)，讓環(huán)叔叔管吧?！?/br>
    李紈覺得這也是擺脫王夫人的一個辦法。雖然心里可惜家產(chǎn)被賈環(huán)繼承了，但是一想，自己跟著婆婆，就怕沒命花，跟著她能被她折騰死！

    于是就去求老太太，說是想在在國子監(jiān)那邊給賈蘭買個小院子，為的是將來在那邊讓賈蘭宴請同窗方便，而且真的是小院子，和前面給男孩們分的院子大小差不多。

    在老太太看來，當(dāng)個歇腳的地方罷了，實在算不上寬敞，于是就答應(yīng)了，她盡管給大家分了私產(chǎn)，但是老太太還是有錢的，就跟李紈說：“不過是幾千兩銀子罷了，我手里還有一些，就當(dāng)是我做老祖宗的給孩子置辦的，你手里的那點銀子留著將來你們母子用吧?！?/br>
    李紈立即感謝。

    老太太為賈蘭做的不止這些，她聽李紈不斷的提國子監(jiān)，就和李紈說：“蘭兒年紀(jì)也該開蒙了，咱們家的家學(xué)雖然好，但是我覺得這些先生們平庸了些，而且照看的孩子多，雖然盡心，但是精力有限。

    我就想著通過你姑父的關(guān)系找個有耐心且文采好的做他的蒙師，你娘家那邊要是認(rèn)識的有人也可以推薦啊，看看哪個先生合適，咱們送孩子去上學(xué)。我只盼著這孩子將來榮耀顯達(dá)，也不枉費你青春守寡受的委屈。”

    李紈感動的眼淚止不住流下來，再三感謝老太太。

    林如海為了這事兒還特意來了一趟，在老太太的要求下，林如海給賈蘭弄到一個國子監(jiān)的名額。可以說賈蘭未來讀書的路很順暢，這孩子只要用心學(xué)，怎么也能考個進(jìn)士。

    王夫人冷眼看著，就知道李紈求老太太出手了，也就不再催著李紈拿財貨出來了，只盼著將來再謀劃。

    時間很快到了十月，天氣轉(zhuǎn)涼，王夫人才搬完了東西，準(zhǔn)備找個黃道吉日去新家。

    薛家也是緊趕慢趕的搬家，二房都走了，她們不走不合適了。除了王熙鳳不斷的催著，也有蘑菇三天兩趟的帶人去測量，領(lǐng)著人來繪圖。更有賈家的人態(tài)度也輕慢了起來，再住下來就真的撕破臉了，薛家也不得不搬了。

    對外說為了娶媳婦，實際上連哄帶騙的和夏家走完了訂婚的過程，年底就要娶親。

    夏家是皇商不假，在京城這地方輪不到她們抖起來，只聽說薛家和賈家的關(guān)系好，四大家族的名頭她們也是聽過的。

    看到薛寶釵還在榮國府里住著，又說將來薛寶釵和賈寶玉的婚事要辦，夏家的母女沒法子跑到榮國府來打聽是不是實話，雖然王夫人搬家，但是二房的子女沒搬走，在夏家看來，這是分產(chǎn)不分家，樹大分枝，這一步早晚會來，就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兒了。

    看榮國府分產(chǎn)分的平平靜靜，以為大房二房兩老兄弟關(guān)系很和睦，二房的東西一車一車的拉，聽說分的幾乎和大房一樣多，就更加佐證了猜測，對婚事就很爽快的答應(yīng)了。

    在薛家收拾東西的時候，香菱和她母親來老太太這里磕頭。

    薛蟠一開始不答應(yīng)放香菱走，但是他是個喜新厭舊的，香菱再溫柔也膩了，所以薛寶釵就夸夏家的姑娘美若天仙的時候，哄著他說是免得到時候惹夏姑娘不高興，不如現(xiàn)在放香菱走，省得到時候家里嫂子不歡喜，他就答應(yīng)了。

