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棠 第50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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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秋實挑眉:“娘娘倒不怕我告知陛下?!?/br> 落薇置若罔聞,只顧端詳著自己的指尖,上次煙蘿為她染的汁液顏色已經(jīng)褪去大半,她想起煙蘿,心道如?今燕瑯應當已經(jīng)將她安置到軍營中去了。 雖說那處不適宜女子療傷,可如?今隨著燕瑯,借兵士身份出?城,必定是最?安全的,待來日燕瑯回幽州,將她一并帶走,便是萬全之策。 她想到這里,突然意識到自己還沒有答玉秋實的話:“告知陛下?太?師說笑了?!?/br> 兩人離旁的官吏不近,也沒有人有這么大的膽子敢去偷聽二人對話,只見二人在傍晚風中相對而站,隱有針鋒相對之意。 落薇面上露出?一個淡淡笑容:“這幾年來,太?師除過陛下身邊多少近臣?所執(zhí)緣由,不是此人舊時有過,便是此人可能為本宮所用——太?師,本宮當真是不懂,你我同為圣上顧慮、為天下解憂,怎地?太?師就這樣容不下本宮,非要事?事?作對?” 玉秋實冷冷道:“后宮干政,天下不寧,娘娘若有此疑惑,早在?一年前?撤去垂簾時,就應潔身自好、再不弄權(quán),安心打理內(nèi)宮事?宜,定能得千古美名,何必再插手前朝之事?” 落薇飛快回道:“本宮若是不插手,如?今執(zhí)政參知空缺不設,豈非眼睜睜地?瞧著太師糾集朋黨、打壓臺諫,釀前?朝宰輔獨大之禍?” 玉秋實忌憚她是懷疑她知曉了刺棠案的真相,但此事?如?何能夠明說?她反擊只說擔憂宰輔勢大——如?今朝野上下皆有此憂,不然眾人也不會支持皇后干政,料玉秋實反駁不得。 落薇朝他走近了兩步,低聲道:“太?師,你風聲鶴唳,從前?凡是得過本宮賞賜的臣子,你都要上諫貶謫。如?今確是有一個真為本宮所用之人了,但你這一招用得太?多,沒有證據(jù),陛下不會再信你了——本宮從前?賞那些人的時候,為?的就是這樣的一天、尋到這樣的一個人哪?!?/br> “娘娘便這樣得意?”聽了她這一番話,玉秋實仍舊不為?所動?,只有眼神銳利了些,“這世上哪有真正的忠誠,娘娘竟不擔憂這樣一條毒蛇有朝一日反咬你一口?再者,這世上哪有真正的不留痕跡,娘娘想要證據(jù),遲早會有的。” 他方?說完這句話,便見葉亭宴不知何時出了乾方殿,走到近前?,在?二人面前?行了個禮:“娘娘和太師怎地還未離去?” 玉秋實側(cè)眼看他,搖頭嘆了一聲,很惋惜的模樣:“老夫還以為?,葉大人是識時務之人?!?/br> 葉亭宴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神情來,從袖中取出?了一個錦盒:“太師是說這樣東西么?” 落薇眼看著他從錦盒中拿出了那只水頭上好的玉筆,故意道:“太?師送這只玉筆給臣時,臣立時便想到了前?些時日在銀臺瞧見的那幾封積壓折子,遣人去問,果然問出?了戶部這樣的虧空!說起來還要多謝太師,太?師不會誤會臣貪圖此物罷?罪過罪過,今日完璧歸趙,望太?師海涵?!?