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對著一套流程很熟，每次家里來客人，他都要被拉出來，客人總是喜歡問他些讀書的事兒，再看看他的玉。

    這次也做好準備了，卻不想殷慶沒照以往其他客人的流程走，而是轉(zhuǎn)頭跟老太太說：“老太太，您別嫌棄晚輩說話魯直，小公子真的是璞玉，需要好好雕琢才行。不知道是讀書還是習(xí)武，還是二者兼有？”

    老太太一臉發(fā)愁：“他身子骨弱，也沒讓他習(xí)武，只讀了一些書。”

    “攻讀什么經(jīng)典呢？”

    做學(xué)問總要有個方向?。?/br>
    “如今跟著私塾讀些雜學(xué)。”

    “那也行，”殷慶對老太太說：“雜學(xué)學(xué)的好了也能成大家，別的不說，我們姑爺就是算術(shù)不錯才被征召的。小公子喜歡什么雜學(xué)？”

    賈寶玉喜歡什么？他喜歡做胭脂，和姐妹們玩耍，這當然不能說。

    賈寶玉只能退而求其次：“如今在讀《詩經(jīng)》。”

    “《詩》??！這個好啊，認真研讀必有收獲啊?！?/br>
    這本書可是一本春秋時候的外交黑話大全，連孔夫子都說：“不讀詩，無以言?！睋?jù)說春秋時候，外交場合都是吟唱詩歌的，《詩經(jīng)》收錄了不少。多少重大的場合，這些國君使臣在劍拔弩張或者是言笑晏晏中吟唱著詩完成了一次外交，在今天看來簡直是不知所謂虛頭巴腦，但是這是一種貴族特有的含蓄，委婉，給予對方體面。也保留了在爾虞我詐下的一層朦朧的和氣。

    后來孔夫子重新編纂，更是把這種作用放大了。凡是不會在外交場合吟詩的都會被列國笑話，就連秦國和楚國這種被認為蠻夷的諸侯國也是死命的學(xué)詩，盼著在大家講黑話的時候別弄錯了切口。

    直到最后時間來到了戰(zhàn)國，大家不講和氣了，也不給對方體面了，自然在會盟的時候也不吟詩了。

    但是這本書除了當外交黑話大全之外，還有很多作用，一本好書，真的能從里面學(xué)到很多。

    所以殷慶由衷的感嘆：“讀《詩》好??！”

    盡管這樣，殷慶還是沒現(xiàn)場考一考寶玉，最后殷慶離開，寶玉也沒機會背一下其中的內(nèi)容。

    等到事情處理了，殷慶夫妻兩個再三和老太太替女兒說了軟話，眼看著快中午了，才雙雙告辭。老太太還想留著他們吃午飯，但是殷慶也說了：“來的匆忙，家里老人還等著呢，回去的遲了怕他們擔心?！?/br>
    老太太這才不留了，還對上次殷慶幫忙找人托關(guān)系感謝了幾句，又讓鴛鴦打包禮物，老太太是做足了面子，除了親自送他們出去，簡直是做到了無微不至。

    老太太沒有親自送，是因為殷慶是個晚輩，作為同輩人，賈赦讓老太太趕著出去送送親家。

    楊太太和邢夫人在二門口尬聊，因為賈赦和殷慶聊的時間比較長，他們不走，楊太太不好上車。

    賈赦和殷慶這個時候聊的是昨日晚上的事兒。

    殷慶說：“我這稀里糊涂的到現(xiàn)在也沒明白，我閨女為什么把你印章收繳了？”

    “還能為什么？你管那么多干嘛，你讓她還給我?！?/br>
    “你先說你昨天干嘛了？”

    “老爺我昨日收了薛家五百兩銀子，給他們疏通。聽說戶部在裁撤皇商，我替他們打個招呼?！闭f到這里斜著眼看殷慶壓低了聲音免得周圍聽到：“我就不信你們家沒干過這種事兒。不過是用了瑭兒的名頭，你閨女就讓一群婆子沖老爺?shù)奈堇?，你聽聽這是人兒媳婦該干的嗎？你們殷家就這教養(yǎng)，我告訴你殷慶……”

