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華 第28節(jié)
邢燕尋便抱著這樣不怎么光彩的心思,帶著沈落枝去了地牢里。 邢家軍的牢獄做的很堅固,據(jù)說是混了特制的鋼鐵而做,防備被人劫獄,或者里面的人自己跑出去。 畢竟都是會些拳腳功夫的猛漢,萬一真的動亂了,定是要出很多人命的。 邢家軍的地牢門口守著兩個將領(lǐng),開門時瞧見是邢燕尋領(lǐng)路,便讓出了身位,地牢有長長的,向下的臺階,一走下去,下方十分昏暗,一股干冷的陰森寒氣撲面而來,其中混著血腥氣與糞便的臭氣。 “這里關(guān)押的都是西蠻戰(zhàn)士,有的是落單了,被我們抓了,有的是攻掠城池時被我們抓了。” 邢燕尋隨意從墻上拿下了一支火把,握在手里,刻意快走了幾步,將沈落枝一個人拋下了。 這地牢很長,是一個圓形隧道,從最前面開始走,一路繞一個圈,能重新走回來,兩側(cè)都是關(guān)押的西蠻將士,這群人都是身形高大的蠻族兵,見了她們便撲上來,在柵欄上敲敲打打,并怒吼著一些西蠻語。 沈落枝跟耶律梟學(xué)過一段時間,能簡單的分辨出他們在吼什么。 “決一死戰(zhàn)。” “大奉的男人都死了?” “有種的將我放出去!” 多是這種無用的挑釁的話,但是這群人面目猙獰,手中鐵鏈砸向鐵柵欄時會發(fā)出兇猛的撞擊聲,乍一看,頗為嚇人。 邢燕尋拿著火把回頭,想瞧瞧那位小郡主被嚇得不敢動的樣子。 結(jié)果她回過頭時,便瞧見沈落枝站在甬道中央,一臉平靜的看著那些被俘虜?shù)奈餍U將士。 這甬道之內(nèi)一片昏暗,只有隔二十步外才會放一個火把照明,因而便將四周照的明明暗暗,沈落枝所處之處恰好略昏暗,她半個身影都隱匿在暗間,一張臉面無表情的盯著那里面的西蠻人看。 “郡主?”邢燕尋奇道:“您在看什么?” 尋常的小兵來此,都會心驚膽戰(zhàn),這沈落枝如此嬌弱,為何不怕? “我在看我大奉威儀?!鄙蚵渲剡^頭來,看向邢燕尋,在瞧見邢燕尋的時候,她的臉上終于漾起了一絲笑意,她抬腳自昏暗的地方走出來,迎著邢燕尋而來,她踏入被火把照亮的明亮之處時,身上由銀絲云錦織成的裙擺上便有水波一樣的波紋在蕩漾,像是從暗處走出的洛神女一般,眉眼中滿是溫柔堅定的光。 “將軍為我大奉邊疆,辛苦了?!鄙蚵渲Φ?,她說:“我很喜歡這里,能親眼得見此處,是落枝的榮幸?!?/br> 連帶著,沈落枝都更喜歡邢燕尋了。 邢燕尋一時有些失語。 她認(rèn)真的看著沈落枝的眉眼,發(fā)現(xiàn)這人依舊是一臉笑意,甚至比之前笑的更開心了。 沈落枝認(rèn)真的嗎? 裴蘭燼這個未婚妻,腦子是不是有點(diǎn)問題啊。 邢燕尋沒達(dá)到目的,有點(diǎn)不爽,她領(lǐng)著沈落枝在此走了一趟,發(fā)覺沈落枝真的一點(diǎn)沒被嚇到后,便惡從心頭起,領(lǐng)著沈落枝出了牢獄后,直奔了西城。 西城是青樓賭坊常聚之處,一眼望去,道路兩旁都是勾欄,男□□妓都有。 因著納木城是西疆的要塞,所以這里來往的商隊人群都多,所以不管是白日還是晚間,西城青樓這邊都十分熱鬧。 邢燕尋心想,那些可怕的西蠻士兵嚇不住沈落枝,這滿院子的酒色男女總能嚇到了吧?她聽說,如同沈落枝這般的女子,在京城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瞧見外男都要掩面的! 所以,邢燕尋帶著沈落枝去了最大的小倌館里。 小倌館里熱鬧非凡,什么客都有,三教九流蛇龍混雜,邢燕尋拉著沈落枝在一處二樓包廂內(nèi)坐下,喚人來點(diǎn)幾個小倌來跳舞陪客。 