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妹千秋 第22節(jié)
楊敘時?冷笑:“你眉毛抽什么,手筋搭著眼睛了?喝藥?!?/br> 祁令瞻:“太燙了,先擱這兒,我過會兒喝?!?/br> 只是逃開了喝藥,卻?逃不開摘手衣。一雙青筋分明的手,十指蒼白細(xì)長,骨節(jié)嶙峋,無力地仰在?黑木桌面上,指端正不可自抑地微顫,摸上去?冷冰冰的,仿佛剛從冰雪里鑿出的玉石。 “半死不活的。”楊敘時?嘆氣,“這幾?日千萬別再違禁,否則你直接把?兩只手砍下來,倒是更利落一些?!?/br> 祁令瞻乖乖點(diǎn)頭,“知道了?!?/br> 兩只手上各扎了二十多?針,楊敘時?掐著時?辰出去?寫藥方,祁令瞻則像龕上坐佛似的,雙手仰搭兩側(cè),靠在?椅背上閉目養(yǎng)神。 忽聽照微的聲音在?耳邊道:“來,把?藥喝了。” 祁令瞻睜眼,見?她正端著藥碗,深朱色的蔻丹貼在?瓷白玉碗沿上,右手捏著湯勺在?藥湯里輕輕攪動。 湯氣上浮,在?她明艷的雙眉間凝成乳白色的縹緲云霧。 “發(fā)什么愣?我說喝藥?!?/br> 祁令瞻移開視線,心想大概是施針之故,十指連心,令他恍然感到一陣心悸。 他說:“先擱下吧,等會兒放涼了再喝?!?/br> 照微說:“已經(jīng)?不熱了,嫌燙我給你吹吹?!?/br> 說著舀起一勺,輕輕呼氣吹涼后,遞到了祁令瞻嘴邊。 好聲勸他道:“生氣也得先喝藥,我又不是故意氣你,你是我兄長,氣壞了你,以后誰千里奔襲來救我?來,我給你侍藥,就當(dāng)是給你賠禮道歉了,行不行?” 她字字如吐珠,落在?祁令瞻耳中,卻?是陣陣嗡然作響。 適才那心悸的感覺又重新浮現(xiàn),在?他心中攪作一團(tuán)混亂的思緒,他想不明白,又隱約害怕去?細(xì)想。 他想看照微的臉,卻?只是匆匆一瞥后又將目光移開。 照微只當(dāng)他仍矜著氣,頗為犯難,心說難道這回真把?人惹毛了,怎么竟哄不好了? 一咬牙,只好先低頭認(rèn)錯:“好哥哥,我知道錯了,你辛苦我也辛苦,你就放我這一回吧?!?/br> 祁令瞻聞言,突然抬目盯著照微,沉沉如水的眼睛像望不盡的淵井,映著她,也隱隱游起許多?陌生的思緒。 他的目光怪異,仿佛新奇地打量一個陌生人。 照微在?他的目光里微怔,兩人無言對視了一會兒,祁令瞻忽而一笑,目光落在?她手中藥碗上。 “照微,”他平靜的聲音里似有嘆息,“喝完藥,你就離我遠(yuǎn)一些吧?!?/br> 是夜,星明月黯,宮道上寂靜無人,一個身穿斗篷的女子,手里提著一盞昏暗的宮燈,快步朝紫宸殿走去?。 祁令瞻正在?紫宸殿里當(dāng)值。 楊敘時?叮囑他少用?腕力,但?他顯然沒聽進(jìn)去?,如今正握筆臨顏真卿的多?寶塔碑帖,手邊還摞著幾?頁剛抄完的太上老君《靜心經(jīng)?》,不知心里有什么煩心事,竟將儒釋道都求了一遍。 心緒正稍稍平靜時?,卻?見?多?寶塔碑中有一句“慧鏡無垢,慈燈照微”。 手中筆頓住,欲繞過又覺多?此一舉,遂凝心精氣抄完,擱筆后回頭一看,見?唯有那兩句著墨濃烈,無知覺間,似有透紙之意。 心中不由嘆息,愈覺挫敗與不安。 