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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吾妹千秋在線閱讀 - 吾妹千秋 第2節(jié)

吾妹千秋 第2節(jié)

    “我……我也確實想見見你,阿微,你我已經(jīng)六年未見了?!?/br>
    照微不語,默默盯著她。窈寧因被看穿心事而感到窘迫,臉上灼熱,生出幾分血色。

    她不是一個會打算盤的人,直到走投無路才開始謀劃。

    她知道自己已是燈枯油盡,熬不了多久,唯一放心不下阿遂,怕他落到姚貴妃手里,要么被養(yǎng)死,要么被養(yǎng)廢。

    照微則不同,她是自己的meimei,永平侯府的女兒,必然和永平侯府一條心,與姚丞相勢不兩立。若她肯在自己死后入宮為后,撫養(yǎng)阿遂,這一切才有轉(zhuǎn)機。

    何況這對照微而言,也是件好事。

    窈寧宛轉(zhuǎn)勸她:“阿微,你不能在回龍寺住一輩子,你想尋一處庇佑,宮里比山廟更適合你?!?/br>
    照微道:“jiejie知道,我已與韓豐定婚,婚后會隨他到西州去?!?/br>
    窈寧說:“那韓豐配不上你,也配不上永平侯府的門楣。”

    她當然知道照微已有婚約,只是從未將此事看做阻礙。韓豐不過是個七品武官,將來要去西北戍邊,祁窈寧見過他,生得相貌尋常,木訥少言,與照微站在一起實在是不般配。

    她勸照微:“女子嫁人是大事,與其嫁給韓豐cao勞一生,何如入主中宮,錦衣玉食?阿微,我知道你素來主意大,小門小戶會困住你,何況子致你也熟悉,縱使看在我的份上,他一定會敬重你的?!?/br>
    一是邊關(guān)戍卒之妻,一是大周皇后,在別人眼里,這根本就不需要做選擇。何況當初與韓豐訂親本就是權(quán)宜之計,照微她心里一定也……

    “我要嫁給韓豐,非為避禍,乃出于自愿,將來,我要同他到西州去?!?/br>
    照微態(tài)度堅決,祁窈寧愣住了。

    “你可知西北苦寒,時有金人南下?lián)锫?,天?zāi)不斷,時常斷水缺糧?”

    照微聲音平靜:“我知道?!?/br>
    她從容地與窈寧對視,一雙眼睛黑白分明,十分清澈。她傾身握住窈寧的手,掌心溫?zé)嵊辛Γ従從﹃氖直场?/br>
    照微說道:“縱我無婚約在身,我也不會應(yīng)下此求。李繼胤是你的丈夫,李遂是你的兒子,你若已狠心要丟下他們,何必為身后打算,你若真舍不得,就該好好養(yǎng)病,你的夫你的子,托付誰都不如自己看顧。”

    窈寧聞言哽咽,“可是我的病……”

    “jiejie一年病三回,自幼如此,我知道,”照微將她攬在懷里,低低嘆息,“我知道,jiejie是天上的仙子,往人間來受苦受罰,老天叫你在永平侯府討一輩子債,怎會這么早就召你回去?它必是要折騰你、嚇唬你……這是命,但是咱不認命,你要好好養(yǎng)病,痛痛快快活著。”

    窈寧靠進照微懷里,聽她娓娓低語,憋悶在心里的不甘和苦楚一時涌上心頭,淚水如斷線的珠子,噼里啪啦砸在手背上,繼而嗚咽不成聲。

    宮苑深深,有無數(shù)雙眼睛盯著她,等她行差踏錯,盼她香消玉殞。她知道,今年民間的婚事格外密集,是已篤定皇后活不長久,怕她死后服國喪會耽誤青春,故而都搶著成親。

