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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刺棠在線閱讀 - 刺棠 第77節(jié)

刺棠 第77節(jié)

    眾人愕然,紛紛阻撓:“陛下!”

    邱雪雨仿佛沒聽到他的話一般,急急地大聲道:“陛下,民女今日斗膽叩鼓,是要為天狩三年刺棠大案鳴冤!當年禍首劉拂梁、左臣諫、楊衷三人,并非刺殺承明皇太子的真兇!民女這些年來親去探訪,雖其三族已夷,但?總有親戚鄉(xiāng)里及當年同窗,有四人肯為三人舉證,另有物證先太子手書,伏請陛下細細閱覽,還這三人及枉死的先太子殿下一個公道!”

    到底還是讓她把這番話說了出來。

    宋瀾往手邊金雕一拍,正欲開口,葉亭宴卻突然揚聲呵斥道:“自古以來,鳴冤便無?為路遇之人鳴冤的道理,你與這三人是何干系?”

    邱雪雨的目光從他身上飛快地掠過:“民女父親為先御史中丞邱放,受冤而死、汀花臺上鑄像的劉拂梁,正是民女的未婚夫婿。雖說當年尚未來得及結(jié)官府文書,但聘禮嫁妝單子皆在,可供大人查驗?!?/br>
    “哦,”葉亭宴平平道,“那你便屬劉拂梁三族之內(nèi),為何沒有同你父親一齊受誅?”

    他所言之事正是關(guān)?鍵,宋瀾暫且松了一口氣?,殿中的竊竊私語也逐漸平息了下來,邱雪雨微微一笑,面色不改地承認道:“民女蒙貴人恩德,死里逃生?,在鼓院聲稱沒入教坊,才是無?稽之談。救命之恩無?以為報,民女縱死也不能言明貴人身份,今日擊鼓,我也沒想過要活著回去!”

    她忽然將面前的葉亭宴一把推開,往前跑了幾?步,殿中禁軍紛紛拔劍,見她沒有直上金殿,才退了下去,邱雪雨跪在臺階之前,繼續(xù)道:“只求圣天子恩德,見證之后重審此案!此案昭雪之日,民女自罰當年逃脫大罪,甘受凌遲之刑!”

    她重重地一頭磕在金階上,當即階上便染了血,內(nèi)侍黃門驚慌失措,差侍衛(wèi)將她往下拖了幾?步。

    葉亭宴所言之事原本十分緊要——倘若今日刑部和典刑寺收押此女之后再查出此事,那宋瀾隨意找個由頭便能將她賜死獄中。

    可今日她當庭認下,神色凄厲,再想以此事發(fā)落便難了。

    邱雪雨一言之后,當下便有先前受過宋泠恩德、后對?靖秋之諫處置不滿的文臣隨著跪下:“陛下,此女所言駭人聽?聞,又?涉及國朝大案,臣伏請陛下思量再思量,務(wù)必要將此事查個?清楚,不留話柄才是!”

    有人附和道:“正是,陛下與先太子情?篤,事涉刺棠之案,怎能不慎?”

    亦有人反駁:“刺棠案前后四個?多月,查得清清楚楚,怎能憑一個?身份不明之人便動輒重審?臣以為,還是先驗明身份,查查此女是不是厄真部派來的細作、攪亂朝堂才是!臣聽?聞,厄真部這些年來派了許多細作潛伏我朝,只等……”

    眾人七嘴八舌,宋瀾坐在龍椅上,卻只聽懂了一件事。

    不管要不要重審刺棠案,不管她是不是“厄真細作”,擊鼓在前、朝會在后,這人,他今日必定是殺不得了。

    堂下諸臣已經(jīng)紛紛跪地,一些主張重審案子,一些贊同細作之說?,新拜相?的宰輔是個?最為油滑之人,平素只順著皇帝心意行事,放任常照和葉亭宴斗法,從不偏袒一句。

    今日,連他都不能獨善其身,被人拉扯著跪了下來。

    宋瀾心?中想著,邱雪雨擊鼓,必定驚動百姓,輿論沸反盈天,只能敷衍之后再借機行事了。

    誰叫他是與宋泠“情篤”之人呢?

