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倒是?你，弱水三千，塵世萬萬人，你當真愿意選我，做陪你白首之人？”

    謝知秋一頓。

    她忽而一夾馬肚子，策馬飛奔，一下又奔躍到?前面。

    經(jīng)過幾?年的歷練，謝知秋騎馬已爐火純青，十分?熟練。

    日往西行，斜陽欲垂，謝知秋騎馬在兩岸麥浪中?狂奔，淺色衣袂飛揚而起，如風一般瀟灑自由。

    金色斜陽之下，她倏然從?馬上回?眸一笑，烏眸含光，回?答道：“我從?未后悔過?！?/br>
    言罷，她迅速回?頭，又騎馬跑走?了。

    蕭尋初被她笑得猝不及防，幾?乎呆在原地，過了片刻，才連忙驅(qū)使寸刀去追。

    夕光中?，兩道馬影前后飛奔，你追我趕，宛如嬉戲。

    第一百九十一章

    五年后。

    寧德七年。

    冬。

    “前進！都給我前進！誰允許你們停下來的！按照布陣圖, 我們必須在十日后抵達山后陣營，支援前線部?隊，要是延誤了?軍情, 你們擔待得起嗎！”

    寒冬臘月, 大雪封山，在陡峭的山路上, 一支九人組成的中隊正在雪地中艱難前行。

    冰天雪地中, 他們身?上的衣衫卻較為單薄, 每個人都面?黃肌瘦，粗糙的手上滿是裂紋和凍瘡，鞋上亦有血跡。

    料峭寒風刮過眾人, 像是隨時會將這群士兵吹下山去。

    隊頭比剩下八個士兵好一些, 身?上的衣裳略厚，但他臉上滿是焦慮，催促不停, 話語亦逐漸難聽起來。

    這時，落在最后面?的一個士兵忍不住開口道：“隊頭，不行, 真的不能?再往上走了?！

    “我家鄉(xiāng)離這里?不遠，對這類地形很熟。

    “這種?山越往上越冷，空氣還會變得稀薄, 看現(xiàn)在這個風，今晚很可能?又?會下雪, 而且現(xiàn)在這個季節(jié), 大雪一晚上是不會停的, 一下十幾天都有可能?。而一旦下雪，我們很有可能?會被困在山上！

    “這個季節(jié), 這種?地形，憑我們身?上的東西，若是真被困在山上，那幾乎必死無疑！”

    隊頭顯然也覺得這段路途過于艱難了?，聽到士兵的話，表情有所動搖。

    但他緊隨著又?道：“朝廷的命令，豈容你一個小小士兵質(zhì)疑！長?官先前下的指令，按照最為機密的布陣圖，我們這支小隊就是從這條路走的，時間也必須是十天之?內(nèi)。

    “我等?攜帶的軍情情報何等?重要，不能?有任何耽誤。你一句不能?往上走了?倒是輕松，但現(xiàn)在還有哪條路能?在十天內(nèi)趕到前線？要是情報沒有及時送到前線，導致前線失利戰(zhàn)敗，你以?為誰會被怪罪、誰會承擔責任？

    “更何況布陣圖乃是天子親自下的指令，若不按此執(zhí)行，那可是抗旨！要是被人發(fā)現(xiàn)我自作主張，你以?為我們就能?活得成嗎？！”

    士兵們聽了?這話，皆有苦難言。

    方?國與辛國開戰(zhàn)，已有三年有余。

    這些年，辛國頻繁sao擾方?國邊境，行為越來越過分，也引得方?國民情激憤。

    于是，三年多前，在以?史守成為首的主戰(zhàn)派支持下，皇上下令出兵，既是不得不給辛國軍隊一個教訓，也是想取回被辛國占據(jù)多年的北地十二州。

    當時，百姓大多高興，覺得朝廷終于要為他們做主，終于不用再怕辛國的搶掠了?。

    然而，任誰都沒想到，這一仗居然會打得這么困難！

    在場的都是底層士兵，對這場戰(zhàn)爭的可怕之?處深有感?觸。

    首先是朝廷的軍備給得相當苛刻，武器裝備質(zhì)量不佳、火器扣扣索索暫且不論，軍隊里?腐敗的情況極為嚴重。

    前些年不打仗的時候，由于將領時常更換，軍隊軍紀不嚴，導致養(yǎng)出不少偷jian?；?、手腳不干凈的老兵痞！

    他們大多借著中大隊隊頭或者負責內(nèi)務之?類的職務，私吞軍餉，將軍中補給挪為己用，甚至有人將本該給士兵的兵器盔甲當作銅鐵拿去賣錢！

    這導致朝廷明明撥了?錢，最后不少普通士兵竟赤手空拳上了?戰(zhàn)場，凄慘地死在敵人手中。

    另外，由于兵不識將、將不識兵，那些為首的將領對自己的士兵毫無感?情，只會為了?戰(zhàn)績讓他們一味沖鋒送死，死得多了?就隨意從周圍百姓中抓壯丁填上來，不過是人頭湊數(shù)。

    不少將領往往還會謊報戰(zhàn)績，殺了?五十個辛兵，就敢吹噓軍隊殺了?五千，死了?一萬士兵，就謊稱只死了?幾百。

    打了?勝仗，夸大其詞；打了?敗仗，粉飾太平。

    這導致朝廷對前線的真實情況完全?不了?解，軍令更加混亂，士兵被困得不到支援，如果在戰(zhàn)場上戰(zhàn)死，家人也得不到撫恤，還可能?被拋作無名骨。

    種?種?亂象，方?國軍隊自然毫無士氣可言。

    不過，最該死的，還是那個布陣圖！

    據(jù)說這是同平章事史守成向皇上獻的計策，由朝中擬定?作戰(zhàn)方?針，送達邊關(guān)后，再由軍隊不折不扣地執(zhí)行。

    在場士兵都領會過這布陣圖有多惡心。

    朝中大臣大多從未親臨戰(zhàn)場，對當?shù)貧夂虻匦?、人文習俗?無了?解，看著并不十分精準的地圖就敢紙上談兵。有時士兵按照布陣圖的指示過去，才發(fā)現(xiàn)前方?是一條死路，根本無法通過去。