    就連她自己也已接受了這個結(jié)局,只當自己是行將就木,開始提前安排身后事。

    她并非不想活,只是所有人都覺得她要死了,該死了。

    照微的聲音穩(wěn)穩(wěn)落進她耳中:“會好的,一定會好起來的,你與陛下長長久久,小太子也不會改認別人做母親……別怕,jiejie?!?/br>
    眼淚洇透了照微的夾衫,她亦心疼得紅了眼眶,與窈寧說了許多寬慰的話,直哄得她答應(yīng)要好好養(yǎng)病,明年開春去看她打馬球。

    照微辰時入宮,待窈寧哭累了睡下,已是巳時末。

    坤明宮外飛雪稍停,畫廊四角垂著流蘇宮燈,被風(fēng)一搖,顫顫抖落一層霰雪,如白塵飛揚,在云隙間的金光照射下,折出細碎的光芒。

    照微隨著錦夏走出坤明宮,對錦夏說道:“照看娘娘要緊,姑姑回去吧,我認得出宮的路?!?/br>
    錦夏便放她自己走,照微出了宣佑門后,沒有徑直離宮,而是慢慢在宮道上徘徊。

    宣佑門以南是外朝,以北是內(nèi)朝,這條宮道名“徇安道”,是內(nèi)外朝相連的必經(jīng)之路。照微從前曾在此降過烈馬,所以記得十分清楚。

    徘徊了約半個時辰,天上又下起雪,這回不是雪霰,而是鵝毛柳絮般的大雪,從夾道外望不盡頭的天空里無聲無息地壓下來。

    雪中有轎輿款款行來,越走越近,開路的禁衛(wèi)拔劍呵斥她,照微卻緩緩走到宮道中央,屈膝跪拜在雪地里。

    “永平侯府祁照微,請見陛下!”

    第2章

    北風(fēng)漸緊,禁衛(wèi)與內(nèi)侍退至宣佑門外,落滿雪的徇安道像一條狹長的玉帶,孤零零停著一架翠幰朱蓋的龍銜轎輿。

    照微跪在轎前雪地里,她的聲音穿過簌簌雪絮,穿透朱轎厚實的氈簾。

    “存緒十二年,金人南下犯我大周,時為御史中丞的姚鶴守不思報國,反趁機陷害西州守將,致使朝中無人,金人得勢。后又以‘休戰(zhàn)恤民’為由,以一己之力促成平康之盟,割燕云十六州如棄敝履,歲給金人白銀三十萬兩,更有顛覆君臣之綱、使我大周反向金朝稱臣的不軌心。

    姚鶴守口稱休兵以養(yǎng)民,今為嘉始三年,距平康之盟已十五年。請陛下遠望宮朝內(nèi)外,自大周駐軍退離西州,我朝百姓既憂金人鐵騎,又愁經(jīng)年幣稅,息在何處,養(yǎng)在何處?百姓割rou飼狼,能換得廟堂幾日安寧?

    而姚鶴守卻趁機黨同伐異,晉身宰執(zhí)。今又勾結(jié)后宮,凌逼皇后,覬覦儲君。其勢比王莽,罪比董卓,陛下何以不憚,何以不除?!”

    照微昂然跪?qū)I輿,聲聲高徹,字字擲地,隨著風(fēng)撞檐鈴的清脆聲響,一同傳入轎中。

    許久,氈簾內(nèi)傳來長寧帝溫和的聲音:“你想讓朕治姚丞相的罪,這是你的意思,還是皇后的意思?”

    照微緊緊盯著那描龍畫鳳的氈簾,問道:“這難道不應(yīng)是陛下的意思嗎?”

    “此話不能亂說,”轎中人溫聲道,“萬方多難,國事蜩螗,朕尚要倚仗姚賢相。”

    “倚仗……姚賢相?”

