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知曉阿爹定會晚歸，她便照常早歇。還是到翌日清晨，才知道阿爹徹夜未歸之事。偏偏來傳話的人說得語焉不詳，害得她提心吊膽。想著阿兄沒和她遞信，心里明白阿爹安然無恙，卻還是忍不住擔(dān)憂，一直到今日見了人才算放下心來。

    “事出緊急，不好說得太詳細(xì)?！蹦暇惩醴磻?yīng)過來，心虛地抿了口茶。街上聲音正雜，他想了想，和洛之蘅低聲道，“格爾察逃了。”

    洛之蘅一愣。

    雖然太子沒有和她詳細(xì)說過齊格回到南越之后的事，但畢竟身在南境，她還是有所耳聞。

    當(dāng)初齊格被送回南越后，在老南越王的支持下，聯(lián)合一眾反抗格爾察的大臣，及不滿格爾察攬權(quán)的各部族聯(lián)軍，內(nèi)外聯(lián)合，成功圍困格爾察。彼時平川前線正在交戰(zhàn)，津布身陷戰(zhàn)局無法回援，格爾察無力為繼，最終被聯(lián)軍生擒。

    其后津布敗降，南越派使臣議和，至于被生擒的格爾察將被如何處置，洛之蘅便不得而知了。

    但格爾察作為挑起大戰(zhàn)的幕后主使，想來下場好不到哪兒去。

    如今卻說，人沒了？

    即便洛之蘅不知內(nèi)情，也知此事非同小可。

    南境王憤憤道：“這群中看不中用的南越小子，沒看住人不說，還要讓咱們幫著找。天下之大，他一個人要想躲，哪是那么輕易能找到的？”

    “南越讓阿爹幫著找人？”洛之蘅不敢置信地重復(fù)，見南境王點頭，心驚不已，“會不會是……格爾察潛逃到咱們這兒了？”

    “十有八九?！蹦暇惩趵浜叩溃斑@么丟臉的事，倘若不是壓不住了，南越怎么會告訴咱們，還求咱們幫著找？”

    洛之蘅皺眉：“議和的關(guān)頭出了這檔子事，怕是要麻煩了?！?/br>
    “可不是?！蹦暇惩醯溃斑@兩日爹在城防大營安排找人，聽說陛下叫了一眾大臣，連著在御書房議了兩日的事?！?/br>
    見洛之蘅愁眉不展，南境王安撫道：“不過也不用太擔(dān)心。盛京已經(jīng)布下了天羅地網(wǎng)，陛下也發(fā)了密旨給各大州縣，只要他敢出現(xiàn)，就能立刻把他擒獲?！?/br>
    說著，又嘆道：“只是要委屈你陪著爹在盛京多留些時日了。爹還想著，等過了上元便回南境呢。”

    “不委屈。”洛之蘅眨眨眼道，“也不一定非要著急回南境，女兒覺得盛京挺好的。”

    南境王：“？？？”

    南境王大為震驚。

    他家閨女畏冷又畏熱，也就寧川氣候好，只是夏天熱點，往云間寺躲兩個月便能捱過去。盛京這么冷的天，他騎馬都覺得冷風(fēng)刺骨，閨女居然說盛京也挺好的？

    南境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么。

    頂著南境王震驚的目光，洛之蘅輕咳了聲，斟酌著道：“是有樁事，還沒來得及和阿爹稟明。”

    南境王仍未回神，聲音都有些恍惚：“……何事？”

    洛之蘅猶豫了下，覺得在這里坦白自己和太子兩情相悅之事似乎有點不大鄭重，況且她只含蓄地說了句“盛京挺好”，阿爹都有些緩不過來，倘若真叫他現(xiàn)在就知道了此事，再加上宮里定會遇見太子，依阿爹的脾氣，想來宮宴上要不大安生。

    只是，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要再遮遮掩掩，阿爹恐怕要胡思亂想一晚上。

    洛之蘅猶豫地瞥了南境王一眼，還沒做好抉擇，馬車平穩(wěn)地在宮城前停下。

    侯在宮外的內(nèi)侍聲音恭敬，請南境王及長樂郡主安。

    洛之蘅松了口氣，氣定神閑道：“不是什么大事，等回家我再和阿爹說?！?/br>
    南境王半信半疑：“你確定？”

