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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刺棠在線閱讀 - 刺棠 第48節(jié)

刺棠 第48節(jié)

    落薇把下巴擱在他的肩膀上——她很喜歡這樣擁抱的姿勢,更要緊的是看不見對方的臉,她嗅著?他頸間熏了茉莉香片的氣息,輕輕柔柔地道:“謀逆——你覺得怎么樣?”

    葉亭宴半晌沒?說?話,隨后才緩緩開口,用一種奇異的口吻喚她:“娘娘。”

    落薇詫異:“怎地突然叫起娘娘來了?”

    葉亭宴置若罔聞,繼續(xù)用一種頗為嚴肅的口氣道:“娘娘執(zhí)掌朝政已有三年,難道看不清朝中的局勢?太師在?明,身?后是公侯世家,你在?暗,身?后是朝野清流,一明一暗之下,陛下才能放心?地撒手,許你們攬權柄、嚴相爭?!?/br>
    “你要斗他,需得徐徐而?圖,不管他出了什么招式,都不能心?急。你要讓他在?陛下的心中失去用處、失去?威脅、失去可依賴的本錢。大胤的宰執(zhí)更迭何其頻繁,若他手中不握滔天權柄,貶黜不過是一句話便能做到的事情。對于你們彼此?而?言,出刀不難,難的是如何確保這刀刃不會砍傷自己——謀逆,這樣大的罪名,實在?冒險,你如何能確信自己能夠在其中不留痕跡、全身?而?退?”

    他分明說?得又溫又緩,像是循循的勸告,可落薇聽在?耳中,只覺言語中的鋒利和威迫幾乎逼到了近前,葉亭宴攬著?她的腰,忽地翻身?,將她壓在了身下。

    落薇下意識地想要推拒,想了想?yún)s沒?有動作,任憑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露出一聲不常見的嗤笑:“娘娘,臣所說?的,你想過沒有?”

    想過千遍萬遍了,從?一開始,她就沒打算全身而退。

    落薇舒了一口氣,雙手自然?地垂在?身?側,一個完全放松的姿勢:“想過,怎么沒?想過,我只是突然?覺得累了,實在?不想和他糾纏這些事情了,至于以后——葉大人多慮,陛下到底是我的夫君,相識十年、夫妻四載,殿中不僅有勾心?斗角,還是有情分的?!?/br>
    情分?她居然敢相信宋瀾的情分?

    葉亭宴一時被她氣昏了頭,剛想出言嘲諷幾句,便聽她繼續(xù)道:“再說?,不是還有你嗎?若本宮受了牽連,葉大人還是會保我的,是不是?太師一倒,不僅我以后能夠少用些心思,葉大人的青云之路,便更加暢通無?阻了呀,你我結盟,不正是為了此?事?”

    他伸手去?摸索她的面?龐,覺得心?中濕軟一片,哀哀的依戀之意?,一時間再也說不出旁的話來。

    落薇趁他失神,猛地起身?,掙脫了他的懷抱。

    她扶著有些亂了的鬢發(fā),跳下了床榻:“罷了,今日我也只是知會你一聲,時候不早,你先回去?罷,此?事容后再議?!?/br>
    葉亭宴一言不發(fā)地下了榻,穿好官靴便往外走,轉頭卻見落薇沒?有跟過來,而?是在?殿中的桌子上摸索,尋了半天,尋到一塊飛燕形狀的鐵片。

    這鐵片似乎是從?什么兵刃上掉下來的,落薇找到之后便松了一口氣:“原來真的掉在?了這里,幸好……”

    她抬眼才發(fā)覺葉亭宴沒?走,于是便將那樣東西往身后藏了一藏,然?而?他一眼就認出了那是誰的東西,頓時五味雜陳,心?中燎上一簇熾烈怒火:“你竟然?跟他在?這里見面??”

    方才沒?有想清楚的事情突然變得清明起來,葉亭宴冷笑一聲,自言自語般地說?道:“怪不得你要讓他回京,你以為有他的庇護,就算你以逆罪構陷宰輔,陛下也不敢動你,是不是?”

    他突地憶起那日黑暗中瞧見的大胤軍防圖。

    落薇懶得同他解釋,便道:“我聽不懂你的話?!?/br>
    “娘娘的近臣也太多了些,”葉亭宴死死盯著落薇手中的東西,嘲諷道,“今日在?藏書閣與許大人一番言語,想必也對旁人說過罷?怪不得娘娘在朝野之中一呼百應,你既有如此邀買人心的手段,何必非要與我商議?”

