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朋友，那兩人的關(guān)系至少表面上要接近于平等，那她才是一個與眾不同、能與趙澤推心置腹的“人”，而不是趙澤隨地可見的那種?對他卑躬屈膝的官仆。

    果?不其?然，趙澤喜歡謝知秋這樣?的態(tài)度，甚至沒覺得謝知秋保持一點高傲有?什么不對。

    他走?到?謝知秋面前，緩緩繞著?謝知秋轉(zhuǎn)，笑?道：“蕭尋初，朕不瞞你，朕對你很感興趣，先前在大理寺一見，朕對你印象也很好。不過……”

    趙澤說著?，眼神一亮，驚異地看著?謝知秋，說：“當(dāng)朕得知乘在那盞天燈上的人也是你的時候，還是十分意外?！?/br>
    謝知秋適時地道：“圣上見笑?，臣今日不過是閑來無事，與內(nèi)人一同做了點小玩意打發(fā)?時間?而已?！?/br>
    趙澤聞言，卻更加驚訝：“蕭愛卿，你這個人，成親和考狀元都能鬧得驚天動地，當(dāng)官三年就能讓百姓將你當(dāng)戲文傳唱，在大理寺能一天批完上百份舊案，聽說當(dāng)年你還敢披頭散發(fā)?進?宮見我兄長，現(xiàn)在你一句打發(fā)?時間?，就直接上了天。這世上，究竟還有?什么是你不敢做的？”

    謝知秋看向天子。

    趙澤對上她的視線，不由微微一凜。

    這“蕭尋初”給人的感覺的確奇特，“他”如此沉靜，只要看著?這雙眼眸，就會覺得這個人絕非等閑之輩。

    謝知秋說：“陛下過譽。在臣看來，陛下也與常人有?諸多不同?！?/br>
    “哦？”

    趙澤略一揚眉。

    其?實趙澤自己也是這么覺得的，而且他對自己的性格頗為得意，所以謝知秋這一句話，直接說進?他心坎上，雖不是恭維，但比恭維更令他愉悅。

    趙澤問：“你覺得朕哪里與常人不同？說說看?！?/br>
    謝知秋道：“陛下貴為九五之尊，卻愿意放下架子，低調(diào)地洞察百官之態(tài)。且陛下講話，皆是有?一說一、平易近人，不講虛禮和場面話。另外，臣自幼行為怪誕，世人皆認為臣玩物喪志，陛下卻認為臣獨特，還愿意召見臣，實在想法開?明，迥異于凡俗之輩?！?/br>
    夸人的話誰都會說，可虛偽的馬屁只會讓人厭煩，唯有?恰到?好處地合上對方的心意，才能拉近兩人之間?的距離。

    果?然，謝知秋這句話說完，雖然趙澤沒有?明著?表示認同，但他臉上笑?容未減，看謝知秋的眼神也更友好了三分。

    這是一種?微妙的態(tài)度變化?。

    二人心照不宣，但各自已經(jīng)表露出?“我們好像合得來”的意思?。

    謝知秋見火候已到?，主動相邀：“陛下所言之‘天燈’，臣已帶進?宮來。陛下若有?興趣，可要一同乘坐，與臣上天一敘？”

    第一百章

    將軍府。

    謝知秋被皇宮派來的人叫走?以后, 蕭尋初就?在府中來回走?動?、徘徊不定?。

    天鶴船完成以后，他?們原先搭在院子里的路障之類就?拆掉了，小廝侍女也得以進入院中。

    雀兒這半個月來十分擔(dān)心小姐, 被允許進入院中后, 她連忙進來看小姐的情況。

    誰知，她一進來, 就?見自家“小姐”在院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一副心神不寧之態(tài)。

    雀兒忙問：“小姐, 怎么?了？難不成姑爺被宮中叫去，是很不好的事嗎？”

    “不……”

