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太后懿旨，恕我不能放行，你若要與我為難，我也只好不顧與你同為太后娘娘效命的臉面了?！?/br>
    未出鞘的劍橫在身?前，杜思逐甲胄加身?，目中微寒，一身?凜然?之氣?。

    薛序鄰心中默然?嘆息，心道她交予他做的事，竟沒有一件是?中規(guī)中矩、不叫人?為難的。如今又叫他想法子來挑釁杜思逐……須知他是?最煩和這群赳赳武夫打交道的那種人?。

    薛序鄰定了定身?，忽然?抬手拔出身?旁一侍衛(wèi)的劍，杜思逐以?為他要硬闖，心中驟驚，結(jié)果他竟然?將劍橫在了他自己脖子上。

    “薛序鄰！你瘋了嗎！”

    薛序鄰說：“放我進(jìn)去?，我要見姚丞相，否則今日我便?橫死階前。我乃堂堂翰林，同平章事，今日若是?被你逼死了，這罪責(zé)你杜家擔(dān)不起?！?/br>
    杜思逐十分無語，壓著?脾氣?勸他道：“別人?都忙著?撇清關(guān)系，你怎么趕著?來沾晦氣?？今日我若放你進(jìn)去?，你出來后，我只能將你綁了，以?攪亂查案罪論處，你這是?何?必呢？若有正事，不妨去?向太后娘娘請了旨再來?！?/br>
    薛序鄰手里的劍刃又往頸間逼近一分，闖府的態(tài)度堅(jiān)定不可動(dòng)搖。

    杜思逐不知他犯什么病，怕他真沒輕沒重下手，無奈地?cái)[了擺手，叫拔劍的侍衛(wèi)們退下，給他讓出一條進(jìn)府的路。

    冷嗤道：“那就請吧薛大?人?，你不惜命我還惜命呢，等你出來咱們再算賬?！?/br>
    薛序鄰點(diǎn)頭說：“行?！?/br>
    他將手中的劍拋在地上，一撩襕衫，邁進(jìn)了冷寂的丞相府。

    府里的下人?經(jīng)過最初的慌亂后，如今已如垂死的家禽般，個(gè)個(gè)麻木且默然?地垂著?頭。薛序鄰一路打聽著?，在湖邊臨水亭里找到?了姚鶴守。

    他還記得這處亭子，十年前他狀元及第，與榜眼、探花同受邀來丞相府赴宴，便?是?在這處亭子里見到?了聲名顯赫的姚丞相。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記恨了十多年的殺父仇人?。他以?為姚丞相會(huì)是?個(gè)弄權(quán)無度、目中無人?的鄙薄之輩，沒想到?他不僅姿容豐逸、態(tài)度親和，更兼志趣高雅、才高氣?清。

    姚丞相在宴中談起他們考場上寫的文章，格外稱贊了薛序鄰的才學(xué)?。他說：“伯仁的行文本不及榜眼純熟，勝在論理奇而不偏，一看便?是?有慧根的人?。咱們大?周兩百年尚未出過未加冠的狀元，本相愛才，愿意放你出人?頭地！”

    他等著?見薛序鄰誠惶誠恐地拜謝。薛序鄰本已說服自己要暫作委蛇之態(tài)，可是?見了這樣的姚鶴守，向他展示出惜才且寬和的一面，他反倒如鯁在喉，難以?勉強(qiáng)自己笑面以?對。

    那時(shí)他只說了一句話：“丞相錯(cuò)愛，臣愧不敢當(dāng)。”

    便?是?這句“愧不敢當(dāng)”，婉拒了姚鶴守的籠絡(luò)，導(dǎo)致他在翰林苑中坐了八年冷板凳。這八年里，他增長的不止有學(xué)?識(shí)和心志，也逐漸看清了姚鶴守道貌岸然?的人?皮下，那副無國無君的冷漠心腸。