    燒掉了賣身契后，香菱就是個自由身，可是家產(chǎn)都沒有了，母女兩個一個年老一個年少，就是回江南還不知道將來怎么樣呢。

    老太太也不愿意放她們走，就說：“先在我們家住幾年吧，過幾年再找個心善的好人家，去外面做個平頭娘子，把你老娘也接去，免得她孤苦無依。”

    香菱和她娘就是這樣想的，母女倆個就在榮國府后面家生子住著的胡同里安家了，安安生生的過日子，一日三餐倒也平靜。

    薛姨媽只能先賃了房子住著，她手里如今也沒太多的錢，眼看到年底了，年底去戶部交割的日子又來了，所以這時候有錢也要緊著先去戶部交割的事兒。

    薛姨媽一家從榮國府的后門離開，薛姨媽掀開馬車的簾子，看著越來越遠(yuǎn)的榮國府后門，就覺得心里五味雜陳。

    當(dāng)初來的時候是從中門進(jìn)來的，那時候榮國府上下都是笑臉相迎，薛家還是身價百萬的大富人家。如今離開，是從后門走的，走的時候榮國府松了口氣，可薛家已經(jīng)元氣大傷了。

    她放下簾子，滿臉愁容，清晰的感覺到自家的日子是越過越薄。怎么成了這樣子？

    薛寶釵送薛姨媽離開，這時候也嘆口氣，被鶯兒扶著往大觀園去。

    薛姨媽心里五味雜陳，薛寶釵比她心里想的更多，感受更復(fù)雜。

    她一步步往大觀園走，路過剛剛搬空的院子，站在門口往里面看了看。想著如果放棄眼下的路子，放棄皇商資格，賣掉大部分的鋪子遣散大部分的伙計，回金陵老家，像是普通商人一樣安心經(jīng)營，斷尾求生等待機會東山再起，如何？

    這樣也不是不行，甚至她覺得這是最好的辦法?？墒怯植桓市?，祖宗留下的皇商資格就這么沒了，百萬家產(chǎn)只剩下一半……越想越不甘心，越是不甘心就越是難受，越是難受越是不甘心……不能就這么認(rèn)了，總想再拼一次。

    就在她思索的時候蘑菇來了。

    蘑菇笑著問：“薛姑姑，你還有東西沒拿完嗎？”

    薛寶釵看她背著手，但是背后的手里拿著長長的紙卷很顯眼，就知道是圖紙，掛著笑容問道：“你這就打算開始推平這處院子了？”

    “嗯！早點動工我冬天就能用了，要不然就要拖到明年了。一年又一年，我也是客，還能用幾年？”

    薛寶釵無話可說，和蘑菇比起來，她是客，蘑菇是主。但是實際上，蘑菇也是客，早晚也是要走的。

    可人家是嬌客，人家想怎么改就怎么改，她就是心有不甘也說不出來，這就是寄人籬下的苦楚，她今兒體會到了。

    她對著蘑菇點點頭，扶著鶯兒的手往大觀園去了。

    蘑菇看著她走遠(yuǎn)，想起一個關(guān)于郭子儀的故事。

    唐朝大將郭子儀被封汾陽王，一次他閑來無事，拄著拐杖去營建王府的工地，跟一個老泥瓦匠說要把房子修的結(jié)實點。老泥瓦匠就說：“我們祖孫三代做這個的，在長安不知蓋了很多府邸，可是只見過房屋換主人，還未見過哪棟房屋倒塌了的?！?/br>
    郭子儀從此再沒有去過工地，郭子儀活著的時候郭家富貴，時逢郭子儀六十大壽，王公卿相俱來祝壽，七子八婿個個貴顯，家中堆笏滿床，惹人羨慕。

