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華 第58節(jié)
邢大將軍怒道:“放開我女兒!” 他身后的將士們怒而拔劍! 邢家軍的兵力自然倍于金蠻人, 但邢燕尋在金蠻人的手上, 邢大將軍投鼠忌器, 場面便僵持住了。 外面的人僵持住了, 留在玉石鋪子里的人卻在自尋出路。 “郡守, 玉石鋪子后面有小門,通后院,直接走另一條街,我們跑出去吧!”是一個士兵道。 裴蘭燼松了一口氣,道:“好,就這么走!” 他們雖然不知道為什么這群金蠻戰(zhàn)士不沖進來,但是他們也不敢出去直面,幸好邢大將軍來了,他們可以繞到后街,先去與邢大將軍會和。 而在他們籌謀這些的時候,沈落枝什么都沒做。 她只站在原地,昂著頭,用那雙月牙眼望著她的小倌看。 她聽得懂金蠻語的,她是那樣聰明的人,別人給她一個音節(jié),她便能猜出很多很多,更何況,是那明晃晃的一聲“大兄”呢。 周遭的人都亂糟糟的說話,推到了玉石架子,外面有金蠻人和邢大將軍在互相叫囂,沈落枝都聽不見了。 她的目光里,滿是旁人都看不懂的東西。 別人看不懂,齊律...耶律梟不敢看。 他想要避開她的目光,但是他的身體卻被定在當場,他像是被一刀砍中了要害,鮮血迅速流失,渾身都變的冰冷僵硬,硬到他根本動不了。 他無法躲避。 耶律梟其實想過他身份暴露的事情,但他覺得那是在很久以后了,他會隨著沈落枝去江南,等沈落枝再喜歡他一點的時候,他會主動和沈落枝揭曉他的身份,但是不是現(xiàn)在。 他想讓沈落枝再喜歡他一點,更喜歡他一點,否則,否則—— 但偏偏,這老天爺就是造化弄人,計劃看似順利,卻總是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卡出一環(huán)來,本該打完就跑的耶律貊沒走,甚至還帶兵過來跟他匯合,耶律貊來了,他的身份便無論如何都藏不住了。 這世上哪有什么算無遺策,這世事卻偏生不讓他如愿,他越是想要什么,鷹神就越是不肯給他什么,他披上了兩層面具,在真相面前卻一戳既破。 耶律梟不敢想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 他就那樣站在這混亂的玉石鋪子里,他耳聰,能夠聽見所有人說話走動的聲音、但是那些聲音卻又入不得他的耳,像是流水一樣在他的耳畔劃過,他什么都聽不進去,只定定的望著沈落枝。 他在那一刻,像是一個罪行都被揭露出來的惡徒,等著被人審判。 沈落枝就是那個審判他的人。 她的思緒短暫的混亂過后,很快就找到了方向。 那些金蠻人的身份無處掩蓋,耶律貊常年與大奉人征戰(zhàn),所有人都知道耶律貊是金蠻的皇子,而能被金蠻人稱作“大兄”的,也就只有金蠻人。 這一整個玉石鋪子里,只有齊律一個人,有那一雙綠眼睛。 綠眼睛,金蠻皇室。 戴在臉上,永遠不摘下來的面具。 一個可怕的想法瞬間占據(jù)了沈落枝的腦海。 如果,這個人是金蠻人,那他會是誰呢? 一個西疆里,真的有那么多綠眼睛的人嗎? 沈落枝覺得一股寒意從后脊梁上竄起來,將她整個人都冰麻在原地。 她的耳廓中陣陣嗡鳴,過去和齊律相處的一幕幕都在腦海之中閃過,這一雙綠眼睛似乎在某一刻,和另一個人重合在一起了。 她顫抖著,伸出手去摸齊律的面具。 那是她剛請人為齊律打出來的,這是她親手從庫房里挑出來的玉,最好的一塊,上還有淡淡的金色紋路,陽光一曬,便有淡淡的琉璃的光暈。 她觸碰到玉石面具的時候,反而被那面具的涼而驚了一下,街巷外面有人在喊叫,近處的裴蘭燼似乎打算逃跑,但她都聽不見了。 