敗退就像一副倒塌的多米諾骨牌，從坡地公狼王抽身去幫助母狼王開始，坡地灰狼一頭跟著一頭想盡辦法從戰(zhàn)斗中脫身，向其他家庭成員靠攏，離開樹林和草原的邊界線。

    三歲母狼也想離開，安瀾卻沒有松開嘴巴。

    她心里想著鄰近狼群越削弱才越符合本狼群的利益，喉嚨里嗚嗚吼叫著，催促還在附近的黑狼攔住另一頭公狼，好讓她進行最后的收尾工作——

    結(jié)果黑狼似乎有其他想法。

    這頭大狼用一個非常莽撞的動作擋在公狼和她之間，然后被對方猛地一撞，發(fā)出了小狗被踢般的慘叫聲。它似乎是受傷了，在這一記頂撞后就一瘸一拐地想要離開，卻不慎把整個后背都露在對方面前。

    坡地公狼本來是想救三歲母狼，可哪頭狼能忍住后頸后腰放在面前隨便挑選位置下口的誘惑？

    它毫不猶豫地就追了上去。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太快了，安瀾只看到黑狼在幾步跛行之后就像背后長了眼睛一眼卡著時間轉(zhuǎn)過身來，旋即是一記自下而上的扭身撲擊，直直對上居高臨下想發(fā)動撕咬的坡地公狼。

    這套動作太過流暢，流暢到好像是坡地公狼自己把脖子送到黑狼的牙刀底下一樣。

    刺入，切割，封鎖，然后一切都結(jié)束了。

    安瀾被這只在寓言故事里看到過的精湛演技驚得目瞪口呆，嘴下下意識地一個用力，只聽嘎巴一聲，脊柱便斷裂開來。

    三歲母狼原本以為自己一定能等到同伴的救援，沒想到只是一晃神的功夫，不僅同伴受了致命傷，它自己也被折斷了骨頭，基本宣告了死亡。

    好不容易在公狼王的解圍下站起身就看到這一幕，坡地母狼王目眥欲裂，不假思索地就想往這里沖過來，但很快就被其他家庭成員攔住。

    坡地狼群原本想來占領(lǐng)山谷，卻丟下了四具尸體，整個狼群的實力都受到了嚴重削弱，至少將來一兩年是無法再挑起事端了。

    而戰(zhàn)勝的谷地狼群則聚到一起，檢查著彼此身上的傷勢，嘗試幫助失血過多的長腿。

    安瀾湊近去看了看它的傷勢。

    她失望地發(fā)現(xiàn)，此時此刻自己已經(jīng)沒有什么可以做的了，唯一能仰仗的只有野狼強大的恢復(fù)能力，希望它能過挺過這一劫。

    第143章

    事實證明長腿還是有點運氣在身上的。

    這頭一歲多的小狼雖然剛開始血流不止,但隨著血液凝固，和毛發(fā)粘連在一起，傷口的出血量也大大減少,最后勉強止住了血流。

    在一旁觀望的研究員們這才放下心來,停止了關(guān)于要不要強行突入狼群去搶救受傷灰狼的爭論——畢竟這些死傷都是在領(lǐng)地爭斗中產(chǎn)生的，他們?nèi)绻Q(mào)然救護,很可能用人力去左右下一次沖突的勝負，和自然規(guī)律不相符。

    這片區(qū)域的灰狼數(shù)量還算可觀。

    早年間還有野狼保護機構(gòu)會救護在狼群沖突中受傷的灰狼,然后把它們分批放生到?jīng)]有被占據(jù)的地方去組建新的狼群,或者在預(yù)留地里圈養(yǎng)保護,近年來這種救護變少了。

    灰狼可不知道人類心里的糾結(jié)。

    安瀾可能是唯一一個注意到遠處有人類的,因為那里有不知什么東西在反光,而且反了好幾次。

    其他家庭成員基本都在盯著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和阿爾法狼組成瘸子二人組出道的長腿,只有十字鼻和黑狼往反光的方向望了望，但很快就失去興趣，似乎只是不經(jīng)意的一瞥。