    然而到了郭子儀曾孫當(dāng)家的時候，郭家已經(jīng)沒落，當(dāng)初建造王府的老泥瓦匠確實用心，王府的房屋還屹立不倒，可是郭家的后人無力維持，把大部分宅邸賣給了法雄寺。

    有人來到寺中，回想起當(dāng)初郭家七子八婿堆笏滿床的富貴，寫下了一首詩：“汾陽舊宅今為寺，猶有當(dāng)年歌舞樓；四十年來車馬散，古槐深巷暮蟬愁?！?/br>
    又過了三十年，郭家徹底沒落，有人經(jīng)過昔日的建筑前，忍不住寫下來一首新詩：“門前不改舊山河，破虜曾輕馬伏波；今日獨經(jīng)歌舞地，古槐疏冷夕陽多?！?/br>
    蘑菇就想長出一口氣，想著榮國府第一代主人到如今，她已經(jīng)是第五代人了，君子之澤，五世當(dāng)斬。富貴還能延續(xù)幾何？

    自己今天歡喜的建了一處跑馬場，將來這里又是誰站在這里指指點點，要改建這處地方，然后會不會有人再寫下一首詩？

    她生出一種站在時間里頓生渺小之感，更生出一種只爭朝夕的緊迫。

    一輩子該怎么過？

    也學(xué)著郭子儀那樣“破虜曾輕馬伏波”嗎？

    第303章 分道鑣

    薛寶釵到了大觀園里，她才感受到第一次和母親分開了，免不了有些情緒低落。

    探春看她情緒低落，就忍不住開解她，一來姐妹們相處的不錯，二來正經(jīng)論起來，薛寶釵是二房的親戚，探春就覺得該照顧些。

    就提議說大家一起起詩社，日常作詩娛樂。

    這玩法很雅致，這園子里的姑娘們都是雅致的人，于是紛紛響應(yīng)。

    于是就先確定參加詩社的人，賈家的三姐妹，林黛玉薛寶釵和邢岫煙是肯定加入的。

    除了這些同輩的姑娘，還有巧兒和蘑菇也住在園子里。

    巧兒年紀(jì)小，跟著吃吃喝喝就行，不要求她作詩。蘑菇倒是可以跟著作一些。除了這些，探春就問：“要不要再請一些來，人多了熱鬧。像是咱們園子里住著的妙玉……”

    惜春立即打斷她：“這個不行，萱兒不喜歡她，明明妙玉的翠櫳庵和怡紅院更近，她們就沒來往一次，萱兒帶著meimei寧肯跑遠(yuǎn)點找玉皇廟的那些小道姑們玩兒都不去找妙玉。聽那些小尼姑說，她們想和萱兒玩兒必須是要出了翠櫳庵才行。上次老太太去翠櫳庵，那也是萱兒第一次去。”

    林黛玉說：“了不得，萱兒這丫頭古怪的很，既然她不愛和妙玉來往，就不請了吧?！?/br>
    于是都放棄了請妙玉。

    幾個姑娘就正經(jīng)的約定結(jié)社了，而且要正式一點，要請人做社監(jiān)。就這么商量了半天，還像模像樣的制定了章程，薛寶釵很快調(diào)整了情緒，她就是一瞬間情緒低落也不會長久，寶jiejie豈是個傷春悲秋的人物，很快就和姐妹們有說有笑了，說到：“可惜云丫頭不在，有她就更熱鬧了，要不然咱們?nèi)フ依咸?，請老太太派人接她來吧?！?/br>
    她們在談?wù)撌废嬖频臅r候，老太太也和王熙鳳她們說史湘云的事兒。

    老太太剛收到消息：“云丫頭和衛(wèi)公主家的公子衛(wèi)若蘭結(jié)親了。”