她只覺得那面具好涼,只摸了一下,手指都涼的僵住了,卻又不肯放手,她的心口越跳越快,眼前有些發(fā)昏發(fā)黑,但還是堅持著,摘下了那面具。 面具之下,是一張平平無奇的,帶著燒傷的臉。 她見過的,她看過這張臉,但是從未看的這樣仔細。 她知曉一些易容的東西,各家各不同,有的是靠粉糊在臉上,然后全靠描眉畫眼,重新搞出一張新的臉,但很不經(jīng)看,只要用水一潑,便會顯出真容來。 還有一種就比較昂貴了,據(jù)說是從南蠻那邊傳過來的,將人后背上的皮剝下來,用特殊的手法保存,待到用的時候,便以特殊的膠料糊到臉上,相當于給人換了一層皮,無論是手感還是瞧著,都跟真人一樣,被水潑了也不會掉。 據(jù)說是叫“人.皮.面.具”。 但是再細致的人.皮.面.具,也有和人不一樣的地方,人會出汗,面具不會,冬日里人的臉會被凍僵,面具也不會,人跑起來面容會熱,面具更不會。 所以捏上去,揉上去,總歸是會有那么一點點不同的。 沈落枝就察覺到了那么一點點不同,但不是面具的不同,而是齊律的不同。 她的手指撫在齊律的面龐邊緣,她捏上去的時候,齊律在顫。 他的骨rou過于緊繃了,像是被拉到極致的弦,莫名的自己在半空中顫出嗡鳴聲,他的胸腔劇烈起伏,呼吸聲一聲比一聲重。 沈落枝看到他的額角處滲出了一顆汗珠,順著他黝黑的面龐向下落,他是那樣高大兇猛的人,但是當沈落枝的目光落到他的額角的時候,他整個人都瑟縮著顫了一下。 好似沈落枝的目光不是目光,而是刀尖一般。 沈落枝終于看出了哪里不同了。 太黑了。 這人的面似乎太黑了,黑到與脖頸、后耳處的都有一層銜接的膚色差,但是以往,齊律一直戴著面具,所以沒人會仔細的看他的臉。 以往沈落枝每次瞧見、給他喂藥時,也都是在房內(nèi)燈光昏暗時。 沈落枝顫著手,去摸他面頰與下頜之間,那條膚色不一樣的色差線。 她伸手過去的時候,四周的所有動靜都被模糊掉了,裴蘭燼在和她喊什么,她沒聽,街外似乎有人要沖門進來,她也沒管,她只固執(zhí)的去摸那一條線。 時間似乎被放得很慢,沈落枝的手一點點靠近過去,那雙綠眼睛一瞬不瞬的望著她,日頭從木格窗外落進來,落在沈落枝的手上,為她的手指鍍上一層淺淺的光暈。 那根手指終于,落到了真相的邊緣,用力一摁,那纖細的指尖就捏住了一點摸起來很奇特的皮質(zhì)邊緣。 觸感很像是一塊放了很久的油膏,有點干粘,但捏上了,又有些滑,她只需要捏著那一層皮,輕輕一用力,便能將它扯下來。 沈落枝的鼻端頂起一股酸澀來,她眼眶都泛紅了,用指甲,一點一點刮起、扯下那一層皮。 皮下是個什么人呢? 她的眼底里涌起了淚。 憤怒與惱羞是在之后才涌起來的,在她撕下面具的那一刻,她心底里只是難過,齊律是假的,小倌是假的,紅肚兜是假的,為她的話面紅耳赤是假的,她接的柳枝是假的,所有都是假的。 她看到耶律梟那張臉的時候,恨意達到了頂峰。 那是一張棱骨分明,鷹視狼顧的臉,全然不似齊律一般普通,大概是一直戴著人.皮的原因,他白了些,又因為垂著眼,擺出來一副愧疚至極,不敢開口的模樣,便壓住了那股鋒銳冷冽,一往無前,逮誰殺誰的戾氣,眉宇間便少了幾分悍勁,反而多了幾分瀲滟的媚氣與幾分——她以前想錯了。 袁西教的那些東西,放在他臉上其實很合適,他本就生了一副妖冶惑亂的模樣,只是在齊律的臉上不合適而已,等拿到耶律梟的臉上,簡直太合適了。 原先會掏人心肝的山鬼野狐換了個要命的法子,往她面前一站,不講話,不言語,只垂著頭,眉宇間竟還帶著幾分令人憐惜的悲意,頹然落魄的像是一朵被雨水打的破碎的山間花。 