    他定了定神,沉思一番,勉強有了些應(yīng)付的辦法,便開口道:“既然邱娘子擊鼓,總要一查,刑部、典刑寺、御史臺三處各司其職,收證審理,此外——”

    他的目光在葉亭宴和常照之間轉(zhuǎn)了一轉(zhuǎn),到?底沒有當即便下決定,只是含糊道:“此事緊要,朕定會遣人同審,以示公正,內(nèi)外諸人,需謹慎行事,不可怠慢。日頭已高,諸卿……退班罷。”

    第88章 銀河倒瀉(七)

    清晨錘響的登聞鼓驚動了半個汴都,兼之當日便有文臣在早朝上長跪不起?,宋瀾迫于無奈之下?,只得?暫且松口,叫刑部和典刑寺查驗擊鼓一事。

    在朝臣的眼皮子底下?,宋瀾沒有將邱雪雨收入朱雀,暫且送去?了刑部。

    他言語含糊,只說要查的是“擊鼓”之事?,卻絕口不提重審刺棠舊案,散朝后葉亭宴和常照被留下?,得了皇帝該如何行事的詢問。

    宋瀾轉(zhuǎn)動著手中的扳指,想著葉亭宴方才在朝上提起邱雪雨身份之事?,此事?被當庭抖落出來,當然能叫她吃個掛落,可若說是為了杜絕后患也未嘗不可。

    年初他將此人?從北境擢入汴都,累加寵信,而他也?不負期望,幫他解決了許多不能見?光的事?情。

    雖是重臣,但從葉亭宴開口幫林氏三族求情的時候,他就發(fā)覺,自己實在不知道這個人?心思的深淺。

    倘若是一心求依附,他會做這樣違拗自己心意的事情么?

    求情,是不是為了施恩于下,為自己的以后鋪路?

    常照沉默不語,葉亭宴耐心地等?了一會兒,看宋瀾有些許不耐煩的時候,才清了清嗓子,慢條斯理地說:“臣以為……”

    “陛下在早朝之上不立案,不過是為著不愿重審舊案,以免出了紕漏,可靖秋之諫在前,汴都輿論在后,若太過小心,反而是欲蓋彌彰。依臣所看,此女敢擊鼓狀告,必定受人?指使,陛下?立案便要重審,不立案恐損聲名,進退維谷,而這……正是指使人的目的,無論陛下?怎么選,都無所謂?!?/br>
    常照側(cè)頭看了他一眼,有些詫異,卻道:“葉大人說的是?!?/br>
    他接口道:“所以,陛下不如將計就計?!?/br>
    宋瀾敲案兩下:“平年是說,故技重施?”

    常照道:“正是,他們要重審,重審便是了,他們要為劉、左、楊三人?翻案,陛下?不妨順著他們的心意,給這三個死人名節(jié)又何妨?至于兇手究竟是誰,那自然陛下希望是誰,便是誰?!?/br>
    他說完了這番話,便看向?對側(cè)的葉亭宴,等?他出言反駁,然而葉亭宴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什么話都沒有多說。

    宋瀾問:“亭宴以為如何?”

    葉亭宴抿了抿唇,最后只答道:“臣無異議。”

    *

    僅僅三日,刺棠案重審的消息便飛遍了大街小巷,連帶從前寥落無人的汀花臺也變得人聲鼎沸起?來,“庚子歲末誅亂學生碑”仍在,無人?不好?奇,這樣的大案重審,會有什么結(jié)果。

    刑部已于今日開了第一場公審,邱雪雨交出的物證是當年承明皇太子寫給劉拂梁的一封書信,信中是對劉拂梁科考試卷中感念太子滅去“殺人祭鬼”教感念的回應(yīng)。人?證有劉家當年的鄰舍,眾人?皆道劉拂梁的父親當年便死于殺人祭鬼教手中,他更在科考試卷中痛斥此教荒謬,絕無可能是其信徒。

    刑部請了六位大儒,尋了承明皇太子早年所有字跡,比對了整整一日,六人?皆能咬定,此信一定出于太子之手,甚至沒有偽造的可能。

    物證人證尚未放全,刑部只得?擇期再審。

    如此下?去?,這“誅亂學生碑”和跪地石像都成了笑話,若三人?是假,當年被牽連的一千余人?是不是假?五王的謀逆是不是假?