/br> 他弓著身將筆遞過去,口中又說什么“完璧歸趙”,落薇聽得有趣,以絲帕掩口笑了一聲。 玉秋實接過了那只他送出?去的玉筆,卻突兀松手,將它掉在?了地?上。 玉百琢成筆,何其?脆弱,當下便摔成了一地碎片,光華四濺。葉亭宴退了一步,下意識地?伸袖為?落薇擋去了可能迸濺過來的玉渣,口中卻道:“哎呀,可惜可惜,太?師怎地這樣不小心?” 玉秋實深深地?看著二人,有些嘲弄地勾起唇角:“喜怒形于色,一事?便自得,你們到底是太?年輕了。” 他拂袖而?去,寬大的官袍在晚風中被鼓得獵獵作響,葉亭宴飛快地?斂了面上的神色,換了一副冷漠和嘲諷神態(tài)。 落薇朝前?走了一步,在?他身側(cè)輕輕地?問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在問誰:“這話你從前?便說過了,你以為這就算贏了嗎?” 他側(cè)頭看去,見她瞧著玉秋實的背影,露出一個發(fā)自眼底的笑容。 “走著瞧罷?!?/br> 這句話是她當年在御史臺上對玉秋實說的。 若無此句,恐怕她當年也沒有破釜沉舟、孤身入朝,以一人對抗君相二權(quán)的勇氣。 語罷,她醒過神來:“陛下留葉大人說了什么?” 葉亭宴頓了一頓,一本正經(jīng)地?道:“除了方才西南賦稅一事,陛下還交給了臣一樣旁的任務,恩賜臣今日不必出?宮,可留宿朱雀或禮部外監(jiān),臣叩謝天恩?!?/br> 他刻意咬重了“不必出宮”和“留宿”,落薇自然也聽懂了他的意思,她微微點頭,若無其事地道:“本宮先行,葉大人,回見?!?/br> 葉亭宴彎腰行禮:“恭送娘娘?!?/br> * 是夜月色溶溶,庭中如?積水空明,張素無守在?殿前?,子時的梆子響了不久,他便見一人兜頭裹了素白披風,從后園繞行而至。 見是他在?,那人有些吃驚,張素無猜到是誰,便拱手行禮:“葉大人,今日李內(nèi)人輪休,娘娘在?等你?!?/br> 他雖不知為何葉亭宴今日來此要裹一白色披風,豈不更加惹眼?但還是按捺下來,沒有問出?口。 葉亭宴扯著那白色披風,遮遮掩掩地?進了殿,甚至沒來得及多看他兩眼。 他腳步很輕,幸而落薇聽了殿門開闔的細微聲響,不用抬眼也能猜到他來了。 殿中仍舊沒有點燈——子時若點了燈,怕更會叫人生疑。 落薇背對著他坐在?一側(cè),面前?是一個銅制的花盆,盆中兩朵素白曇花正開得熱烈無聲,若她今夜入睡,怕還見不了這樣美景。 周遭彌漫著近乎妖異的曇香氣,落薇打了個哈欠,回過神來,恰好見到葉亭宴解了身上的白色披風。 那披風兜帽巨大,方?才將他兜頭蓋臉地遮了,此時衣物落地?,才叫人瞧了個清楚。 他今日依舊盤發(fā),卻在?發(fā)上纏了一根綴滿小珍珠的紅色發(fā)帶,仔細看似乎還刻意描畫了眉眼,身上藏青長?袍清清凌凌,紅金束帶、寶相花紋——這分明是內(nèi)廷女官的裝束! 落薇嚇了一跳,手邊扯下了曇花一片花瓣,回過神來慌忙對花道歉,卻笑出聲來:“對不起,對不起,葉三你……” 也不知到底是在給花道歉還是給人道歉。 她擔憂自己笑得太大聲,還伸手捂了自己的嘴,但仍舊有些忍不住,只好走近些,細細打量了他一番:“葉大人貌若好女,描眉畫嘴之后竟比我宮中的內(nèi)人還美上三分,嘖,你這般素衣夜行,我怎么覺得要比平素更惹眼些?” 葉亭宴被她笑得黑了臉,但見她許久不露出這般真心笑容,便忍了下去,涼涼地?道:“禁庭中人各司其?職,哪有人同娘娘一般閑心賞美?