    這天晚些時候,狼群回到了獵場邊緣。

    膽小鬼帶著三只小狼已經(jīng)在樹林里轉(zhuǎn)了很久很久，好不容易和大群會合,小狼都激動得上躥下跳,就差把大狼們團團圍住了。

    面對活波可愛的半大幼崽，公狼王好像也忘掉了爪子上的重傷,寬容地低著頭，讓孩子們能舔到它的嘴，做出經(jīng)典的乞食動作。

    領(lǐng)地沖突帶來的陰云似乎正在消散。

    但安瀾知道它并沒有完全從頭頂上移開。

    無論是阿爾法狼受到的貫通傷、長腿受到的重傷還是其他灰狼身上或多或少或深或淺的傷痕,都有可能在接下來的幾周里不斷好轉(zhuǎn)或不斷惡化。

    即使她自己也必須格外小心,以免因為傷勢愈合不佳給將來的狩獵和戰(zhàn)斗帶來不利影響。

    不過在那之前……可以先去看看有沒有東西吃。

    干飯不積極,思想有問題。

    說不定早上打的rou還沒被其他動物吃完,可以再摸回去吃幾口呢？那可是整頭小牛，就算讓狼群敞開了吃都可以吃上一星期，現(xiàn)在其他成員還在舔傷口，她先去探探路，不過分吧？

    安瀾非常心安理得地從聚集點溜了出去。

    狼群把小牛拖倒的地方是一個山坡，那一帶比較空曠，站在森林邊緣就能看清楚整個地形。她跑到時牛的尸體還在那，身上落滿了烏鴉，邊上還站著一頭美洲獅。

    每一場殺戮在大自然里都不是秘密，有時候她都覺得這些獵物其實本質(zhì)上是共享獵物，一種動物狩獵，多種動物吃飽。

    平時要是狼群看管不嚴，獵物邊上沒多久就會出現(xiàn)來打秋風(fēng)的郊狼或者狐貍，前面兩種動物好歹還是偷偷摸摸過來，碰到烏鴉吃得也不多，最慘的是碰到棕熊，這種龐然大物根本不怕狼群，總是推土機一樣大大咧咧地過來撿走勞動成果。

    可是美洲獅安瀾穿越以來還是第一次看見。

    其實領(lǐng)地里一直都有雄性美洲獅留下的標記氣味，說明兩種猛獸的活動范圍在一定程度上有重合，但氣味的主人總是非常神出鬼沒、貓貓祟祟，從來沒有和狼群發(fā)生過正面碰撞。

    而眼前的這頭，從風(fēng)中傳來的氣味來看，是一頭從來沒出現(xiàn)過的雌性美洲獅，很可能是一位剛從母親領(lǐng)地里離開去獨自闖蕩的年輕女士。

    出于猛獸的競爭角度，安瀾應(yīng)該呼喚狼群，上去把它趕走，重新獲得對獵物的占領(lǐng)；但出于欣賞的角度，她對這種在灰狼擠壓下數(shù)量直線下降（黃石公園內(nèi)甚至降了48%）的白嘴貓貓又有點同情。

    它站在美洲野牛邊上就像站在一座小山邊上似的，吃rou吃得滿臉都是粉紅色，眼睛滾圓，臉上露出幸福的神色。

    所以安瀾沒有在第一時間發(fā)出信號。

    不過對方估計是早早就過來撿漏、本來也吃到尾聲了，沒過多久就坐下來開始貓貓洗臉，一邊洗臉一邊懶洋洋地趕著在邊上呱呱叫的烏鴉。

    遠遠地有只紅狐貍探了下腦袋，長得還有點像經(jīng)常偷狼群食物的幾只慣犯之一，它悄無聲息地從石頭后面探出來一瞧，看到美洲獅杵在那里，很是不甘心地晃了晃大尾巴。