    姚鶴守坐在臨水亭邊垂釣，抬頭看見薛序鄰，復(fù)又默然?將目光轉(zhuǎn)向湖面。

    薛序鄰說：“我怕清明節(jié)時(shí)你已沒有向家父賠罪的機(jī)會(huì)，所以?今天來，是?想請你向家父敬一杯祭酒。”

    姚鶴守道：“廖云薦的死與我無關(guān)，他明明可以?和我一起享用這無邊權(quán)勢，卻要為虛無縹緲的道義而死！是?他自己逼死了自己！”

    薛序鄰說：“我不是?來與你分辯他死的值不值，我只要見你向他賠罪。”

    姚鶴守不肯，薛序鄰?fù)?粼粼泛光的湖面，輕描淡寫地說道：“你如今尚有一兒子在世，也該為他想想，我既有入府來見你的權(quán)力，也有讓他飽受折磨的本事。只要你肯在此向我父親磕頭認(rèn)罪，我便?讓他死得痛快些?！?/br>
    姚鶴守嗤然?，“你折騰這么多年，不惜被玩弄于婦人?之手，竟只是?為了叫我磕頭賠罪？”

    “你的生?死，自有朝廷裁決?！?/br>
    “你和你父親一樣，都是?為虛禮而喪身?的人?，你們這樣的人?，永遠(yuǎn)成不了大?事?！?/br>
    姚鶴守?cái)S下魚竿站起身?，說：“須知韓信尚受胯下之辱，比起實(shí)實(shí)在在的好處，我是?不計(jì)較這些的?！?/br>
    他竟真的理袖撩袍跪地，向西?天的方向三叩首，高聲說道：“云薦兄，我來向你賠罪了！你的兒子好本事，可惜同你一般糊涂，不知將來的下場會(huì)比你更好否？”

    薛序鄰說：“皇太后殿下與仁帝不同，我下場如何?，不勞丞相惦記。”

    姚鶴守起身?整衣，聞言發(fā)笑，“皇太后始終是?皇太后，皇上卻有長大?的一天，他們李家人?骨子里就怯懦寡恩，等到?太后撤簾還政，你們這些她的爪牙，下場不會(huì)比本官更好。”

    薛序鄰笑了笑，轉(zhuǎn)身?離開了臨水亭。

    他原路出了丞相府，走?到?杜思逐面前，語氣?較闖府時(shí)溫和了許多，主動(dòng)就縛，“我的私事已了，如今可任憑指揮使處置?！?/br>
    杜思逐揮手叫人?把他綁起來，沒好氣?道：“以?擅闖禁圍論，先收押到?殿前司值房里，再報(bào)與太后娘娘知道。”

    “是?！”幾個(gè)殿前司侍衛(wèi)押著?薛序鄰，一路從丞相府門前走?回了外宮的殿前司值房里。

    此事恰被禮部尚書沈云章撞見，飛也似地跑去?報(bào)給祁令瞻，未弄清真相便?義憤道：“只是?姚黨倒了，又不是?朝廷沒了，杜思逐竟然?連薛大?人?也敢抓，他也太目無王法了，這是?要造反嗎！”

    祁令瞻險(xiǎn)些以?為自己聽錯(cuò)了，“你說杜思逐抓了薛序鄰，可知是?為什么？”

    沈云章冷哼，“還能是?為什么，當(dāng)然?是?為了耍威風(fēng)?！?/br>
    語罷，見祁令瞻面色不豫地盯著?他，沈云章忙斂了氣?勢，“要么下官再去?打聽一番？”

    “太后娘娘知道此事了嗎？”

    “這下官還真不太清楚……下官也是?路上撞見的?！?/br>
    祁令瞻合上手邊折子，頗有些煩悶地捏了捏鼻梁，沉吟了片刻后說道：“若是?太后讓杜思逐抓的人?，此事不該咱們插手，若不是?，那杜思逐此行確實(shí)過了……先等等消息吧?！?/br>
    消息傳到?了福寧宮，照微聽完卻并沒有驚訝的樣子。