我扮作女官,手捧披風,只道給貴人送衣,從禮部脫身,這才一路順利?!?/br> 落薇伸手拽拽他發(fā)間的小珍珠,剛想再說些什么,卻被他一把攬腰抱過去,皮笑rou不笑地問:“怎么,娘娘喜歡臣這樣裝束?” 落薇大大方方地抱著他的脖子,調(diào)侃道:“本宮喜歡得緊,依本宮看,大人來伺候本宮,不必凈身做內(nèi)監(jiān),只要扮作這個模樣便夠了?!?/br> 她一邊說著,還一邊拿了手邊桌上的一盒口脂,沾了些在?手上,饒有興趣地?道:“來來來,本宮親自為你涂些。” 冰涼手指撫上唇來,葉亭宴抬眼盯著她,任憑她仔仔細細地為他涂好了。 落薇抬著他的下巴,觀察許久,頗覺得滿意,她興致勃勃地側(cè)頭取銅鏡時,葉亭宴便借機托著她的后腦,吻到了她脖頸上。 這一吻繾綣良久,等到他松口時,唇間方涂的艷紅顏色已幾近消失,落薇取過銅鏡,只看見自己頸間多了一個殷紅唇印。 葉亭宴柔柔地道:“臣也很喜歡。” 落薇白了他一眼,扯過一方帕子想要擦拭,葉亭宴揪住那帕子一角不許她擦,口中卻說起了正事:“你知道今日陛下留我說了什么嗎?” 果然,說起此事?,落薇立刻忘了同他搶帕子:“他有事?要你做?” 葉亭宴點頭,似笑非笑地瞧著她:“上次他夜行至此,不知因何起了疑心,便囑咐朱雀七衛(wèi)中位列第四的星衛(wèi)去探查一番,查當夜可有侍衛(wèi)缺班?!?/br> 落薇一愣:“他查出了什么?” “自然什么都沒查出?來,我借來的是朱雀衛(wèi)服飾,他遍查禁軍,不查司內(nèi),有何用處?”葉亭宴嗤笑道,“不過陛下聽了,仍不放心,今日留我,是要我接著繼續(xù)查——若非此事,哪里需要在?宮中留宿?” “故而你今日為避嫌疑,才穿了內(nèi)廷女官的衣物,”落薇恍然大悟,又覺得幾分可笑,“托偷盜者尋覓財物,幾時才能尋到……” 葉亭宴攬著她站起身來,忽地?又將人打橫抱起來,落薇一驚,不得已伸手圈住他:“做什么?” 對方一言不發(fā)地抱著她回了榻前?,將昏暗的床紗一一放下,才道:“總覺得這樣更安全些?!?/br> 落薇清了清嗓子,開口道:“今日之事……” 今日宋瀾大發(fā)雷霆,將眾人召去乾方?殿,查問“西南賦稅”之事?,說起來,此事其實來源于一樁民間案子。 五月初時,京都府忽地接了一封離奇訴狀,上訴人并非汴都人士,而?是來自十分偏僻的西南山區(qū)。狀中所述之事?十分驚人,京都府尹沒敢直接轉(zhuǎn)遞刑部,便將刑部尚書胡敏懷請來吃了頓酒。 胡敏懷與玉秋實交好,見后自然將訴狀之事告知了玉秋實,玉秋實抬手將訴狀壓了下來。 到五月中,葉亭宴與京都府尹因一幅名家字畫結(jié)識,十分投緣,時常相約飲酒,某次席上,酒過三巡,京都府尹開口向他吐露了此事。 葉亭宴得知是玉秋實壓下了訴狀,立刻遣人去尋遞訴狀之人,卻發(fā)現(xiàn)?他早已死于非命,連尸體都無人收殮。 他覺得可憐,出?錢買了副棺材,收殮之人為?其?落葬之時,卻發(fā)覺這上告者將訴狀另裝入幾截豬大腸中,吞入了體內(nèi)。 不過那狀紙到底含糊不清,葉亭宴拿到之后,一時沒有全然理解其?中含義,直至玉秋實設宴相請,送了一只水琢玉筆給他。 當時,他突然明白了狀中寫?的“藍田”“昆山”“蘭溪水”是什么意思。 于是接下來的幾日,他去往銀臺細細翻閱,尋出?了自去年年末開始被壓在銀臺無人問津的奏折。 