邢燕尋猜得沒錯,沈落枝還真沒見過這陣仗。 小倌館的包廂并不大,腳底下是木板,上只鋪了一層簡單的地毯,四周掛著艷俗的紅色薄紗,從門外走進(jìn)來了四個男子,什么人種都有,大奉的,漠北的,赤京的,這些人上半身不穿衣裳,下半身穿了一條綢褲。 四個男子一字排開,一個龜公站在最前面,笑嘻嘻的和她們道:“都是剛來的小倌,新鮮著呢,二位姑娘是挑兩個,還是都留下?” 他們說話間,隔壁還能傳來嬉笑的聲音,一個破木板不隔音,各種奇奇怪怪的動靜直接白日上演,刺的沈落枝后背發(fā)麻。 西疆這片地方,大概是因?yàn)檗D(zhuǎn)瞬就死吧,所以這里的人都不怎么講禮節(jié),怎么痛快怎么來。 沈落枝是名門之女,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等做派,那龜公說話時,她不由得抬眸望過去。 沈落枝一眼就看見了四個男人中,最高最壯碩的一個。 來人身量極高,這種個頭,走過門框時還需微微低頭,他皮膚是金麥色,發(fā)辮編織成細(xì)細(xì)長長的辮子垂掛與身后,面上帶著一張鐵質(zhì)面具,抬眸間神色冷冽,他的胸前沒有任何紋身,傷疤也沒有,胸前也是暗色的,但是那身形卻似曾相識。 最要命的是,他有一雙幽暗如狼的綠眼睛! 沈落枝只覺得頭皮都在那一瞬間麻起來了,她驚懼到不能講話,不由自主的退后兩步,一把抓住了身旁的邢燕尋的手臂。 她纖細(xì)泛涼的指尖摁在邢燕尋手臂的護(hù)腕上,邢燕尋清晰的感受到她在發(fā)抖。 “灼華郡主?”邢燕尋心里暗喜,心說終于把沈落枝給嚇到了,便一把扶住沈落枝的手臂,道:“這是怎的了?!?/br> 她說話間,順著沈落枝面對的方向望過去,便看見了一個身形健壯,氣勢沉穩(wěn)的漠北小倌,外行人看不出來,但邢燕尋是在人命里打滾兒的將軍,自然能瞧出來這人根骨像是會武,邢燕尋果斷向門外喝道:“來人!” 門店外便竄進(jìn)來四個帶刀的兵——這都是方才一路跟在他們后面的,都是能為邢燕尋拼命的親兵。 “灼華郡主,可有何事?”等到人齊了,邢燕尋才有了幾分底氣,又問沈落枝。 問話間,邢燕尋又掃了一眼那漠北人。 那漠北人臉上還戴著面具,正站在原地,一副尚不知發(fā)生了何事的樣子,龜公也很慌亂,連忙跪地求饒:“邢將軍,這,這是我們剛買來的漠北奴隸,您這是何意???” 沈落枝被她這般一問,才回過神來,她下唇慘白,發(fā)著顫道:“他,他——他身份有異,你查一查他?!?/br> 沈落枝沒有直接說“我懷疑他是耶律梟,綁了我的人”,而是道:“我看他,像是金蠻人?!?/br> 金蠻人入納木城,會被直接斬殺的。 邢燕尋自是知道沈落枝被西蠻人抓過的事,她明白沈落枝怕這個人是西蠻人的原因。 而這時,那漠北人才開口向邢燕尋說了一串北漠話,而龜公也立刻掏出了一個商引,給邢燕尋看。 邢燕尋讓親兵接了商引看,又道:“將面具摘下來?!?/br> 沈落枝的手指抓的越發(fā)緊。 而那漠北人也抬起手,緩緩摘下了臉上的面具。 鐵質(zhì)面具之下,是一張剛毅的臉,輪廓分明,神色沉穩(wěn),眉骨端正,高鼻薄唇,典型的漠北人長相,且他的左臉上有一片燒傷后的疤痕,看上去頗為駭人。 對方又說了一串北漠話。 邢燕尋轉(zhuǎn)而與沈落枝道:“商引沒問題,他說他是北漠與金蠻人的混血,所以生了異瞳,但是生來就是在漠北長大的,并非是金蠻人,戴面具,是為了蓋住臉上的傷疤?!?/br> 不是耶律梟。 是她草木皆兵。 沈落枝心口上的巨石被驟然挪開,她像是溺水的人剛上岸了一般,喉嚨間發(fā)出了一種劫后余生般的喘息聲,她過了三個瞬息,才勉強(qiáng)壓下心口的慌亂,抬手向這位漠北人行了一個女子蓮花禮,道:“小女子錯認(rèn),與公子賠禮?!?