    她叫人?傳張知申時(shí)來見她，卻又在他走?進(jìn)殿時(shí)裝作不知道，故意煩悶地與錦春說道：“杜三哥哥竟然?連伯仁也抓了，此事若是?鬧開，朝中文臣和武將之間又要鬧起來，這可怎么辦才好？”

    錦春說：“只要您與指揮使說一聲，他還會(huì)不肯放人?嗎？”

    照微嘆氣?道：“你不知道，杜三哥哥一向鐵面無私，伯仁被他抓住了錯(cuò)處，他當(dāng)然?不肯輕放。比如上次樞密直學(xué)?士段云鴻不小心帶了割藥草的鋁刀片入宮，被他搜出來后，不顧段云鴻的情面，硬要叫人?抽他十鞭子，還是?本宮好說歹說，才叫杜三哥哥放了他。眼下輪到?伯仁，他一向輕視武將，杜三哥哥應(yīng)該已經(jīng)看他不順眼很久了，只怕這次沒那么好說話?！?/br>
    錦春聞言也著?急：“難道就眼睜睜看著?薛大?人?受辱挨打？”

    “當(dāng)然?不能！伯仁一個(gè)文士，怎么能捱鞭子！”

    照微往張知站立的屏風(fēng)后瞥了一眼，怕他聽不清楚，稍稍提高了聲音，對錦春說道：“錦春，你悄悄往殿前司值房去?一趟，就說本宮替伯仁求情，叫他放了伯仁?！?/br>
    “倘都指揮使不肯答應(yīng)怎么辦？”

    “那你告訴他，就說本宮愿意答應(yīng)他一個(gè)條件，什么條件都行，見得人?的、見不得人?的，本宮都愿意答應(yīng)他?！?/br>
    “??？！”

    錦春震驚，卻見照微頻頻朝她遞眼色，仿佛另有安排似的。

    見她成竹在胸，錦春只好猶猶豫豫地點(diǎn)頭道：“那好吧，奴婢這就去?向杜指揮使傳旨！”

    她走?后不久，照微將張知傳進(jìn)去?，隨意打發(fā)了他點(diǎn)雜事。張知領(lǐng)命離開后，沒急著?給太后辦事，忙跑到?政事堂去?見祁令瞻，將他在屏風(fēng)后聽到?的話一字一句學(xué)?給他聽。

    眼見著?祁令瞻變了臉色，一向溫和不行波瀾的眼中陡然?生?出寒冰般的戾氣?。

    他拽著?張知的領(lǐng)子，一字一句問道：“什么叫‘見得人?的、見不得人?的，本宮都愿意答應(yīng)他’？杜思逐問她要什么了，她又答應(yīng)什么了？”

    第77章

    花朝節(jié)第二天, 薛序鄰來見祁令瞻時(shí)，祁令瞻的心情并不好。

    鴉色手衣里?捏著一支金釵，正耐心地剔凈博山爐壁上?的香灰, 薛序鄰見了這一幕，幾乎是肯定地說道：“這是太后娘娘的金釵吧。”

    祁令瞻不答反問：“她讓你來做什么？”

    “不是她讓我來的，我何德何能摻和你們之間的事, ”薛序鄰聲音微涼，“況且，我也不見得愿意做你們之間的傳聲筒, 或者是誰的泥偶。”

    爐壁間的香灰摔在金盤里?，灰白的粉末四處飄散。祁令瞻咳了兩聲，并未接這話。

    他不知薛序鄰察覺到了什么。

    薛序鄰說：“昨夜太后娘娘醉飲, 將?我認(rèn)作了閣下。”

    祁令瞻眉心輕蹙, “你們……”

    “我說了, 我不是誰的泥偶。雖然我與你懷著同樣不敬的心思，但?至少我更磊落一些?！?/br>
    薛序鄰質(zhì)問他：“你既然清楚這一切，去年冬我在送客亭請你簽和離書時(shí)，你為何還能說出叫我不要辜負(fù)她心這種話, 你戲耍我也就算了, 可她心究竟如何，你不明白么？”