    洛之蘅豎起三根手指，滿臉正直：“女兒保證?！?/br>
    南境王這才松了口氣。

    大宴設(shè)在群英殿，自宮門至大殿，一路彩燈高映，流光溢彩。

    除夕正宴不分席，洛之蘅一路目不斜視，跟著南境王步行至群英殿。

    他們到得不算遲，卻也不算早。

    大臣三五成群，見到南境王至，又三三兩兩地來攀談。

    洛之蘅悄無聲息地落后一步，打算找到南境王府的席面先行落座。行至半途，忽然有位紅裙總角的小姑娘飛一般地撞來，脆生生地喊：“阿蘅jiejie！”

    洛之蘅莞爾應(yīng)了聲，立刻被崔月皎拉著往殿內(nèi)走，她親親熱熱地絮叨著：“咱們的席面是挨著的，我?guī)闳?。人還沒到齊，阿娘說估摸還要一炷香才開席，咱們先過去坐著。不過阿娘她們都在偏殿說話，我覺得無聊，阿蘅jiejie要是想去湊熱鬧我就帶你去，若是不想咱們就自己玩兒……”

    洛之蘅不假思索地選了后者。

    一炷香燃盡，群臣盡歸席面。鐘鳴三聲，禮官高喊“陛下攜太子至”。

    眾臣行禮，山呼萬歲。

    洛之蘅隨之屈膝，又跟著起身。

    落座的瞬間，似有所覺般抬了抬眼，正對上高臺之上太子含笑的視線。

    第73章

    太子一襲墨色描金朝服,剪裁得當(dāng)?shù)腻\袍裹身，腰間佩玉熠熠生輝，越發(fā)襯得他面如冠玉,挺拔如松。

    太子的視線并未停駐在她身上,遞給她一個含笑的眼神,便與她的視線一觸即分。

    南境王爵高位尊，又新立戰(zhàn)功,兩位皇子以下便是南境王府的席位。離得近,洛之蘅能夠清晰地看到,太子在移開視線的一瞬，笑意盡斂，微垂著眼,目不斜視,在莊嚴(yán)肅穆的大殿中，愈發(fā)顯得不怒而威、高不可攀。

    洛之蘅不覺心跳一促。

    她見到的太子，向來言笑晏晏,意氣自若,偶爾惱得跳腳,反而更顯年少張揚。

    然而即便她從未見過,也知一人之下的“儲君”不會是這幅性情。

    她一向把“阿兄”和“儲君”分得很開，于她而言,這完全是兩個沒辦法重合的模樣。

    進(jìn)入宮城以后,越覺宮城威嚴(yán)肅穆,就越是心中惴惴。害怕見到陌生的太子，更怕自己會心生畏懼疏離。

    所幸,這種擔(dān)憂，在對上太子視線的剎那煙消云散。

    洛之蘅不由自主地勾了勾唇角。

    眾目睽睽之下不好失禮,她不動聲色地斂回視線，余光掃過的瞬間，瞧見隨著太子動作而在衣角若隱若現(xiàn)的圖樣，登時一震。

    “！”

    洛之蘅壓下心中震驚，欲蓋彌彰地想，興許是自己看錯了，這么隆重正式的朝服，阿兄總不至于如此膽大。

    稍一平復(fù)心緒，趁眾人不察，洛之蘅不著痕跡地偏了偏頭，定睛一看：確然是那日畫的“雀羽挽蘅草”的圖樣！

    好半晌，洛之蘅都回不過神。

    一會兒想著這種正式的朝服他都敢命人繡上這圖樣，著實膽大；一會兒又無可奈何地想著，這果然是阿兄的行事作風(fēng)……心緒復(fù)雜不已。

    一整場宴會，即便洛之蘅不抬頭去看，都覺得那副圖樣不斷地浮現(xiàn)在眼前，揮之不去。尤其是，殿中這么多人，天子腳下誰是粗心之人？說不準(zhǔn)這圖樣就落入了別人眼中……

    如此想著，洛之蘅更覺赧然，以至于正常宴會都神思不屬。

    南境王似是察覺到了她的不自在，與人推杯換盞之余，悄聲問：“是不是不習(xí)慣？要不你悄悄出去透透風(fēng)？”

    洛之蘅愈羞愈臊，總不能和阿爹說，太子在眾目睽睽之下居然堂而皇之地用了只有他們兩人意象的圖樣？若真是如此，阿爹怕是能掀了這場夜宴。

    頂著南境王的視線，洛之蘅只好強(qiáng)壓著羞赧，憋屈道：“……女兒無礙?！?/br>
    這幅神情怎么看都不像是“無礙”的樣子，南境王正要再問，被舉杯而來的同僚一打岔，登時忘了。

