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瀾還是喜歡自己完好無損的樣子。

    其實有兩只亞馬遜鸚鵡珠玉在前，能看出老劉和小陳并不指望其他鸚鵡都能學會說話，也并不在意其他鸚鵡愿意不愿意學、能不能學好，所以說是“教學”，其實更像是“放新生進已經(jīng)有一定程度的高級班去蹭課，聽懂多少隨緣”。

    每天清晨鸚鵡們用大叫把人類吵醒之后，老劉就會刷牙洗臉吃早飯，然后搬把小凳子坐到后院里，和那兩只亞馬遜鸚鵡說話。

    通常對話是對“早上好”開始的。

    “早上好”約莫是被教了很多很多次，因為當老劉這么問候的時候，不僅僅是亞馬遜鸚鵡會回復，離得近的、心情好的、化身檸檬精的其他鸚鵡也會回復。

    緊接著，老劉會詢問這兩只被他稱呼為“大寶”和“小寶”的鸚鵡“要不要從籠子里出來”，大寶總是會很有信心地回復“請讓我出來”，小寶就略遜一籌，只會說“出來”這兩個字。

    當兩只鸚鵡被接到老劉手臂上的時候，真正的閑聊就開始了，有時候老劉會讓小陳給鸚鵡們讀兒童故事，有時候是打開手機放幾段流行歌曲，還有的時候只是單純地進行一些幼兒園級別的簡單對話。

    安瀾和諾亞的籠子被調(diào)整到它們邊上，如果老爺子正好聊到一些簡單的詞語，比如“你好”，“吃了嗎”，“恭喜發(fā)財”，就會對著他們兩個的方向多說幾次，觀察他們會不會開口。

    不強求說一個句子，只是說詞語，對他們兩個而言沒有那么難，老劉則是樂得直拍大腿，發(fā)誓要“抓緊它們愿意學舌的年齡段努力教學”，最好能培養(yǎng)出幾句說得很熟練的話，唱歌這種事就不要強求一只金剛鸚鵡和一只棕櫚鳳頭了。

    因為語言教學的前期工作基本上是大量的情景模擬和重復對話，對老年人來說還是挺費心力的，所以這項工作最后被交給了小陳，也算是對他半年多來努力工作并自學了許多鸚鵡知識的認可。老劉說的時候還帶著點鼓勵性質(zhì)，說“教成什么樣都行”，反正本來也是意外之喜，太過強求對人對鸚鵡都是負累，反倒是被他拍著肩膀的年輕人默默地上了心。

    第二天早上小陳喂完鳥之后就摩拳擦掌地把籠子推進隔間，制造出安靜的環(huán)境，然后掏出一本《如何教你的鸚鵡說話》，戴上眼鏡，手指在書上劃動。

    安瀾和諾亞對視一眼，覺得事情有點不太對勁。

    果不其然，幾秒鐘之后，這位曾經(jīng)很頹廢現(xiàn)在一口氣推三輪車上半山腰不費勁的青年抽了抽嘴角，猶豫了半晌，最后指著自己說道——

    “mama?！?/br>
    第201章

    “我發(fā)現(xiàn)那兩只鸚鵡……好像特別聰明?！?/br>
    這天中午,小陳青著一張臉在飯桌上磕磕巴巴地說出了這段話。他的嗓子聽起來好像被火鉗燒過，隨時隨地都能龜裂開來、徹底罷工。

    老劉關切地瞄了一眼，把剛準備放到小圓桌對面的酒杯拿了回來?！霸趺凑f？聰明不好嗎？聰明的鳥學說話也學得快吧？”

    聽到這話,小陳露出一個苦笑。

    他很想說有的鸚鵡它不是學不學得快的問題，是需不需要學到的問題,如果不是知道世界上根本沒有怪力亂神這回事，他簡直要懷疑那兩只鸚鵡是什么鳥精,而他自己則是個大傻瓜。

    為什么鸚鵡可以字正腔圓地叫出“小陳”這兩個字是個永恒的謎題——而且這么叫的鸚鵡一只是金剛，一只是黑葵,二者隨便哪個都不是以學舌著稱的鳥。

    最糟糕的是那只黑色大鳥不僅不愿意學說“爸爸”或者“mama”這兩個詞,還會在他念到“爸爸”的時候發(fā)出代表認可的“咔噠”聲，然后那只藍色大鳥就會像反派一樣哈哈大笑起來。