    照微仿佛聽到一個天大的笑話。

    先帝李平淵寵信姚鶴守,為與金朝議和之事,先后廢了兩任儲君,若非永平侯府傾力相保,只怕如今坐在轎中的長寧帝、當年的四皇子李繼胤也因反對議和而被先帝杖斃在紫宸殿外。

    而今他竟然說要倚仗姚丞相。

    風(fēng)雪襲人,照微心中生出一陣冷意。她猶不甘心,說道:“臣女在城外回龍寺幽居四年,寺里有一石碑,碑上有四句無名詩,我常往揣摩,已熟記于心,陛下想聽聽嗎?”

    轎中人不言,照微徑自念道:“西北遠望無數(shù)山,何日揮劍斬可汗。會教金石皆土色,明月照處是漢關(guān)。”

    “陛下可覺得熟悉,可還記得這首詩?”

    這首詩是存緒二十三年,照微被迫往回龍寺隱居時,時為四皇子的李繼胤受她jiejie祁窈寧所托,前往寺中看望她時題于石碑上的。

    那時他們算半個知交,同恨先帝昏聵、朝廷軟弱、佞臣狂囂。兩人在望月亭中對飲,酒入熱腸,化作滿腔意氣,李繼胤想起過往種種,憤而嚙指,以血為墨,將這四句詩題于寺中石碑上。

    那時照微尚勸他:“朝中已失兩位儲君,殿下是未來的希望,千萬珍重惜身。永平侯府會永遠站在您身后?!?/br>
    李繼胤承諾她,待他登基得位,扳倒姚鶴守,必將她從回龍寺接回京中。

    可如今已是嘉始三年,李繼胤稱姚鶴守為“賢相”。

    即使聽了這四句詩,長寧帝仍不為所動,只溫然笑道:“年少狂悖,何必再提。照微,多年不見,你仍是那個脾氣,只是朕已為帝王,不能再與你豪歌擲言,為所欲為?!?/br>
    照微木然跪在雪地里。

    雪水浸濕了她的膝蓋,寒意沿著經(jīng)脈慢慢往上爬,她感覺自己的胸腔里一陣熱、一陣涼。

    照微冷笑連連,“真是好一個年少狂?!潜菹驴稍浀茫婢w二十二年除夕夜,先帝為您和jiejie指婚,上元節(jié)游燈會時,您曾對月盟誓,要永不相負,永不令她傷心……鴛盟昭昭,猶在耳畔,這也是年少狂悖嗎?”

    轎中有一瞬默然,許久后,傳來一聲輕飄飄的嘆息:“那時不是說了不許你偷聽嗎?”

    “陛下!李繼胤!”

    他熟悉的語氣令照微雙眼微酸,“縱你不恤百姓貧弱,難道也不憐jiejie她多愁傷身么?你以姚鶴守為相,又納姚貴妃入宮,令夫妻生疏、母子離心,jiejie她郁結(jié)難舒,難道你就不心疼?你可知她今日召我入宮,與我說了什么?”

    長寧帝的聲音在落雪聲里低了下去,“她大概是……想念你了。”

    “她與我說……”照微喉中哽塞,深深喘息方定,“她說自知將不久于人世,唯獨您與太子割舍不下,想讓我在她死后入宮做皇后,撫育太子,襄助陛下。”

    轎中人久久沒有回應(yīng),照微向前膝行幾步,“長寧陛下,你聽見了嗎,jiejie她已無生念!她那般嬌弱純良、不知世愁的人,如今竟要親手打算自己的后事,要將自己的丈夫讓給meimei,她已經(jīng)活不下去了……你聽見了嗎,李繼胤!”