    殷慶壓著他的手，“我記得小時候，老公爺教你，我在一邊聽著，至今還奉若圭臬。他老人家說，人在富貴的時候，能用銀子做的事兒就別用人情，人情貴重，越用越薄，是這么說的吧？你怎么……五百兩夠干嗎？你難道紅口白牙的跟戶部說，戶部就聽了？你好歹拿點好處啊，五百兩戶部他們怎么分？”

    “老爺都沒想過跟他們分?！?/br>
    “你糊涂?。　币髴c搖搖頭：“你這是壓根撈一筆就算，沒想著給薛家辦事兒?！?/br>
    “你算是看出來了，老爺是真不打算給薛家出力。才區(qū)區(qū)五百兩，老爺也是見過世面的，他們拿五百來，老爺只辦五百的事兒。”

    跟這老東西說不明白，殷慶就說：“我不跟你說了，我閨女也是為了你們家好，你好之為之吧?！?/br>
    “讓你閨女把她的人手從老爺?shù)脑鹤娱T口領(lǐng)走，她反了天了，還派人看著老爺我。我等會去找薛家的大小子，問問他，為什么要給老爺那么少的銀子，都是銀子太少了才惹得昨日的事兒。她的狗奴才攔著出不去，你……”

    殷慶就覺得賈赦的腦子有毛病：“您能不能當這事兒過去了？別再嚷嚷了行不行？”丟不丟人??？！

    “不能！”

    薛蟠在梨香院一下子跳了起來：“媽和meimei你們說啥？吃這個啞巴虧？不能吃，憑什么啊，老子給了他們五千兩銀子，結(jié)果他們吞了四千五！事兒沒辦成，老子還不能說，成什么了？成冤大頭了！”

    薛姨媽拉著兒子：“你坐下聽我說。”

    薛蟠昨日在窯子里過夜，今兒剛被找回來帶著幾分宿醉未醒，很輕易的被他媽拉著坐下來。

    眉間有一點胭脂痣的香菱端著一碗醒酒湯進來，薛寶釵接著雙手捧著給薛蟠，薛蟠謝了meimei端著就喝，連勺子都沒用。

    薛姨媽看著他喝湯，開始說：“賴大一家在這榮國府樹大根深，他娘賴嬤嬤更是老太太跟前的紅人。賴大兄弟倆個，賴大在榮國府當大管家，賴二在寧國府當大管家。咱們?nèi)缃窠枳≡谶@里，你姨媽又不管事兒了，再鬧起來沒法子住下去……”

    “住不下去就走，咱們不是沒房子?！毖窗淹肴o了香菱，“一個奴才罷了，媽你擔心什么？當日咱們在金陵的時候，咱們是什么人家，沒人敢惹咱們，都是咱們橫著走，如此在京城反而受氣，媽忍的下去我忍不下去?！?/br>
    說著就往外走，薛姨媽知道他的脾氣，立即喊著門口的婆子們：“快攔著！”

    但是薛蟠畢竟是個年輕大小伙子，剛喝飽了湯，人也清醒了一點，門口守著的幾個力氣小的丫鬟拉不住，他掙脫出來之后直接去了男仆們住著的房子。

    薛姨媽和薛寶釵沒跟上，加上男仆們住的院子比較遠，而且這些女主子不靠近男仆的院子。所以薛蟠立即叫上一二十個壯漢手持棍棒扁擔門杠找賴家的麻煩去了。

    賴家的日子過的是榮國府仆人里的頭一份，雖然身份是奴婢，但是外面的鄉(xiāng)紳人家還真的比不過這些豪門的豪奴。

    賴嬤嬤就是簡配版的榮國府老太太，家里也是男女仆人一大堆，寶玉房間里的大丫鬟晴雯就是賴嬤嬤以前買的小丫頭，帶著去見老太太，老太太看晴雯伶俐，賴嬤嬤獻上去才成了老太太房里的丫頭，轉(zhuǎn)而伺候?qū)氂?。這已經(jīng)是幾年前的事兒了，可見那時候的賴家，已經(jīng)是在榮國府做奴才，回家做主子了。

    這一天上午，賴二的媳婦來拜見婆婆，見到了嫂子賴大家的坐在一邊讓一個丫鬟慢慢的捶著肩膀，而且看嫂子一臉憔悴，不像是睡好的樣子，就坐下和嫂子婆婆說話。

    “我聽說昨日有人在西府聚賭，三奶奶威風(fēng)的很，二話不說直接把人賣出去了。連在家里面過一夜都不樂意？”