    小陳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工資可能不夠高。

    幾天之后這個想法改變了——

    他的工資絕對不夠高。

    因為學語訓練是他負責的，所以連續(xù)好幾天訓練結束后小陳都對一黑一藍兩只鸚鵡格外關注，隨著這種關注而來的是被發(fā)現(xiàn)的各種小細節(jié),而這些小細節(jié)無一不在證明它們根本不需要什么被精心安排過的基礎課程。

    有那兩只亞馬遜鸚鵡就夠了。

    人類要做的全部就是準備好承受心理打擊。

    那是個陰天下午,水果攤打電話說最近有一批新鮮葡萄到貨了，小陳于是騎著三輪車下山去運。

    等他推著三輪車走到圍墻邊上時，忽然之間就聽到墻壁后面?zhèn)鱽硪宦曌终粓A的國罵，緊接著是好幾只鸚鵡相互指責對方是笨蛋的聲音。

    他急匆匆把東西卸下來跑到落地門邊去張望，只見四只鸚鵡正在和桌子上擺著的連環(huán)鎖較勁，大寶怎么都解不開，而安安則不費什么力氣就能把鎖解開,然后趾高氣昂地扇著翅膀炫耀,把一旁的大寶和小寶氣得上躥下跳。

    當天吃飯的時候老劉還說什么他“在午睡時好像沒關電視,里頭在放不知道什么亂七八糟的電視劇”,渾然不覺自己家里的鸚鵡們已經(jīng)染上了某些“惡習”。

    這種事不止發(fā)生了一次。

    即使兩只亞馬遜鸚鵡不在,安安和大黑自己待著也不消停,小陳常?？吹剿鼈儨愒谝黄饑\嘰喳喳地說小話，有時候說著說著黑色大鳥就會用嘴巴去叨對方的腦殼，或者用翅膀去搓對方的尾巴，旋即招來一通毒打，緊跟著一連串他絕對沒有安排在課程里的詞語。

    小陳把整件事都怪在大寶和小寶身上。

    據(jù)他所知，這兩只亞馬遜鸚鵡的前任主人是個道上混的，每天在家里打電話的時候總會飆出一些“奇奇怪怪”的詞句，常年耳濡目染，精于學舌的亞馬遜鸚鵡也不可避免地學會了很多。

    有一次大寶的腳環(huán)不小心掛在樹枝上，把它掛疼了，那天小陳抓住它給傷處清理的時候聽它發(fā)了一通脾氣，連珠炮似的叫著“知道我是誰嗎”、“這棍子下去你可能會死”和“等下就把你埋在地里”之類的話。

    不，他完全不想知道這些話是從哪來的。

    至于小寶就更絕了，它說話的功夫比不上自家配偶，但說話時的姿態(tài)學得十足十，每每要發(fā)飆時總會把兩只翅膀打開一半架在身體兩側，腳爪叉開，身體后仰，看起來頗具風范。

    安安不可能自己學壞，大黑剛來的時候也是個很乖的憨憨，所以小陳堅決認為是大寶和小寶帶來的影響。

    為了防止這兩只老劉特別喜歡的、將來肯定會帶到老朋友聚會場合的大鳥張嘴就對某個老人家來一段“小心挨打”之類的怪話，小陳一邊腹誹自己的工資不夠高，一邊嘗試對它們施加正面的影響。

    正面影響——

    指把鳥放在沙發(fā)后面讓它們看電視。

    事實證明這兩只鸚鵡確實聰明，第二天就學會了如何使用遙控器，并開始自己掌控想看什么節(jié)目、看多長時間，雖然不知道為什么十次里面有九次電視都被調(diào)到法治頻道。

    更夸張的事發(fā)生在十月份。

    那會兒電視臺正好在放一起被破獲的鸚鵡走私和非法交易的案件，一黑一藍兩只鸚鵡盯著就挪不開眼，看得津津有味，安安還跳到小陳肩膀上一邊拼命打他腦殼，一邊喊著“辦證”，“辦證”，笑得老劉差點把茶葉嗆到氣管里。