    安瀾看得有點好笑。

    她覺得這么點時間也看得差不多了，當下就準備把家庭成員呼喚過來，趁著棕熊沒來之前多吃點儲備糧，可準備抬頭嗥叫之前她下意識地扭頭看了看周圍，這一看之下，頓時唬了一跳——

    黑狼正站在低處的稀疏樹林里。

    它看起來精神不錯，儼然和安瀾自己一樣是一副傷口算什么我現(xiàn)在就要干飯的模樣，眼睛死死地盯著美洲獅，不知道是不是在審視情況。

    也可以理解。

    貓科動物的前臂非常強壯，可以做出撲擊和向內(nèi)抱壓的經(jīng)典襲擊姿勢，可犬科動物很難做出類似的控制動作，絕大多數(shù)的攻擊力都在牙齒上，前臂只作輔助作用，靈活性相差甚遠。

    單個灰狼對上美洲獅基本是上去送菜。

    但問題是黑狼也不知道來了多久，可能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她一分多鐘的不正常的放水行為，說不定就會把這歸咎于一種對其他頂級掠食者的怯懦表現(xiàn)。

    這就不太妙了。

    好不容易在狼群里改變了自己的形象和等級，安瀾可不打算給任何成員再留下這種印象，只能對白嘴貓貓說抱歉了。

    安瀾抬頭嗥叫起來。

    她余光看到黑狼不知為何虎軀一震，腦袋轉(zhuǎn)過來和她側(cè)著對上視線，然后幾乎立刻也抬起腦袋，喉嚨振動，朝著天空和遠方發(fā)出了對狼群的呼喚聲。

    兩聲高高低低的狼嗥一響起來，白嘴貓貓就跟觸電似的一蹦三尺高，不負跳高冠軍的名聲。它在空中張開四爪，扭了下身體才落地，“呱”地叫了一聲，就向遠方狂奔而去了。

    它的反應(yīng)太好笑，安瀾險些破音，黑狼的嗥叫聲也劈了一下，變成了不著調(diào)的音節(jié)。

    等狼群拖家?guī)Э谮s過來吃飯時，兩頭大狼已經(jīng)停止嗥叫開始撕rou了，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但從那天開始，安瀾就不由自主地總用審視的眼光去打量黑狼。

    她很快發(fā)現(xiàn)這頭在領(lǐng)地沖突中起了重要作用的成員并沒有得到和表現(xiàn)相符的待遇改善，阿爾法狼仍然會在經(jīng)過時對它做出示威動作。

    事實上，等再多觀察一番之后，安瀾發(fā)現(xiàn)阿爾法公狼是在對所有公狼包括一些母狼、小狼做出彰顯權(quán)力的示威動作，尤其是對貝塔狼和黑狼。

    這個變化讓人不安。

    狼群中小狼的地位不高，但優(yōu)先級是很高的。等它們能跟著狼群撕扯生rou，而不需要仰仗反芻去進食，所有大狼都會默契地讓出位置，不會去和小狼搶rou吃。

    因此當公狼王一改從前的寬容大度在餐桌上沖著胖胖咆哮時，所有灰狼都目瞪口呆，母狼王更是不解地露出牙刀，看樣子在思考要不要給配偶臉上來一口。

    這還不算完。

    又過了幾天，胖胖和小調(diào)皮在練習(xí)摔跤撲咬，兔子在邊上湊熱鬧，剛走過去就被哥哥按倒騎在身上，只能無奈地趴伏下來。

    本來這是個很正常的小狼之間確定等級的玩鬧動作，結(jié)果不知怎么就戳到了公狼王的神經(jīng)，要不是棕耳朵攔著，胖胖差點給自己招來一頓毒打。

    這天胖胖是沒挨打，挨打的是棕耳朵。

    如果說小狼們只是過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時不時要迎接父親風(fēng)暴般不可預(yù)測的脾氣，那棕耳朵和黑狼簡直是要夾著尾巴做狼了。