    落薇心?中一顫,聲調(diào)都冷漠了不少:“葉大人在?內(nèi)廷之中的眼睛,也不少嘛。”

    她深吸了一口氣,重新露出個笑容來:“與你商議,自然?是因為你最得用了一些,你上次還說要做我最得用之人,難不成都是騙我的?”

    “你——”

    葉亭宴一時哽住,怒氣沖沖地拂袖而去。

    落薇在原處站了好一會兒,突地覺得有幾分好笑。

    她初見對方之時,只覺對方多智近妖,懶洋洋軟綿綿的模樣,好似什么事情都不會叫他覺得失算。

    沒想到相識不過這些時日,他就在?她面?前屢次失態(tài),倒叫她越來越看不懂了。

    第55章 燃犀照水(二)

    夏夜處處蟬鳴,偏京中流傳“皇帝不殺鳴蟬”之事,無人敢違拗天家?旨意,就連往日捕蟬售賣的商人,都在今夏另謀生路去了。

    裴郗夜行幾?步,便已被夜中紛響亂得頭昏腦漲,近葉宅之后,方覺清凈了不少?。

    汴都寸土寸金,早些年就算是國朝宰輔,若無祖上積業(yè),亦要租房為生。去歲他捏著假文書離開幽州,趕赴汴都科考,同榜多位進士,在及第之后仍要為落腳處煩惱——自刺棠案后,朝中諸臣再也不敢如從前一般肆意收留學子,生怕為自己惹來闔家災禍。

    所幸在葉亭宴動?身來汴都之前,便有一位姓“艾”的女子和她的高姓夫君為他置下了宅邸,傳言這二人乃是當今江南首富,汴都半數(shù)產(chǎn)業(yè)也尊其為主,他少?時聽柏森森吹噓太子手掌天下商脈,如今看?來,果然不假。

    宋瀾還疑惑過葉亭宴的宅邸從何而來,他只說自己游歷江南時攢下了銀錢,倒也搪塞了過去。

    葉宅位于汴都浚儀街上,不僅離皇城不遠,更臨河望街,方便消息傳遞。宅中后園內(nèi)種了各色樹木,這個季節(jié)本該是蟬鳴陣陣,可?他走近些也聽不見蟬鳴,便知葉亭宴定然不會學宋瀾行事,怕是早就遣人將蟬捕去了。

    只是如今卻不是胡思亂想的時候,裴郗一路暢通無阻,從宅邸后門?處輕車熟路地?繞到葉亭宴房前,隔著門框見房中一燈如豆,便知他此時應當未睡,正在同人議事。

    裴郗伸手敲了三聲門,喚道:“公子?!?/br>
    門?應聲而開,和風揚起懸在門邊的幾張白宣。

    每次他進門?時,先瞧見的都是正對房門處擺著的那盆病梅,他凝神瞧著,發(fā)覺比起上次見時,這病梅又削了幾?枝去。

    周楚吟回?頭見是他,挑眉問道:“錯之夜來何事?”

    葉亭宴眼上蒙了一條白紗,聞聲便抬手點了手邊另一只蠟燭,或許是怕他看?不清楚。

    裴郗上前幾?步,緩了一口氣?,低聲道:“禁宮消息,皇后今日夜訪刑部,親手賜死了邱雪雨?!?/br>
    周楚吟眉心微蹙,立刻轉頭去看?葉亭宴的表情,卻?見他面色不改,甚至淺淡一笑:“你緩些說?!?/br>
    “是,”裴郗應了,“是元大人遞的消息——皇后遇刺一案綿延良久,雖主謀寧樂長公主已死,合謀眾人卻?一直不曾處置。宋瀾將此事交給皇后,三司摸不準皇后之意,只好一拖再拖。端午已過,若再不結案,怕會落人話柄,今日皇后見過宋瀾之后,盛裝去了刑部,親自為邱雪雨端了鴆酒?!?/br>
    周楚吟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

    葉亭宴苦笑一聲:“你悟到了什么?”