    它的行為并非毫無作用。

    老劉大概是看到電視節(jié)目心有戚戚，于是連夜給幾個同樣在養(yǎng)鳥的老朋友打了電話，詢問他們哪里可以得到穩(wěn)妥的一條龍服務，趕在翻年之前順利完成了進度。

    對此，小陳感到十分欣慰。

    比他更欣慰的大概只有強迫自己看了一個月法治節(jié)目的安瀾和諾亞——他們連做夢都要夢到各種各樣的法學術語了。

    不過這幾個月的攝入和練習頗有成效，眼下他們雖然還不能說什么長難句，表達基本的意思已經(jīng)綽綽有余了。

    和小陳的理解不盡相同的是，安瀾根本不擔心她和諾亞會被大寶和小寶帶壞，她一直擔心的是大寶和小寶一不小心就把某些從他們嘴巴里聽到的話模仿出口。

    這種擔心在春節(jié)臨近時達到了頂峰。

    小年夜時老劉興致勃勃地向每只鸚鵡問好，希望它們在新的一年里仍然能健健康康、快快樂樂，最好少生點蛋，優(yōu)生優(yōu)育嘛。還沒等他話音落下，只聽小寶高呼一聲“生殖隔離”，差點讓老爺子拐杖打滑。

    好在老劉很快就沒心思去追究是誰在鸚鵡面前胡言亂語了，因為小陳得回家過年，而他自己則接到一通電話說幾個孩子和孫輩今年出去旅游了，沒法過來吃年夜飯。

    就是從那天開始，氣氛變得有點沉郁。

    年三十那天，喝得有點小醉的老爺子把房子里的燈開得大亮，電視機的聲音放得能把聾子震醒，他沒有選擇自己待在沙發(fā)里感慨怎么這么孤單，而是搬著那把熟悉的小凳子進了后院，放出了那些陪伴他已久的大鳥們。

    安瀾認為她最好為這個房子帶來一點快樂。

    于是在電視節(jié)目放到一首節(jié)奏感比較強的歌曲時，她站在橫木上鳴叫了幾聲，就張開翅膀跟著音樂搖擺了起來，幾只樂感比較好的鸚鵡很快就興致勃勃地加入其中，旋即是被硬拉進來的還有點不情不愿的諾亞。

    老天作證，諾亞可能是這個星球上最差的鸚鵡舞者。

    他只是稍微晃了一會兒那頂奪目的頂冠，就暈乎乎地從橫木上掉了下來，“咣”的一聲撞在了后面的不銹鋼飯盆上，再爬上橫木時露出來的臉皮漲得通紅。

    即使如此，他的眼睛里仍然透著傻樂的光。

    大寶和小寶你一聲我一聲地唱著《難忘今宵》，二樓窗口傳來了玄鳳鸚鵡悅耳的鳴叫聲，似乎在給它們伴奏。

    這可能是安瀾多年以來過得最離奇的一個春節(jié)，程度甚至遠遠超過和金雕擠在棚下面看春晚，或者蹲在巡護員小屋外面看著他們坐在房間里吃年夜飯的那幾個春節(jié)。

    想想吧——

    她處在一棟裝滿了鸚鵡的別墅里，邊上站著個醉醺醺的兩腳獸，一堆鳥在唱歌，另外一堆則跟著歌聲起舞，還有一堆在后面因為某些不知名的原因打架，一邊打一邊含混地叫著些亂七八糟沒有邏輯的詞句，連迪士尼都拍不出這樣的動畫片。

    但她覺得很快樂。

    事實上，她已經(jīng)很久沒感受到過這樣的快樂了。

    過去的一年在上百年的磨礪生涯中是一股清流，把她因為前幾個世界而繃緊的心弦一點一點鋪開，往因為緊張而干裂的精神里注入了新的補液。諾亞雖然沒有明說，但他在那一邊搖晃一邊呱呱大叫的表現(xiàn)說明他似乎有著同樣的感受。