    蕭尋初搖搖頭，但看著滿臉關(guān)切的雀兒, 又不知該怎么?解釋。

    其實, 他?是在緊張。

    蕭尋初鉆研墨家術(shù)這么?久，絕大多?數(shù)時候，他?都是埋頭干自己的, 常年被人當(dāng)作異類，得不到理?解。

    縱然以前師父和師兄們曾嘗試過向一些有?聲望的人介紹墨家術(shù)，可結(jié)果都是屢屢碰壁、遭人白眼。

    這次能讓天子親眼見識墨家術(shù)的成品, 可以說是他?有?史以來有?過的最大機會了。

    如果能讓圣上對?墨家術(shù)產(chǎn)生一定?興趣，那么?，或許也能讓圣上考慮任用墨家弟子。

    而他?之所以能有?這樣一次機會, 可以說是全是多?虧謝知秋。

    想到這里，蕭尋初內(nèi)心不禁有?一絲感慨——

    他?與師父, 還有?師兄弟雖鉆研墨學(xué)之術(shù), 但往昔接受的仍是正統(tǒng)教育。

    他?們平時腦子里想的都是報國之志, 一開始就?想將墨者之術(shù)用于重要的正經(jīng)之途上，結(jié)果非但得不到重視, 想被正眼看到都難。

    而謝知秋卻?另辟蹊徑，沒有?讓他?拿出那些他?與師兄弟們真?正耗費過心神的實用之物，反而讓他?利用墨學(xué)的知識來做“天鶴船”這樣稀奇的玩物，以投天子之所好，博取上位之人的關(guān)注。

    蕭尋初記得，當(dāng)年科舉的時候，謝知秋是不贊成科考偏重于華美無用的詩文、只以文采取士的。

    如今他?做出來的“天鶴船”，實則與科舉的浮華辭藻有?異曲同工之處，硬要說的話，難免有?投機取巧的討好之嫌。

    然而，與此同時，這樣做的效果立竿見影。

    同樣的學(xué)說技術(shù)，不過是有?沒有?用來迎合統(tǒng)治者的區(qū)別，最終的結(jié)果竟是云泥之別。

    蕭尋初長?長?舒了口氣。

    不過，將天鶴船呈現(xiàn)在天子面前，還只是第一步而已。

    蕭尋初對?自己的成品有?十足的信心，但那畢竟是飛上天的東西?，而接下來很可能要乘坐的人，還是當(dāng)今圣上。

    作為制作天鶴船的工匠，蕭尋初難免忐忑。

    也不知謝知秋那里，現(xiàn)在是否順利。

    蕭尋初將目光投向金殿的方向，望眼欲穿。

    *

    同一時刻，皇宮之中。

    謝知秋領(lǐng)著皇帝趙澤，乘坐了這絕無僅有?的天鶴船。

    一刻鐘后，趙澤顫著雙腿從上面下來了。

    趙澤剛一落地，在地上膽戰(zhàn)心驚等?候著的太監(jiān)們當(dāng)即一擁而上——

    “皇上，您沒事吧？”

    “陛下，有?沒有?哪里傷到？”

    “皇上，您金尊龍體，坐這種沒人見過的東西?，還是太冒險了，應(yīng)該先讓小的們替您探探是否安全的……”

    趙澤剛從天上下來，雖然連人都站不穩(wěn)，但卻?整個人都在興頭上，興奮得不行?，哪里聽得近這些掃興的話。

    “你們真?啰嗦！”

    只見他?大袖一揮，十分豪邁地道。

    “有?什么?可擔(dān)心的，朕這不是平平安安地上去、平平安安地下來了嗎？蕭愛卿和他?夫人都已經(jīng)坐過這艘天船了，難不成在你們眼中，朕的膽量還不如朕的臣子和女流之輩嗎？”

    趙澤此話一出，小太監(jiān)們面面相?覷，都不敢吭氣了。

    好在趙澤此刻心情極好，本就?是隨口一說，并不是真?的生氣。

    他?沒管小太監(jiān)們的反應(yīng)，徑自對?謝知秋道：“蕭愛卿，你這天鶴船做得真?不錯！朕雖然是真?龍?zhí)熳樱稍诖酥?，還從沒真?上過天呢！今日在高處飽覽之光景，想必普天之下，除了你我，再不曾有?人見過了！”

    謝知秋淺淺一笑，順勢言道：“陛下之果敢勇武，亦令臣欽佩。說實話，此船制成不久，連臣都尚未完全適應(yīng)，陛下頭一回乘船，竟就?如此從容不迫，甚至可在空中停留如此之久，實在遠勝于常人?！?/br>
    趙澤大笑，這話他?喜歡聽。

    他?在陸地上休息了一會兒，身體狀況有?所恢復(fù)。趙澤琢磨著先前在天上的感覺，兼之被謝知秋恰到好處地吹捧了幾句，不禁有?點飄飄然。

    他?道：“蕭愛卿，朕覺得自己還能升得更高，不如我們再來一次吧？”