    更不要說敵軍大多數(shù)時候根本不按布陣圖出牌，布陣圖就是廢紙一張，而邊關(guān)與梁城相隔千里?，就算快馬加鞭也要耽擱數(shù)日，完全?不可能?跟上軍情變動。

    偏偏將領并無真正的領兵權(quán)，只能?僵在原地等?皇帝的指示，軍隊行動極為僵硬遲鈍。

    而由皇帝朱筆批下的布陣圖，又?是不折不扣的圣旨，皇命難為，若是不依照上令行事，抗旨是重罪不說，一不小心就有謀反之?嫌。

    今日就是個例子。

    布陣圖要求他們這支隊伍翻山越嶺傳遞軍報。

    若是正常，或許他們還真能?在十日內(nèi)趕到前線。

    然而，天有不測風云，他們剛到山腳下，就遇上了?天降暴雪，隨之?山路被雪封絕。

    天氣這種?東西，是布陣圖無論如何不可能?預測到的。

    可是，他們這會兒?也不可能?聯(lián)絡到長?官重新要一張布陣圖，而隊頭更不敢違抗命令，他們除了?硬著頭皮上，似乎別無路徑。

    *

    當夜，這支隊伍駐扎在山腰上。

    寒風愈發(fā)凌冽，似乎已有雪子混在風里?。

    寒酸的營地，只有隊頭有一頂還算像樣的帳篷，并且在里?面?生?了?火。

    剩下八人守在外頭，吃了?點被凍得幾乎咬不動的干糧，紅著眼遙遙望著那帳篷內(nèi)的火焰。

    “真的要下雪了??！?/br>
    先前試圖勸隊頭的士兵用手感?受了?下愈來愈烈的風，開口道。

    “今晚是我們最后的機會?！?/br>
    “若是現(xiàn)在還不下山，隊頭指不定?能?熬過，但我們一定?會凍死在山上！”

    “依軍令往前走也是個死，后退避寒違抗軍令也是個死，好像也沒什么差別。”

    “我堂堂一個男子漢，既然當了?兵，就沒怕過死?？蔀閲柢|也就罷了?，若白白將自己的性命搭在這么愚蠢的命令上，我實在不甘心！”

    另外七人聞言，皆抬頭看向他。

    其實未嘗沒有一樣的想法，只是不敢反抗隊頭。

    終于，一個胡子拉碴的老兵問他：“可……你想怎么辦？”

    那士兵望了?眼營帳：“隊頭不過一個人，我們足有八個，難道還真打不過他不成？”

    一個瘦弱士兵略顯膽怯：“可是謀害長?官，是重罪??！”

    那士兵道：“光腳從來不懼穿鞋的，前后都是個死，還有什么好怕的，不如拼一把！”

    蕭蕭冰風中，眾人對視幾眼。

    *

    一刻鐘后，隊伍隊頭剛蜷縮著躺下，忽而聽到夜色中似有sao動。

    他頗為警惕，便要睜眼，誰知下一刻，就感?到自己四肢被一群人死死摁住，令他動彈不得。

    隊頭睜眼看到自己隊伍中的士兵，便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急急喊：“我也是被迫無——”

    他話未喊完，只見一把銀刃自上狠狠落下，一瞬就扎穿了?他的咽喉！

    血濺三尺。

    眾人死死摁著隊頭，直到他完全?不動，亦沒了?氣息。

    動手的士兵喘著粗氣，余驚未消。

    他以?前與辛國兵動過手，并非從沒殺過人，但這還是第一次對自己的同胞下殺手。

    剩下八人比想象中沉默。

    過了?一會兒?，他們扒下隊頭身?上的棉襖衣物，分著裹在自己身?上，又?從仗中翻出些許食糧，勉強果腹。

    隊頭的東西也不多，很快分完了?。

    這時，才有人問：“以?后怎么辦？我們殺了?隊頭，也不可能?再去送軍報，只怕也不能?再用以?前的身?份了?……難道唯有落草為寇嗎？”

    重要的軍報無法按時送到前線，前線的軍隊不知要面?對怎樣的困境，不知又?有多少士兵會白白送死。

    然而他們自身?亦自顧不暇，從布陣圖逼他們從這座山走開始，這軍報就絕無可能?送到了?。

    那為首的士兵想了?半晌，說：“要不然，我們下山以?后，往十二州的方?向去吧?！?/br>
    “十二州？”

    “對?！?/br>
    士兵頷首。

    “先前，我聽另外一支隊伍的兄弟說，現(xiàn)在十二州那一帶有一支非常強悍的民間義軍?！?/br>
    “這支義軍似乎是站在方?國這邊的，有時候會忽然出現(xiàn)，協(xié)助朝廷軍隊抗辛?！?/br>
    “也是正因如此，有不少上過前線士兵都知道義軍的存在?！?/br>
    “只是將領通常為了?向朝廷邀功，會將義軍的功績攬到自己身?上，并向朝廷和普通百姓都瞞著這個消息，倒弄得像個隱秘傳說似的?！?/br>
    “那兄弟說，那義軍的裝備武器都極為精良，甚至遠勝朝廷的正規(guī)軍，他們手上還有常人從未見過的強大火器，一瞬便可相隔數(shù)丈、取人性命，戰(zhàn)力強大，宛如天降神兵?！?/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