    賴大家的聽了之后臉上帶著苦笑：“可不是嘛，就因為這事兒折騰的我昨天大半晚上沒睡?！?/br>
    賴二家的就說：“我常聽人家說西府東院和別的地方不一樣，如今那些人個個跟鋸了嘴的葫蘆似的，一步路不敢多走一句話不敢多說，每次見面就是想問問他們，也是跟河蚌似的。更不敢說一點兒東院跟主子們的事兒。老太太既然把家里交給了三奶奶，我看著往后還有的磨呢，人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前幾天三奶奶什么事兒都沒做，我看著昨日是第一把火燒起來了?！?/br>
    賴大家的嘆口氣：“我不是背后說主子們，三奶奶也是，二太太都不管的事兒她管什么？！

    非要在老太太跟前顯擺一下自己手段了得？也真是不顧及長輩的臉面，將來有她后悔的時候。二太太未必愿意把手里的管家權(quán)讓出來，只等著往后看吧，還有的鬧呢?！?/br>
    賴二家的問賴嬤嬤：“您老人家經(jīng)歷的多見識廣。您說說往后咱們家怎么辦？是聽小主子的還是聽老主子的？”

    剛才兩個兒媳婦兒在說話，賴嬤嬤一直沒出聲。這個時候小兒媳婦兒問到了，賴嬤嬤嘆了一口氣。

    “聽小主子的還是聽老主子的……后面的奶奶太太們爭得再多也不如外邊爺們兒說話要緊。聽誰的不聽誰的，要看看外邊的爺們兒誰說話管用。

    三爺說話有用，就聽三奶奶的。二老爺說話有用，就聽二太太的?！?/br>
    賴二家的微微一笑，明白婆婆的意思了，賴嬤嬤也確實是家里的定海神針。

    賴嬤嬤的大孫女也在，雖然是個奴婢出身，卻沒有進去伺候過主子一天。也是跟大家閨秀一樣，身邊領(lǐng)了好多丫鬟，日常養(yǎng)的金尊玉貴，平日也是讀書吟詩過日子。說句不客氣的，榮國府的幾個姑娘都沒她過的快活自在。

    也因為是讀了書，也因為是享受了與身份不匹配的富貴，養(yǎng)了一種有別于父母的脾性，帶著幾分清高，其實和大哥賴尚榮一樣，看不起賈家的主子，卻又是依附在賈家這棵大樹上的一根藤。

    聽了祖母的話，忍不住皺著眉頭：“這么做豈不是跟墻頭草一樣，老太太能容得下咱們？三奶奶和二太太恐怕也容不下咱們?！?/br>
    這話說的屋子里面的長輩聽了都不開心。誰是墻頭草，誰都不是墻頭草。主子是誰？是榮國府的老太太嗎，是二太太嗎，是三奶奶嗎？

    都不是，是榮國府的權(quán)利??！

    賴嬤嬤倒是沒有生氣。小孩子嘛，沒什么見識，家里面多教教就行。

    “咱們家是榮國府寧國府的大管家，誰是家主自然要聽誰的?！?/br>
    賴嬤嬤這話剛落下來，外邊突然鬧騰了起來。

    就有一個婆子進來，急匆匆地說：“薛大爺打進來了，要找咱們家大爺呢？見人就打，已經(jīng)打壞了咱們家老爺。”

    她嘴里的老爺就是賴大，賴嬤嬤聽了莫名其妙。

    賴大家的瞬間站起來：“憑什么打進咱們家？這是不講理，讓人打回去?！?/br>
    “慢著！”

    賴嬤嬤說：“薛家是客，咱們是奴才，先讓他打。我倒是要看看他說什么。”

    榮國府的后面巷子里，薛蟠正帶著家人在賴家打打砸砸。惹得那些不當差的奴仆們都出來看熱鬧。都圍著看，但是沒人進去拉，開玩笑，賴家家有奴才，大家鄰居也是奴才，干嘛給賴家?guī)兔Γ?/br>
    前面榮國府的大門口，賈赦還在送親家出門，殷慶臨要上車，拉著賈赦還說：“我瞧著寶玉是個好孩子，樣樣都好。”