仿佛揭穿了他的身份,是她的錯一般。 沈落枝的身上未曾佩刀,她現(xiàn)在也握不住刀了,她無法像是之前一樣一刀捅進耶律梟的胸口,她顫的甚至都整個人都在抖。 她只站在他的面前,聲線艱澀的問:“進郡主府,是為了今天嗎?” 耶律梟喉結上下滾過,他的唇瓣微rou,有一個微微翹起的弧度,暗粉色的,瞧著又欲又色,若是被人含一含,便會醞出水光來。 沈落枝嘗過的,用齒尖廝磨那唇珠的時候,唇珠會變成艷艷的顏色,像是月光下的薔薇花,掛在凈白的墻邊,紅的像血。 而現(xiàn)在,那唇珠在她的面前顫了兩下,一句話都沒說出來。 沈落枝也不需要他說,答案已經(jīng)擺在眼前了,她有什么不知道的呢?她昂起頭,清冷的玄月面上還帶著一滴淚,從眼角里滑下來的。 但她的面容上卻瞧不出任何脆弱或悲傷之意,只有濃烈的怨與恨,她看著耶律梟,那雙眼因為不想落淚而努力睜大,一點晶瑩的淚花在她眼底閃,她的臉上甚至還帶著一絲譏諷的笑:“很得意吧,耶律梟,換一個身份來找我,讓我愛上你,然后在今天,將我堂而皇之的抓回去,這是你的大勝啊?!?/br> 她伸出手,用手指點著耶律梟胸口,尾音發(fā)顫的說:“這一刀,你百倍還與我了?!?/br> 她當初怎么騙得他,現(xiàn)在他就怎么騙的她。 她說這些的時候,耶律梟的額頭與脖頸上都有細小的青筋在顫,他似是忍的極辛苦,喉結上下滾動了兩息,才輕輕吐出一句:“我未曾勝過?!?/br> 他抓捕過她,用人命威脅過她,用卑劣的手段欺騙過她,為了得到她,他什么都干過,但他從未曾勝過。 他早就認輸了,情.愛這兩個字,是一定要有一個輸家的,它不看誰武力強盛,只看誰心狠,誰能當那個狠得下心的人,誰就是贏家。 他哪里狠的過沈落枝呢? 這個女人的心比他的刀還要硬! 她的指尖點在他的胸口,他胸口上的傷就又一次燒了起來,灼痛讓他無法呼吸,但他寧可一個人受百刀,也不想讓她受一刀。 沈落枝的手指點一下,他便顫一下,點兩下,他便像是承受不住一般退半步。 “落枝。”沈落枝去拔他腰間的刀、要與他同歸于盡的時候,他握著沈落枝的手腕,與她道:“別拔刀,我會放你走的,我不會傷你。” 沈落枝見不得他這個樣子。 處心積慮引誘她,不就是為了今日嗎?他應該如同一個勝者一樣掐著她的脖子把她帶出去,耀武揚威的讓所有人看看她被他騙成什么樣子,一如那一日火燒金烏城一樣,而他現(xiàn)在,卻擺出來一副愧疚沉默的模樣來面對她,還要放她走,好似一切都是不得已為之一般。 這算什么? 捅了她一刀之后再來親她一口嗎? 這已經(jīng)不是當她蠢笨好騙了,這是當她是三歲嬰孩一樣沒長腦子! 真舍不得傷她,那最開始就別跑過來假裝成小倌、別派人來刺殺啊!所有事都做完了,跑過來說“我不想傷你”,這算他媽的什么! 沈落枝這樣一個出身的姑娘都要被氣得破口大罵了,她恨不得抽刀把耶律梟腦袋砍下來! 她抬頭看向耶律梟那雙眼的時候,便想起了她之前在夜間,問耶律梟喜不喜歡她的事。 她當時是掏出一顆真心來問的。 但偏偏,她問的不是那個沉默寡言,肯為她赴死的齊律,而是一個心機陰沉,埋伏在她身邊的耶律梟。 沈落枝驟然紅了眼。 耶律梟不敢看她的眼了,他偏開目光,只用手摁住了她的手背。 而在這時,裴蘭燼的高吼聲打斷了他們兩個之間的話。 “落枝!”裴蘭燼在喊:“他們來了!快走,我們從后面跑!” 說話間,裴蘭燼已經(jīng)被人帶著跑向了后門,后門通小巷,他們可以走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