殿值進(jìn)來通報道:“稟大人,殿外有一女官求見?,自稱是平宣閣里云岫娘子,說與大人是舊相識?!?/br> 聞言,思緒驟然被打斷,祁令瞻起身對殿值道:“請她進(jìn)來吧?!?/br> 提燈的女子走進(jìn)殿中,摘了兜帽,露出一張美麗而疲憊的面容。 祁令瞻負(fù)手看著她,并無驚訝:“貴妃娘娘。” 他未行禮,姚清韻反向他斂裾屈膝,喊他道:“師兄?!?/br> 祁令瞻不應(yīng),神情冷淡,姚清韻見?此苦笑道:“出了這么多?事,師兄尚愿見?我,也算是待我不薄,從前的事,我不怪你了。” 祁令瞻知道她說的是哪個從前,聞言雖感唏噓,卻?毫無動容。 那時?他遇刺后不久,雙手近廢,為了令姚丞相相信侯府已認(rèn)定刺殺之事乃仁帝所為,打消他的忌憚心,祁令瞻能下床走動后便親自攜禮登姚府拜謝,并拜其為師長,隨他讀書入仕。 在?對晚輩的教導(dǎo)上,姚鶴守算得上風(fēng)雅開明。 姚府中臨湖有一書閣名平宣閣,他的學(xué)生、晚輩,乃至家中兩位姑娘,皆同在?閣中讀書。閑時?眾人成立了詩社,各取別號,姚清韻為自己取號為“云岫娘子”,只因祁令瞻曾在?閣中留過兩句詩:“蜉蝣如寄惟朝暮,也盼明月出云岫。” “我貴為相府嫡女,大周貴妃,在?他人眼里也算享盡了富貴,可冷暖自知,在?我看來,自己與朝生暮死、無可奈何的蜉蝣并無不同?!?/br> 姚清韻朝他走近幾?步,目光落在?桌案上,瞥見?了他方才臨摹的多?寶塔碑帖。 有兩句墨濃意深,格外顯眼。 姚清韻眼睛被刺了一下,心頭也跟著微微抽疼。 她問?祁令瞻:“你當(dāng)年到底為什么不愿意娶我?父親那樣倚重你,只要你肯提親,他就不會將我送進(jìn)宮,我便不必爭、不必恨,也不必與你走到如今的局面?!?/br> 祁令瞻無意與她敘舊,淡聲道:“臨華宮已被幽禁,娘娘此行不易,有話直說吧?!?/br> “那我直說,”姚清韻道,“我想求你放過我的家人。” 祁令瞻輕笑,倏爾又面色無瀾,“我從未為難他們,談何放過?!?/br> “祁大人,你也有meimei……” “那娘娘還記得,她是怎么死的嗎?” “我記得,是我逼死的,她的命我來償?!?/br> 姚貴妃潸然落淚,“但?是我父親和我meimei是無辜的,還望你能念幾?分師生之誼、姻親之誼,放過他們。” 祁令瞻知道,姚鶴守為官和為父是兩副面孔,但?姚清韻已是一國貴妃,是姚鶴守在?后宮的臂膀,姚鶴守做下的諸多?事,若說她全然不知,祁令瞻是不信的。 雖然不信,他并不打算糾結(jié)姚貴妃究竟是否知情。 祁令瞻道:“若是娘娘的誠意只有眼淚,今夜實(shí)不必白跑這一趟。” 姚清韻問?:“祁大人還想要什么?” “娘娘既已不惜命,不妨將肅王一并帶上,指認(rèn)他勾結(jié)后宮,刺殺陛下,我相信娘娘手里一定有罪證?!?/br> “大人是想為太子謀皇位?” “不然我何必忙這一趟。” 姚清韻不語,她的目光重又落在?桌案上,燈火盈盈,照見?白紙黑字,赫然醒目。 慧鏡無垢,慈燈照微。 對自己心儀過的男子,女人總會有一種?敏銳的直覺,能于蛛絲馬跡中窺見?不尋常的情愫。 靈犀一透,姚清韻似乎明白了什么,她先是冷笑,繼而苦笑。 她說:“不,你不是為太子謀,你是為明熹皇后謀?!?