    祁令瞻聲音淡淡：“我不敢明白?！?/br>
    “懦夫。”薛序鄰罵了他一句，“你若真想對她敬而?遠(yuǎn)之，又何必插手她親近杜思逐的事, 你既舍不得她，又不敢遂她的心意, 倘你自己受折磨倒也罷了，偏偏她心里?也不痛快, 我和杜思逐，我們這種人，更是被你殃及的池魚?！?/br>
    怎么又扯到杜思逐身上?去了？

    祁令瞻目光微凜，“她到底與你說什么了？”

    薛序鄰便將?照微昨夜的醉中之語一一學(xué)給?他聽。

    “……她說她偏不肯聽你的，偏要與你對著干，鬧這些損人傷己的意氣，這就是你所謂的‘為她好?’的后果。一邊不肯放過她，一邊又要管束她，祁參知，天底下有你這般做兄長的人嗎？”

    薛序鄰看透了他自欺欺人的騙局，他的質(zhì)問，祁令瞻無言以對。

    他清楚地知道不能再像以前那樣搖擺不定，既眷戀她的親近，又想她停留在一個(gè)安全?的距離之外?。昨夜她心情不佳，撞見的是薛序鄰，以后若再有此?情形，這些話被有心人聽去，她將?會(huì)面臨怎樣的責(zé)難和非議？

    他必須選擇一條路，或只做她的兄長，娶妻成家，從?此?待她冷漠疏離，依她那般寧折不彎的脾氣，必然會(huì)心灰意冷，從?此?不再理他。

    或是就此?罔顧一切，與她……做一對世俗難容的罪人。

    那她真的會(huì)快樂嗎？

    這幾日，祁令瞻一直在心里?糾結(jié)這個(gè)念頭。

    依照他從?前在照微面前宣稱的態(tài)度，他應(yīng)當(dāng)?堅(jiān)定不移地選擇第一條路，可是心中糾結(jié)的時(shí)間越久，理智就越難壓過心中真實(shí)的欲念。

    他情難自禁地想象該如何得到她，想象他們可能會(huì)擁有的親昵。仰望著樹上?的誘人惡果，就連腳下的陷阱似乎也變得不那么可懼。

    他心里?的秤砣正一點(diǎn)一點(diǎn)傾斜，正在此?時(shí)，他從?張知嘴里?得到了照微應(yīng)下杜思逐的消息。

    柔軟的心頭被狠狠扎了一刀。

    張知受他所托，忙又回福寧宮打探消息。

    殿前司值房里?，錦春向杜思逐轉(zhuǎn)達(dá)照微的話時(shí)，并未避著薛序鄰。當(dāng)?她說出“娘娘愿以任何條件來換”時(shí)，杜思逐與薛序鄰面目相覷，俱是一驚。

    “他也配？”兩人異口同聲道。

    薛序鄰對錦春說：“請女官回稟娘娘，私闖姚府是我一個(gè)人的事，我愿依律受罰，不勞煩太后娘娘為我憂心?！?/br>
    杜思逐叫他閉嘴，請錦春移步院中說話。

    他問錦春：“娘娘這是何意？她若想饒了薛序鄰，不過一句話的事，何必……何必說什么見得人見不得人這種話？”

    他臉色微赧，表情十分古怪，又是疑慮，又有些受寵若驚。

    錦春只猜得到太后心中另有主意，可到底是什么主意，她也不敢斷然明說，怕弄巧成拙，故而?只含糊回答道：“杜指揮使若不明白，請親自去問娘娘吧。”

    她說完便離開了值房。

    杜思逐撓了撓頭，百思不得其解，最?后轉(zhuǎn)身對看押薛序鄰的侍衛(wèi)說：“先把他放了?！?/br>
    薛序鄰鬧著不肯走，質(zhì)問杜思逐：“你到底向娘娘求了什么？！”

    “我求你七舅姥爺！”

    杜思逐十分來氣，一腳將?薛序鄰踹出了值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