    寒風(fēng)獵獵沖過宮道,撞得轎輿四角檐鈴聲震欲裂,雪花片片大如席,無聲無息壓將下來。

    轎輿的氈簾風(fēng)吹不動,轎中探出一只戴著黑色手衣的手,緩緩將氈簾掀開。

    簾下露出一張年輕男人的臉,是極清俊的相貌,長眉深眼,秀目微闔。貂絨披風(fēng)襯著他,仿佛新雪里托出一縷孤煙,清冷而岑寂。

    他靜靜望著照微,見她臉上的表情先是驚愕,繼而失色如白紙。

    那一瞬間,照微胸中所有的情緒戛然而止,淚珠凝在她眼睛里,連眨眼都變得十分艱澀。

    “兄……兄長?!?/br>
    她實未料到,她的哥哥,永平侯世子祁令瞻,恰與長寧帝同乘一轎。

    而一側(cè)的長寧帝緩緩將臉側(cè)向暗處,闔目,兩行淚水落了下來。

    坤明宮內(nèi),爐熱炭暖,襄儀皇后將睡又醒,錦夏端來一碗黑黢黢的湯藥。

    見皇后蹙眉,錦夏勸道:“這用千年參、靈芝、鹿茸熬了一整夜,最是滋補養(yǎng)元,娘娘苦一苦口,讓身上利落些?!?/br>
    祁窈寧接過藥碗,一勺一勺咽進喉嚨里。

    湯藥的苦,喝了這么多年也未能適應(yīng)。她知道這些藥材名貴,在尋常人家,數(shù)寸能救性命,可在坤明宮,只能讓她身上暖和一會兒。她的病已非針藥可救,只靠這些藥材喝水似的吊著。

    擱下藥碗,祁窈寧問道:“阿遂回來了嗎?”

    錦夏道:“照您的吩咐,錦春帶著太子殿下從垂拱殿繞路,今日恰逢姜太傅值守,被他老人家撞見,就將殿下留下授書了?!?/br>
    祁窈寧點點頭,“那便好,省得落到姚氏手里,這么小就教他與宮人廝混?!?/br>
    錦夏覷著她小心問道:“今日您與二姑娘說的事,可商量成了?”

    祁窈寧默然搖頭。

    錦夏心中扼腕嘆息。為自己打算,她真心希望二姑娘能入宮為后,否則將來姚氏獨大,皇后身邊的舊人都不會有好下場。

    只是話不能明說,錦夏勸皇后寬心:“您還是要養(yǎng)好身子,將來二姑娘在夫家,還要靠您撐腰呢。”

    說話間,錦秋匆匆走進來,附耳對祁窈寧道:“宣佑門傳來消息,二姑娘在徇安道撞見了陛下和長公子?!?/br>
    “哥哥入宮了?”

    祁窈寧緩緩起身,行至窗前,錦秋為她披上一件披風(fēng),聽她低聲喃喃道:“那此事更行不通……哥哥一向回護她?!?/br>
    馬車離了左掖門,朝永平侯府的方向緩緩行駛,炭爐上的小銅壺徐徐冒著熱氣,像一座游動的蟬紗屏風(fēng),隔在照微與祁令瞻之間。

    照微沒有看祁令瞻,裝作聽風(fēng)雪,側(cè)首抵在車窗的氈簾上。

    可是不看他,他的樣子仍在眼前,能聽見他呼吸的聲音,聽見他伸手輕攏披風(fēng),拂過環(huán)佩的聲音。

    他們已經(jīng)四年未見了。

    四年前,祁令瞻將她趕出永平侯府、遣去回龍寺隱居時,甚至不愿送她一面,如今竟也能心平氣和地和她同乘一輛馬車回府,不知是因為他這幾年身體好轉(zhuǎn)的緣故,還是因為官做大了自然胸懷寬廣之故。

    照微正思緒散漫,忽聽祁令瞻說道:“今日窈寧說的事,你不要答應(yīng)她?!?/br>
    她忙正襟危坐,“我已與韓豐定下婚約,自然不會答應(yīng),我勸jiejie寬心,讓她好好養(yǎng)病?!?/br>
    “韓豐……”

    照微似乎聽見了一聲極輕的冷笑,她轉(zhuǎn)頭去看祁令瞻,見他垂目微闔,眼尾輕輕揚起,勾起一個近乎嘲諷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