    夜宴雖為接見使臣，更是慶賀新歲，是以并未論政，只作閑談。

    殿中樂聲裊裊，舞姿婷婷，精致的菜肴酒水流水似地呈上，讓人眼花繚亂。

    然而洛之蘅卻始終心不在焉，一直熬過酒過三巡，宴終散場。

    洛之蘅步出大殿，被冷風(fēng)一吹，總算覺得心頭的燥熱散了些許。

    南境王飲了酒，神智雖還清醒，反應(yīng)卻慢了幾拍，一看便是醉了。洛之蘅邊努力更上他的步伐，邊小心提醒他注意看路。

    總算是到了宮門口，忽然被人攔下。

    宮裝著身的宮婢恭敬道：“長樂郡主留步，我家公主有請?！?/br>
    洛之蘅一頓，順著她的視線，瞧見躲在暗處的身影，約莫就是三公主了。

    她想要出聲推辭，卻見宮婢似乎猜到了她的意圖，牢牢地?fù)踉谒砬啊?/br>
    擔(dān)心爭執(zhí)之下會引人注目，洛之蘅同小廝交待兩句，囑咐他看好阿爹，這才隨宮婢走過去。

    三公主還穿著宴席上的盛裝，興許是跑得急，氣息不穩(wěn)，頭發(fā)也有些凌亂。

    洛之蘅垂眼行禮：“見過三公主?！?/br>
    三公主忙扶她起來：“不、不必多禮?！?/br>
    這舉動更像是示好。洛之蘅隱隱猜到了她把自己攔下的意圖，但瞧著她一臉欲言又止，想著阿爹還在外等，便徑直問：“敢問三公主喚臣女來，是為何事？”

    “我、我是想……”似是覺得難以啟齒，三公主半晌沒說出一句囫圇話。

    洛之蘅耐心等了會兒，見她依然不道明來意，微一福身，便要告退。

    三公主見她要走，慌忙拉住她：“你別走——”

    洛之蘅側(cè)眸看了眼她慌張的神色，將手臂從她手中抽出，淡淡道：“公主，群臣走得差不多了，再耽擱下去，宮門下鑰，臣女逗留宮內(nèi)，是要被問罪的?！?/br>
    三公主聞言分外窘迫，兀自掙扎了會兒，磕磕絆絆道：“我、我是要向你賠罪?！?/br>
    第一句話說出來，后面的話便順理成章了。

    “前些時日，在崔家的成衣鋪，我誤會了郡主，言有冒犯，還望郡主不要介懷?！?/br>
    她說這話時垂著眼，先前的盛氣凌人全然不見。

    叫公主折腰，洛之蘅猜恐是太子做了什么。既是太子為她爭取的道歉，她便也毫無負(fù)擔(dān)，靜靜聽完三公主的話，客氣道：“臣女不會放在心上。”

    “那你是原諒我了？”三公主眼睛一亮，見她點頭，忙又拉著她的手，殷切道，“那我便跟崔月皎一樣喚你一聲阿蘅jiejie……”

    這份突如其來的熱情著實令人難以招架，洛之蘅下意識想要抽出手，聞言又要婉拒。

    但是三公主壓根兒沒有給她開口的機(jī)會，已經(jīng)搖著她的手臂眼巴巴地望著她哀求：“阿蘅jiejie，我知道你和太子哥哥頗有情分，你能幫我說說好話嗎？他生我的氣，不僅不理我，還不見我。我連當(dāng)面和他賠罪的機(jī)會都沒有。你幫我勸勸他，我真的知錯了，再不會擅自跟蹤他了，我保證！”

    洛之蘅瞧著她不安祈求的模樣，忽覺心中不忍。

    但她清楚地知道，太子對三公主的冷淡，和她以為的全然無關(guān)。雖然三公主在整樁事情中都是最無辜的那個，然而當(dāng)皇帝把她牽扯到是非之中，即便知曉她無辜，在隔著兩條人命的情況下，太子也不可能對她假以辭色。

    漠視而不仇恨，已經(jīng)是太子能夠做到的極限了。

    洛之蘅耐心和她周旋：“殿下寬宏大量，但他政務(wù)纏身，又有繁忙課業(yè)，抽不開身情有可原。公主不要多想。”

    三公主眼中的熱情漸漸熄滅：“說來說去，你就是不愿意幫我，是不是？”

    “不是不愿幫，而是幫不了?！甭逯空\懇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