    因為駙馬姓衛(wèi)，所以日常稱嫁給衛(wèi)駙馬的公主為衛(wèi)公主。

    王熙鳳就說：“這是好事兒啊，我聽說那位衛(wèi)公子是個四角俱全的公子，史家的老爺太太也真是……怎么把這個好人物給找出來了?！闭f完衣服感慨的樣子。

    老太太臉色卻不好看，搖頭：“你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這衛(wèi)駙馬家的孩子是好，但是身體不太好，看著結(jié)實，就是銀樣蠟槍頭。一年里面換季的時候就看不到人，一病就是半年?！?/br>
    說完臉上更不好看了，她覺得史家的兄弟是真費心了，費心找個這樣的，表面上給侄女找個好人家，實際上就是個短命鬼，就好比這婚事，看著真好，實際上好不好他們心里知道。

    老太太越想越生氣：“我還以為他們會選馮家的孩子，我聽寶玉說馮紫英是難得的好孩子，弓馬嫻熟文墨也通，年紀(jì)小就已經(jīng)給他父親分憂了，舉止也妥當(dāng)，相貌又英俊。衛(wèi)駙馬家的孩子，就是長的好看，身份顯貴些，可是一輩子過日子不是光看身份和相貌的?。?/br>
    我做壽的時候我還問過她們妯娌，她們都夸馮紫英，到頭來卻成了衛(wèi)若蘭。說白了，是求公主的青眼，拿侄女的婚事?lián)Q他們兄弟的好處，呸！大家都聯(lián)姻，要是能說點別的理由我也能理解，誰讓他們找的是公主的孩子，就該問問是他們史家想巴結(jié)公主，還是那邊王府想巴結(jié)公主?！?/br>
    王熙鳳趕緊看看云芳，這是拍馬屁拍到了馬蹄子上。

    云芳就說：“您也別生氣，這事兒定下來了，再說了，平日看著衛(wèi)若蘭也不錯?。≡S是您覺得他體弱，覺得他是個壽數(shù)不長的，實則未必如此。我聽說衛(wèi)若蘭也是個很有文采的人，到時候和云meimei詩歌唱和也是美事兒?！?/br>
    除了這么說，云芳也沒法子，就是老太太也不能對史湘云的婚事插手，老太太也只能在家里抱怨幾句。

    老太太只能說：“也只能這么盼著了。鳳丫頭，派人把云丫頭接來，在咱們家住一陣子，她成親的事兒不許多說，讓她能快活一陣子是一陣子吧，這孩子命苦的很，小小年紀(jì)沒了爹娘，又碰上了這么兩對面甜心苦的叔叔嬸子。唉！”

    王熙鳳立即打發(fā)人去，老太太就抓著云芳的手說：“唉，我老了，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到萱兒她們姐妹兩成親。女孩兒找個好人家不容易，你們也別長一雙富貴眼，看著人家的家世好就攀上去，還是要多為孩子考慮?！?/br>
    “是，自然是這樣，您別擔(dān)心?！?/br>
    老太太怎么能不擔(dān)心。

    別看巧兒憨憨的，看著平庸了些，平庸有平庸的好處，這樣的孩子她不想那么多，能踏實過日子。但是蘑菇不一樣，老太太看出來了，這孩子冒靈氣冒的太多了，那股子靈秀是蓋不住的。

    要是長了一張美人臉倒也罷了，是個草包美人也不發(fā)愁，有點小聰明也不會讓家里著急上火，只是這孩子有一股子從內(nèi)而出的磅礴大氣，是一般人配不上的。

    配個庸碌的，她自己都看不上，配個有本事的，有本事的豈是好相與的，還不知道怎么磨呢。

    想到這里她嘆口氣：“算了，兒孫自有兒孫福，我不管了。也管不了那么多?！?/br>
    到了賈政帶著妻妾庶子來辭別的時候，她的眼神從不停擦眼淚的兒子身上落到了賈環(huán)的身上，在從賈環(huán)身上落到了趙姨娘身上。

    趙姨娘到底是沒被處置。

    老太太故意不催著賈政去料理趙姨娘，就是看看他是怎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