    整個春節(jié)他們都沉浸在輕松的氛圍之中。

    老劉多多少少在鸚鵡身上得到了一些安慰，他在小陳還沒有回來的這段時間里花了更多時間在后院，偶爾會脫口而出年輕人的名字，但更多是時候只是安靜地和鸚鵡說話。

    幸運的是，長著羽毛的孩子們?nèi)匀幌駨那耙粯映臭[——如果沒有比以前更吵鬧的話。

    安瀾一直知道動物可以感知人類的情緒，幾輩子以來她不止一次感知到過人類的快樂和悲傷，既然她可以，那么其他動物當然也可以，為了陪伴老爺子，這幾天就連最鬧騰的葵花鳳頭鸚鵡都沒有去找其他大鳥“切磋”，大白因此受益，好幾天都沒挨打。

    在陪伴之余安瀾和諾亞還在繼續(xù)練習說話。

    他們的小團體越來越大了，因為都喜歡蹲在一起，大個頭鸚鵡們習慣了彼此的存在，也習慣了在有鳥開口說話時進行觀察和模仿。

    和人類每天清晨定時過來進行的語言教學不同，也和錄音機里循環(huán)播放的無法和現(xiàn)實情境結合在一起的語句不同，現(xiàn)在相當于從早到晚在鸚鵡群里播放著能和情景聯(lián)系起來的、有意義的對話，對某些格外聰明有天賦的個體來說，模仿這種語言是更容易的，理解這些語言在那些情況下被使用也是更容易的。

    當時安瀾和諾亞誰都沒有想到這個說話的技能會在這么短的時間里就派上用場。

    第202章

    從大年初二開始就一直在下雪。

    因為環(huán)境溫度驟降,后院里原有的保暖設施不再能起到有效防護作用，老劉就在房間里鋪了一層厚厚的塑料墊紙，然后把鳥籠挨個轉(zhuǎn)移到了地暖房里。

    安瀾松了口氣。

    鸚鵡實在是太怕冷了。

    平常把頂棚拉上暖氣打開差不多就能挺住,可只要下起雨或者雪，寒氣就會直直地往羽毛縫里鉆,沒兩下就得凍成冰棍。

    不過房間里的限制肯定比后院里多。

    遷進去的鸚鵡數(shù)量足足有近二十只，老劉自己看顧不過來,萬一有哪只特別調(diào)皮的把做好的電線保護外殼咬穿觸電身亡就糟糕了，而且本來就破破爛爛的家具也經(jīng)不起造。

    多數(shù)時候安瀾只能蹲在籠子里看著外面飄飛的鵝毛大雪,和諾亞及其他新朋友聊聊天,聽聽收音機，看看電視，偶爾才能出來到橫桿上放放風。

    年初三，家里有客人來訪。

    打頭的是個頭發(fā)花白但精神矍鑠的老爺爺,身后跟著幾個年輕人,還有兩個小孩。一家人過來拜年，帶的東西除了常規(guī)的煙、酒、保健品之外，還有一袋鸚鵡零食和玩具，顯見是花了心思。

    小朋友們說過“新年快樂”，連紅包都沒來得及要就急吼吼地往鸚鵡籠跑，邊跑邊雀躍地叫著，兩只眼睛好像要發(fā)光。

    那些“資歷老”的鸚鵡一看有陌生兩腳獸跑過來就都駕輕就熟地往角落躲避,只有安瀾、諾亞和兩只當年買入的亞馬遜鸚鵡慢了半拍,吸引了人類幼崽全部的注意力。

    四個難兄難弟誰也沒逃過表演節(jié)目的悲慘命運。

    大年初四的拜年場景也沒有什么差別。

    到了大年初五,老劉才完成今年春節(jié)全部的應酬指標?？杉词箾]有客人要招待,他也閑不下來,一天都在邊打掃衛(wèi)生邊和鸚鵡說話。傍晚時分雪停了,還跑到后院里去把花花草草檢查了一遍。

    初六那天安瀾醒得特別早。

    她在還沒有睜開眼睛時就聽到了外面?zhèn)鱽淼膾咧愫褪^地面摩擦產(chǎn)生的“刷刷刷”的聲音，睜開眼睛朝落地門一看，果然看到老爺子抓著個掃帚在緩慢地清掃積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