搜羅證據(jù)之后,葉亭宴直接將一切擺在了宋瀾面前,甚至沒給玉秋實反應的機會。 此事?原也不復雜,去歲西南某處山林水澤間?,忽地?有人采出?了好玉,引得周遭貧民躍躍欲試,九死一生地下淵采玉。誰料官府得知之后,立刻遣人封了那片水澤,隨后奴役有下水經(jīng)驗的老采玉人下水采玉。 這根玉脈十分危險,下水九死一生,但成色實在?美好,琢出?許多珍品。 雖說水澤為?官府封鎖,但消息到底傳了出?去,三山之間?立刻有許多人企圖下水采玉、碰個運氣。 彼時西南為官的是玉秋實旁支親戚,便寫?信求助,玉秋實為?他出?了個主?意,叫他在?當?shù)?加收了一項“玉稅”。 西南本就貧瘠,賦稅不多,以此項為?名,便是額外一筆收入,那玉氏旁支欣然接納,借機苛稅,年末政績斐然,升官回京。 “玉稅”卻被流傳下去,其?中一半所得,都被孝敬給了遠在京中的宰輔。 此事涉賦稅、涉貪腐、涉包庇,宰輔能夠拿出?比宮中更好的玉,亦涉權(quán)勢,落薇聽葉亭宴將細微之處仔細又講了一遍,不由贊道:“葉大人好謀算?!?/br> 葉亭宴支手枕在她的身邊,溫言道:“你想除他,不能只憑一件事?……” 他握住她的手,在?二人之間?比劃,聲音很輕:“自然要一件、一件,一點一點地將他自己推進來——娘娘,如?今你可以告訴我,你預備用什么方式叫他‘謀逆’了罷?” 第58章 燃犀照水(五) 落薇不答,抬眼看他:“可今日陛下只是發(fā)怒,玉秋實一解釋,他便將此怒火按捺下去了?!?/br> 葉亭宴耐心地回答:“所以說要一點、一點、一件、一件……” 他存了捉弄之心,手指作勢順著落薇的領(lǐng)口向下滑落,落到鎖骨處,卻堪堪停住。 因為落薇只是半瞇著美麗的眼睛,絲毫沒有?制止他的?意思。 她瞧著?對方女?官裝束,甚至頗覺得有?趣,也不知道如今二人到底是什么怪異情狀。 葉亭宴見她不語,倏地將手縮了回去,覺得耳根有?些發(fā)熱,又因她的放縱十分羞惱,反倒是落薇有?些意外,半真半假地調(diào)笑道:“看不出來,葉大人竟是個正人君子?!?/br> 早在高陽臺相會的第一日,她便知道會有?這樣的?一天,畢竟她親口對葉亭宴許諾過,只要他對她有?用?,她什么都可以給他。 一晃三月,落薇再說不得他無用的言語——甚至連她自己,都要向他請教這些陰詭術(shù)法。面對他的?放肆,她已?經(jīng)十分平靜,左右沒有什么是不能舍棄的?,而?且…… 等到有?朝一日,她做成了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一定要除去面前這個人。 不是因為他的?羞辱,以自己交換他的?襄助,是她親自點頭的?交易,十分公?正,她甚至不覺得這是輕薄。 殺他,是因為他太聰明了。 她毫不懷疑,只要他想,什么事都做得成。 想到這里,落薇忽地感覺自己同史書中那些狡兔死、走狗烹的君主也?沒有?什么分別——雖說葉亭宴再三向她表露“真心”,但他心思實在玲瓏,她一句話?都不敢信,怎么放心這樣的?人留在朝中? 眼下他們尚有?共同的?敵人,可玉秋實死后,朝中情勢大變,她還敢相信他的“真心”么? 落薇不敢賭。 所以如今面對著?他時,她心中甚至還有?些說不上來的?愧疚,葉亭宴若真如急色的登徒浪子一般輕佻,來日她下手或許還可以再干脆一些。 可他縮回手去,倒叫她有些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