    這樣的言語自然不會流到皇城中去?。

    落薇預(yù)備出門的時候正是夜里。

    雖說未出元月,但天氣已然有了轉(zhuǎn)暖的意味,今日正晴,躺在宅院之中都能窺見璀璨的夜空。

    她出門便瞧見葉亭宴擁衾站在園中,仰頭看天,她走過去?站在他的身邊,淡淡道:“汴都許久沒有下?雨了?!?/br>
    葉亭宴道:“冬日里下的自然是雪?!?/br>
    “我記得?——”

    “我記得?……”

    二人?對視一笑,葉亭宴道:“你先說?!?/br>
    落薇道:“我記得?在岫青寺上與玉秋實對峙之時,他說,這是一場大雨,無論你我怎樣小心,都免不得被雨水浸濕?!?/br>
    葉亭宴微微一笑:“天狩三年正月雨……可我想,這一場大雨,應(yīng)該不是那?一年開始下?的,它?來得?更早、更猛烈,在你我都不知道的時候?!?/br>
    落薇伸手擋在眼前,遮住了那一條發(fā)亮的銀河。

    “已經(jīng)走到?了如今,天河水倒瀉,似乎也沒有什么可怕的了?!?/br>
    她轉(zhuǎn)過頭,輕輕吻了一下對方的唇角,留下?一陣薔薇花的香氣,葉亭宴站在原地沒動,等?到?她走到?門前,才輕聲說了一句:“一切小心。”

    *

    今日是休沐日,天又晴朗,豐樂樓熱鬧非凡,四處都是管弦之聲。落薇梳了未出嫁女子的發(fā)樣,帶著斗笠也?不算惹眼,小廝識得?她手中的熟客牌子,輕車熟路地將她帶上了頂樓。

    落薇與蘇時予相見的雅間名為“雨霖鈴”,她推門進去?,摘了斗笠,看見?蘇時予正在房中飲茶:“兄長?!?/br>
    蘇時予端坐未動,只點頭道:“坐?!?/br>
    落薇依言入座。

    從小到?大,她與兄長的相處一直是淡淡的,蘇時予是蘇舟渡在當年流民入京時收養(yǎng)的孩子,進門的時候已是懂事的年紀。

    落薇那時候正是天真爛漫的年紀,日日進宮與宋瑤風讀書撲蝴蝶,便沒有多少日子同這位向?來沉默寡言、蒼白瘦弱的兄長相處。

    后來方鶴知在許州開了書院,蘇時予也因身體虛弱、不能遠游為名,將機會讓給了她。

    那時是落薇第一次與兄長親近,闖進書房時,蘇時予正在臨窗彈琴。

    她將一整首曲子聽完了,方才規(guī)規(guī)矩矩地開口:“兄長,雖然你我自幼少見?,但在我心中,一直將你當做親哥哥,你不必因著父親的情分將這樣的機會讓給我。”

    蘇時予似乎有些詫異,他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忽然笑了,隨后伸手摸了摸她的頭:“薇薇不必胡思亂想,我是真的生了風寒,才不能遠行的。”

    落薇垂著眼睛回憶起這件微渺的小事?,正想說些什么,便聽雅間一側(cè)傳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皇后娘娘,許久不見??!?/br>
    聽了這聲音,落薇陡然一驚。

    轉(zhuǎn)身便見常照點了手邊一根蠟燭,將自己落入一片燭影之中,他掀起?上眼皮看過來,面上帶著一種不常見的玩味神情。

    看見?他的一剎那?,落薇起?身便走,手剛剛摸到?門框的位置,便聽見?了門外?此起彼伏的細微拔劍聲。

    她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才回過身來,第一眼看的不是常照,而是蘇時予:“兄長,你我見?過這么多面,你何必等到今日再動手?”