    賈赦冷哼：“還用你說，上車滾蛋吧?！?/br>
    “你要是有心，就回去跟老太太說一聲，雜學(xué)也罷，詩也好。讓他下苦功夫鉆研吧，舍不得孩子吃苦，免得將來和你一樣?！?/br>
    “你這話什么意思？”

    “你看你急的，我小時候是見過你的，寶玉和你當年也沒差別了。不一樣的是你當年是你祖母溺愛，他是他祖母溺愛。你們何曾有區(qū)別？”

    年少時候背負著家族希望，全家溺愛。長大后發(fā)現(xiàn)文不成武不就，那點子學(xué)問沒外面路口擺攤寫信的貧寒學(xué)子多，那一點的力氣沒有碼頭上扛包的腳夫大。會一點艷詞銀曲，甚至不能博歌姬一笑……年輕還能說一句俊俏多情，年老就成了色中惡魔，于國于家無益。假如能思想高于常人也就罷了，可偏偏平庸至極。

    殷慶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去吧，天熱了，別曬著了?！?/br>
    “滾蛋吧?！辟Z赦還要回去挨罵，他是被老太太趕著出來送客的，送完還要回去，明明他昨日受了大委屈，可在老太太眼里，他就是個廢物點心，心里十分不舒服。

    就在殷慶準備登車的時候，外邊有小廝騎馬趕過來。很明顯這些小廝們都顯得非常疲憊，且行色匆匆，有的到了東院門口，有的到了榮國府門口。

    賈赦這老紈绔就算是再不頂用，看見這些小廝立即臉上變了顏色。

    “這是跟著賈瑭的人，怎么回來了？”

    殷慶這個時候也不上車了。兩個人急匆匆的朝著那些小廝們跑過去。

    這些小子們先都非常疲憊，下了車之后身體搖晃了幾下。

    “我們?nèi)隣敳×耍呀?jīng)坐官船回來了。那些送他回來的大人們送他進宮見駕，三爺讓我們來跟老太太老爺說一聲?！?/br>
    殷慶立即問：“病的怎么樣？”

    “在江南的時候嚴重了一些，一路上坐官船有大夫照料。如今好了一些了，只是精力不足尚需調(diào)養(yǎng)?！?/br>
    那就是在江南病的很嚴重了，嚴重到皇帝不得不令他暫時放下江南的事情，讓隨行官員特意坐官船走水路將他送回京城。

    殷慶也不走了，讓人送楊太太回去，就拉著賈赦一塊兒到宮門外等著。

    這個消息很快傳到了榮國府。老太太一聽，臉上止不住擔心起來。連連在嘴里念佛，開始求佛祖菩薩保佑。

    這消息也嚇著了云芳，剛得到消息的時候云芳幾乎是有點手足無措?；厣裰蟪弥瞬欢?，趕快把仙草叫到自己身邊：“你不是說要回來了嗎？怎么沒說他是病著回來了？”

    仙草自己也不知道，因為仙草一直在云芳身邊，對外邊的事情了解的不多，人家給她傳什么消息，她就向云芳傳遞什么消息。

    仙草就勸云芳：“奶奶，您先別急，咱們慢慢等，反正人已經(jīng)到了京城了，還能進宮，可見并不是很嚴重?！?/br>
    云芳也只能這么想，所以多少表現(xiàn)的坐臥不寧。

    老太太跟前連邢夫人一起，婆媳兩個都忍不住念叨著菩薩保佑。而王夫人收到了消息之后，忍不住眉頭跳了一下。

    “真的沒有聽錯，是病著被送回來了？”

    “是?。　?/br>
    王榮家的帶著一種佩服的語氣：“沒想到那馬道婆還真厲害。就是不知道為什么馬道婆已經(jīng)在佛前點了燈許了愿。三爺還是病著被送回來了?！?/br>
    王夫人聽了之后，對著王榮家的看了一眼。問：“讓你打聽殷家的人一早來這里見老太太是為了什么，你打聽了嘛？”

    “打聽了，老太太院子里的婆子都說是昨日三奶奶生了氣賣了人，她娘家的人才趕快趕過來想要替三奶奶描補描補?！?/br>
    王夫人不太信這個說法，賣人是自家的事兒，殷家也不用特意來一趟。而且聽說昨日東院的熱鬧把大老爺?shù)拿任锲肥兆吡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