/br> 邢燕尋抬手,親兵將商引還給龜公,龜公也一直弓著腰解釋:“怎敢怎敢?一個小倌,哪能讓姑娘賠禮?是小人的罪過,讓二位姑娘受驚了,這人兒原先是馬市那邊倒騰馬的,后來中途被劫匪劫掠了,缺了錢財與我,還不上,便只能賣身進(jìn)來了?!?/br> “二位,別瞧他臉不行,身板可絕對夠用,物超所值!您不信先用一用,今晚上算小的賠禮,不收您銀錢!”那龜公急迫道,很怕邢燕尋當(dāng)場發(fā)難。 原是如此,怪不得瞧著像是會武的——邢燕尋徹底放心了,轉(zhuǎn)頭便讓幾個親兵出去了。 而一旁的漠北人緩緩行禮,用生硬的大奉腔調(diào)道:“不敢受姑娘賠禮,是齊某驚了姑娘?!?/br> 經(jīng)此一事,沈落枝便沒了繼續(xù)待著的心思,本想直接起身與邢燕尋說上幾句場面話,然后便離開,但是在她起身準(zhǔn)備走的時候,又聽見邢燕尋道:“今日便叫這個漠北人伺候你,喝上兩杯如何?” 沈落枝本欲匆匆離開的腳步一頓。 她被嚇了一通,都快將正事忘了。 她還得從邢燕尋嘴里,挖出來關(guān)于裴蘭燼的消息呢。 沈落枝抬眸看向那順從的站在一旁、摘下面具的漠北人。 他有一張沉默寡言的臉,看上去怎樣欺辱他,他都不會講話。 不是全天下的綠眼眸都是耶律梟,也不是全天下的綠眼眸都是壞人。 一朝被蛇咬,但不能十年怕井繩,她總要邁出去的。 這里是納木城,耶律梟進(jìn)不來的。 沈落枝在心底里給自己鼓勁兒了后,轉(zhuǎn)身道:“好,便將他留下。” 邢燕尋也點(diǎn)了一個順眼的大奉小倌陪著喝酒。 于是,其余的兩個小倌都被龜公帶出了房,由這兩個小倌伺候她們二人喝酒。 沈落枝其實(shí)不習(xí)慣被男子伺候,略有些生疏,對方給她倒酒時,她還會道謝。 對方便道:“姑娘不必拘泥,喚我“齊律”便是。” 齊律。 有大奉名,顯然并非是耶律梟那個什么都不知道的狗畜生。 沈落枝心里寬松了些,道了一句“我姓沈”,便由那齊律倒酒,但她也不喝,只拿在手捧著。 一旁的邢燕尋卻是轉(zhuǎn)瞬間已吞下了三杯,她酒量顯然不錯,喝了那么多酒也不變色,還會與沈落枝談笑。 “可喜歡這兒?”邢燕尋道:“若是喜歡,我陪你來。” “我要成婚的?!鄙蚵渲Φ溃骸霸趺茨芴焯靵恚拷信峥な刂?,是會與我生氣的?!?/br> 邢燕尋臉上的笑意僵了一瞬。 沈落枝定定的盯著邢燕尋看。 如果沈落枝回頭,就會發(fā)現(xiàn)那個齊律一直看著她。 但她沒有回頭。 那位高壯的小倌坐在她身旁,與她不過半臂的距離,深深的望著她,幽綠的瞳眸里映著那一抹纖細(xì)的人影,他的手指無意識的擦過他的腰側(cè)——那里藏了一個小匕首。 被沈落枝親自送到他胸口處的小匕首,涂了毒的。 他日日貼身帶著,以此來警醒他自己。 他因此命懸一線,是他咬著牙,用了珍藏的解毒丸才活下來的——至于齊律這個身份,是他早些年便設(shè)下來的一道偽裝身份,納木城是好地方,但是不歡迎西蠻人,所以他假扮成了漠北人,但是他買來的身份也是見不得光的,所以只能往見不得光的地方藏,秦樓楚館是最好的地方,這里來往的人多,也鮮少被查,安全。 他已經(jīng)躲在這里好幾日了。 他本欲潛伏進(jìn)納木城,與耶律貊一起隱姓埋名,在暗中做點(diǎn)手腳,卻沒想到,意外的瞧見了沈落枝來青樓里了。 逛青樓! 高高在上的月亮,來逛青樓! 耶律梟被氣的心口都跟著跳,想都沒想,便匆匆用藥粉蓋住了身上的傷勢,從內(nèi)室鉆出來,讓這里的龜公帶他過來。 這龜公收了他的銀錢,便將他帶到這廂房里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