    黑狼曾經(jīng)挑戰(zhàn)過阿爾法狼的權(quán)威，被警惕不冤，可棕耳朵呢？難道是因為和母狼王走得近？

    貝塔公狼對阿爾法母狼表現(xiàn)出親近之意并不是什么罕見的事，多數(shù)時候阿爾法公狼都能通過嗥叫和肢體語言捍衛(wèi)自己的交配權(quán)，但有些時候它們也會疏于防范，或者雷聲大雨點小，從而使得狼崽的血脈存疑。

    在安瀾看來，便宜老爹和棕耳朵的關(guān)系不能算壞，甚至可以說還有幾分兄弟情，而父母之間無疑是恩愛的，平時連走路也是走在一起，有時候還要靠在一起。但母狼王對棕耳朵也不差。

    這是一個非常復(fù)雜的三角關(guān)系，原本也是一個穩(wěn)定的關(guān)系，共同構(gòu)建出了這個狼群存在的基礎(chǔ)，但現(xiàn)在這個基礎(chǔ)被動搖了。

    她無數(shù)次看見讓人心酸又擔憂的畫面：

    棕耳朵在草地上陪著越來越大的小狼玩耍，教導(dǎo)它們成為一頭合格灰狼所需要具備的狩獵技巧和戰(zhàn)斗技巧，有時候連最膽小的兔子都會爬到它背上，咬著它的尾巴，好像在騎大馬。

    每當這時，阿爾法狼總會一瘸一拐地接近，然后又一瘸一拐地離開，走到巖石上方去趴臥著，靜靜地看著這一切發(fā)生。

    它似乎已經(jīng)沒有辦法履行作為一個父親的職責(zé)了。

    那么……它還能履行作為一個首領(lǐng)的職責(zé)嗎？

    安瀾不知道有多少家庭成員在心里畫了一個問號。

    和很多狼群的年齡結(jié)構(gòu)不同，谷底狼群中的兩頭貝塔狼都不是阿爾法狼的子嗣，棕耳朵是被上任阿爾法收養(yǎng)的小狼，可以算是阿爾法母狼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兄弟，十字鼻是阿爾法母狼的姐妹，還有一個外來者黑狼在攪局。

    公狼王因為傷勢戰(zhàn)斗力直線下滑，甚至難以在狩獵時跟上大部隊，它的神經(jīng)越繃越緊，離這根弦繃斷還有多久？

    安瀾無法準確預(yù)知。

    她只知道天氣一天天地變冷了。

    第144章

    對北美灰狼來說,冬季是一年中最難熬的季節(jié)，卻也是最重要的季節(jié)。

    一些狼群崇尚自由，每逢春夏都會有成員或單獨或結(jié)伴從家庭中離開去領(lǐng)地里的其他地方飄蕩,直到雪落下時才動身折返。對這些狼群來說，冬季是團圓的季節(jié)。

    還有一些狼群一年四季都待在一起,甚至可能有相對固定的住所，比如某塊巨大的巖石下方或者某個背風(fēng)的洞xue深處，它們體會不到冬季代表的重新團圓之情，卻能享受擠在一起取暖的融融樂趣。

    即使在狼群之外孤身游蕩的獨狼也會為了冬季的到來而蠢蠢欲動，因為它們知道晚冬時分發(fā)情期即將到來，該是自己去求偶、去交配、去繁衍、去組建一個新狼群的時候了。

    無論生活在阿拉斯加還是愛達荷州，無論生活在龐大的族群中還是迷你的族群中,無論是還沒性成熟的小狼還是見多識廣的老狼,絕大多數(shù)灰狼在這個季節(jié)尤其是尾巴稍的時候都會陷入一種無比矛盾的氛圍——

    平時家庭成員相互扶持、彼此照顧，偶爾也會發(fā)生矛盾,但在雪從最厚慢慢變薄的時候，躁動就會變成主旋律。

    生存要求它們抱團，交配權(quán)又會引發(fā)沖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