    蘇時予端著茶盞嗅了一嗅,平靜地答道:“若不能確信你見我時毫不設(shè)防,我又怎么敢叫常大人?動手?”

    落薇冷笑了一聲:“兄長到底是憎惡我的,既然如此,你當年又何?必假惺惺地說,一切都是自己的心意?”

    “落薇啊……”蘇時予擱了茶盞,嘆了口氣,“從你我以這樣的身份相識開始,便注定會有這一日了。蘇相雖然收養(yǎng)了我,但說到?底,你才是他的血親,我活在你們的庇蔭之下?,如何?能與你搶東西?你想去?許州,我當然要讓給你;你做了皇后,我當然要避嫌。我是念著蘇相那些情分,但我就必須為了這些舊恩葬送一生嗎?”

    他淡淡一笑,落薇在他面上瞧出了一些蘇舟渡舊日的神色,不過一瞬,那?樣的神色便消失了。

    “兄長也會不甘心的?!碧K時予道。

    “再說,你又何嘗信賴過我呢?這些年來,你不是只把我當一件趁手的兵器么?你吩咐我?guī)湍戕k事?,卻從來不告訴我你為何這樣行事?,你并不在意我的想法,也?不知道我求的是什么,說來可笑,我們終歸是做不了親人的。”

    常照在一側(cè)拊掌嘆道:“虧得陛下慧眼識珠,在娘娘消失后第一次見?小蘇大人?時,就看得?出他對你的積怨。我將計就計,守株待兔如此之久,終于在今日等到娘娘了?!?/br>
    落薇沒理他,仍舊緊盯著蘇時予:“他們許了兄長什么東西?”

    蘇時予搖了搖頭:“無非是一些我本該得的東西?!?/br>
    落薇追問:“兄長當真會覺得值得?”

    見?蘇時予不言,常照便道:“都到?了這個份上,賢弟怎地不對娘娘說些實話?其實最初,陛下?并沒有說服小蘇大人?,還是我上門找他把酒言歡時,才套出了他的實話——心愛之人尚在宮闈之中,若小蘇大人?不能為陛下?做事?,如何才能保得住她的性命?”

    “平年兄?!碧K時予忽然開口喚了一句,眼神中閃過一抹痛色,口氣是制止意,“慎言?!?/br>
    落薇這才轉(zhuǎn)頭看向常照:“常大人竟有這樣的本事?,能保貴妃的命?”

    常照道:“某雖不才,卻得?了陛下?愛重,這點小事?,卻還是能做到?的?!?/br>
    蘇時予胸口起?伏兩下?,似是緩和了一下?自己的心情,良久才道:“你早就該覺察了——當年邱雪雨策馬獨出暮春場,你以為是誰走漏了風聲?娘娘用人?,總愛靠著那?點虛無縹緲的舊情,情分怎么比得上利益重要?”

    落薇一怔,不由怒道:“是你!”

    常照眼見這兄妹二人決裂,終于舍得?起?身,端著燭臺走近了些,便走邊慢條斯理地道:“娘娘不必動怒,長夜漫漫,不如先隨我同回朱雀罷,想必不僅是我,連陛下都盼著與娘娘暢敘幽情呢?!?/br>
    他話音未落,忽有異響傳來,虛空中不知從哪里飛出了一只羽箭,破窗而入,正正地射過他手中的蠟燭,隨后釘在了墻上,擋住了他的路。

    燭火被這倏然一箭射滅,立刻將常照的面容陷入一片黑暗當中。

    落薇不知何?時斂了面上的憤怒,換了他先前的玩味神情,優(yōu)哉游哉地道:“兄長說了這么多話,有一句卻是沒有說錯的——若不能確信毫不設(shè)防,怎么敢動手?我從一開始,也?是沒有信過他的?!?/br>
    她伸手奪了常照手中的燭臺,瞥了蘇時予一眼:“常大人?,我與兄長見?了這么多面,終于冒險將你等了來,你便將他們都遣下?去?,同我說說話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