/br> 祁令瞻蹙眉,沿著她的目光看向那頁碑帖,心中無來由地一緊。他下意識想要辯解,話一出口?,便知自己輸了。 他說:“一切與她無關(guān)?!?/br> 她是誰?如此曖昧,又如此直白回護(hù)。 姚清韻說不上心中是什么滋味,且恨且妒,冰火交織。她想罵祁令瞻罔顧人倫,想斥他狼子野心,可話到嘴邊,發(fā)現(xiàn)一切話語都顯得蒼白無力。 他這樣無情克己的人,竟敢起這種?心思,其情意之深厚,豈是旁人言語可傷? 祁令瞻站在?窗邊,寒風(fēng)吹著他后脊生涼。 他負(fù)手掩在?袖中,對姚清韻說:“我為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貴妃為了什么。搭上肅王,換姚府不受牽連,這筆交易,娘娘想明白了嗎?” “想明白了,但?愿祁大人也想明白了?!币F妃語含微嘲,“只要大人能遵守承諾,不牽連姚氏,大人的心思,我不會點(diǎn)破。” 祁令瞻沒有接這句話,只說道:“除此事之外,我不保姚家長久?!?/br> 姚貴妃道:“夠了。人各有命。” 她悄無聲息地來,又悄無聲息地走。紫宸殿里寂靜如初,唯有玉燈煌煌,映于紙上,倏忽照亮墨濃如淵。 恰如……慈燈照微。 祁令瞻無力地闔目而坐,連日的驚惶、躁郁都尋到了源頭,那個隱約的、他不敢面對的真相,正在?他心中緩緩浮現(xiàn),漸漸清晰。 ……照微。 第25章 照微初至侯府時, 只有七歲。 祁令瞻本不甚在意這個meimei,可?他從未聽?說過有如此頑劣的姑娘,先是?帶蟋蟀入府驚嚇了?老夫人, 又亂打彈弓,擊碎了?先帝所賜的玉珊瑚。 母親上侍婆母、下管奴仆,在外還要經(jīng)營生意、維護(hù)侯府的往來?, 本已是?諸事艱難,被她一鬧,更是心力交瘁地吃不下飯。 于是祁令瞻主動承擔(dān)起了?教導(dǎo)幼妹的責(zé)任。 “你要教我?” 照微坐在闌干上晃腿, 身后是?湖面,祁令瞻盯著她,隨時準(zhǔn)備在她掉下去時撈住她的胳膊。 照微看出了?他的企圖, 黑眼珠一轉(zhuǎn), 故意晃了?一下, 在祁令瞻伸手扶她時閃開,從闌干上跳下來?,十分得意地?笑了?兩聲。 祁令瞻:“……” 幼稚。 彼時他不過十一歲,介于?孩童與少?年?人之間, 作為祁家的長子, 他努力展現(xiàn)出年?少?老成的一面,以穩(wěn)重可?靠示人。眼前這個沒頭沒尾的小姑娘竟以戲弄他為樂,且叫她得了?手,祁令瞻暗暗羞惱, 轉(zhuǎn)頭就走。 她卻從身后跟上來?,拽住了?他的玉佩。 “好哥哥, 我錯了?,不許找娘親告狀?!?/br> 此污蔑更叫他難以忍受, 祁令瞻道:“松手?!?/br> 她松開左手,右手又抓了?上來?,反激他道:“你只有這點(diǎn)肚量,還不如宮里?請來?的胡阿母呢。” 祁令瞻氣笑了?:“那?你就繼續(xù)跟著她學(xué)規(guī)矩吧?!?/br> “哎哎哎不行?!”這話戳中了?照微心?事,不僅拽著他不松手,更有扒到他身上的架勢,小土匪的做派,“我不要學(xué)規(guī)矩,你教我什么?” “騎馬?!?/br>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