    謝知秋本來就?做好了陪皇帝玩的準(zhǔn)備，見趙澤興致正高，她沒太大意外，欣然答應(yīng)。

    正所謂一回生二回熟。

    趙澤第二次升空，沒第一次那么?慌張，雙腿也不怎么?抖了。

    于是，他?膽量亦大起來。

    在高空中，趙澤眺望樓臺宮闕，嘖嘖稱奇。

    然后，他?躍躍欲試地道：“蕭愛卿，朕之前看你飛這天鶴船，好像高度比現(xiàn)在高得多?，而且船下面也沒有?系繩子。

    “如你所見，朕膽子比常人大得多?，適應(yīng)也快，你莫要小看朕。你何不將下面那根繩子松開，我們飛得更高一些？”

    謝知秋一凝。

    確實，她在皇宮使用天鶴船，和在將軍府使用的時候，是有?區(qū)別的。

    她之前與蕭尋初一同乘天鶴船，并沒有?在船下系繩子。

    而現(xiàn)在，到皇宮以后，她則在天鶴船下面系了三根粗麻繩，將天鶴船牢牢固定?在一定?范圍內(nèi)，使船只能上下升降，而無法去到更遠的地方。

    謝知秋此舉，無疑是為了保障安全。

    不過，也由?于這根繩子的存在，天鶴船在皇宮里飛不了在將軍府那樣的百丈之高了，最多?只能到三十丈左右。

    謝知秋原本是希望天子最好不要問起。

    但萬幸，她猜到趙澤可能會在意這幾根繩子，如果真?的被問，她亦想好了說辭。而且，嚴格來說，這番話并未作假。

    謝知秋道：“陛下，實不相?瞞，并非臣不愿解開繩子帶陛下飛往更高處，而是不能?！?/br>
    趙澤不解道：“為何不能？”

    “做這天鶴船的技術(shù)，雖是臣早年不務(wù)正業(yè)時，從一位身懷奇技的工匠身上習(xí)得，但是臣自從入朝為官以后，已許久不碰這些冷僻之術(shù)。如今做出這艘天鶴船的人，并非是臣。”

    “哦？”

    趙澤果然意外。

    他?對?蕭尋初這個人感興趣，也了解他?早年的經(jīng)歷，知道蕭尋初早年一直在山上做一些類似匠人的活計，所以才會被人說成是不學(xué)無術(shù)的紈绔。

    也正因如此，趙澤一見那天鶴船，就?下意識地認為是蕭尋初閑來手癢弄出的作品，得知真?正做出天鶴船的居然另有?其人，趙澤立即露出出乎意料之態(tài)。

    他?忙問：“那這天船，究竟出自何人之手呢？”

    謝知秋緩緩道：“制作此船之人，乃是臣之內(nèi)人，謝氏?！?/br>
    這樣的說法，是謝知秋事先就?與蕭尋初溝通好的。

    一來，謝知秋雖然閑暇時也出于好奇和身份交換的需要，粗讀過一點墨家經(jīng)典，但她畢竟不如蕭尋初那樣精通，更沒有?實際動?手經(jīng)驗。如果皇帝心血來潮讓謝知秋現(xiàn)場做點什么?東西?，她很容易就?會露餡，所以宣稱她許久不做、早已手生，會比較保險。

    二來，天鶴船真?實的作者畢竟是蕭尋初本人，皇帝說不定?會出于自身喜愛，將這艘船留在皇宮內(nèi)，之后萬一出了什么?問題，需要維護和修葺，勢必要由?蕭尋初親自動?手?，F(xiàn)在就?說明蕭尋初才是制作之人，是為了避免后續(xù)可能會有?的麻煩。

    蕭尋初本人對?這樣的安排倒是很高興，當(dāng)時還笑瞇瞇地道：“不錯。自從我們交換以后，總是你以我的名字做了各種大事，搞得我聽到其他?人談起我的名字都不好意思了。這一回，總算換我做的事情，能增加你的名望了?！?/br>
    此刻，只聽謝知秋如此解釋道：“內(nèi)人與臣成婚之后，在家中翻到臣早年的手記。正好他?平日無事，就?做了些鉆研，并在機緣巧合之下，設(shè)計了這艘天鶴船。這艘船里外種種細節(jié)，皆是他?親力親為，臣不過偶爾查看，盡了些皮毛之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