    裴郗更是一頭霧水,周楚吟為自己添了茶,將茶盞捏在手?中,表情玩味地道:“玉秋實知曉馮煙蘿乃邱雪雨,想叫宋瀾覺得皇后貳心,不料你公子橫插一腳,將此事告知了皇后——邱雪雨那一簪,抵了宋瀾大半疑心,公子尋出了寧樂長公主,更是幾可將皇后擇出去?!?/br>
    “寧樂長公主身份特殊,不能明著過三司,此事若如此結案,最終的罪責只會落到邱雪雨一人身上——這也是邱雪雨在朱雀時,與公子商議的計策?!?/br>
    葉亭宴白紗下睫毛微動,默認了他的說法。

    那夜他見過落薇,回?朱雀司繼續(xù)審訊,在元鳴離去之后,邱雪雨問他“我能成為你們的一把刀嗎”,隨即湊在他耳邊,將如何栽贓宋枝雨的謀劃細細告知了他。

    宮外瘋癲宮人、內(nèi)廷諸多佐證,那句含糊不清的“公主”,根本就是邱雪雨這幾?年?在宮中的布置——在刺下那一簪之前,她似乎早就預料到了這樣?的一天,打算以自己的性命為引,拖著宋枝雨一同下地獄。

    所以那日他奉旨去賜死寧樂,握著換過的毒酒猶豫再三,沒有上來就點?破自己的身份。

    寧樂最終還是服毒赴死,就如同她自己所言,背著那一千多條人命,她是活不下去的。

    雖說并非本意、縱然受到逼迫,那首《哀金天》到底出自她的筆下。

    裴郗聽了這話,才回?過神來:“我先前還在納罕,公子為何忽地將此事栽給了寧樂長公主,原來如此,邱姑娘不知內(nèi)情,同長公主之間確是橫亙了世仇的。”

    葉亭宴低低地?“嗯”了一聲,順著周楚吟的話道:“她決意赴死,案子若是從明處過,判絞刑斬首、凌遲分尸,皇后有千般本領,都買通不了三司諸臣、不落痕跡地?將人救下來。她想清楚之后,便另生一計,傳信喚燕世子回了京。”

    “王豐世此人是玉秋實舊交,宋瀾自北巡時便對幽州軍備有些想?法,便遣此人先去北幽探底——他派這個人去,本身也沒想?叫他活著回?來,況且王豐世守城時貪腐妄為,被燕瑯斬了也不算冤枉?!敝艹髟u價道,“只是此事到底還是倉促了些,經(jīng)此一事,宋瀾必然對幽州軍警惕非常,因為此事落在他的眼中,意即燕氏有心、亦有力除去他派過去接手的任何將領?!?/br>
    裴郗道:“燕世子與皇后交好,如此行事,又大膽地?卸甲回?京,豈非挑釁?玉秋實必向宋瀾進言,若是皇后想借幽州軍反,簡直易如反掌。啊,我似乎明白了些,必須要讓宋瀾生這樣?的搖擺,他才會將邱姑娘刺殺一案從三司撤去,直接交給皇后——他是想用一切辦法試探皇后之意?!?/br>
    “錯之長進,”葉亭宴淡淡稱贊,“交給三司,必死無疑,交給皇后,是一個詢問——若與此事無關,請殺親近人為證;若執(zhí)意保下此人,便是心有不誠?!?/br>
    “可?既然生殺大權已經(jīng)落到了皇后手中,做場戲又有何妨?她盛裝親臨刑部,便是要鬧得人盡皆知,叫宋瀾知道她的誠意。楚吟,你可知刑部獄中若意外死人,該如何處理?”

    周楚吟道:“先前是送至城中哀山牢焚燒棄尸,現(xiàn)如今么,多是上東山焚之,小吏躲懶,點?火時少?,東山為亂墳之崗,扔下便作罷了?!?/br>
    葉亭宴突然低笑了一聲:“唔,從亂葬崗中尋人,確實是個苦差。”

    *

    當是時,扛著鍬走在東山山道上的燕瑯忽地?打了個噴嚏。

    他身后一個同樣穿著夜行賊服飾的兵士上前,有些緊張地?道:“少?將軍在夏夜中為何寒戰(zhàn),難不成是著了風寒?”

    燕瑯深深地吸了幾口氣?,一頭霧水:“我好得很,只是忽地?鼻中癢癢……”

    話音未落,他便又打了一個噴嚏。

    手?下恍然大悟,斬釘截鐵地道:“少將軍,想?是有人在罵你?!?/br>
    燕瑯:“……?”

    *

    裴郗聽了二人一番解釋,只覺心悅誠服、心驚rou跳:“皇庭滿目錦繡、吃人不吐骨頭,殺一人易,救一人卻?何其困難?;屎鬄榫却艘蝗?,賭上了宋瀾信任,燕瑯一時不回?北幽,那她在宮中處境……”

    他雖未在瓊庭任職,但日常出入,結識幾?位好友,兼之宮中仆役,無一不對皇后贊不絕口。一時之間?,他竟有幾?分體會為何葉亭宴與之死生大仇,卻遲遲不肯下手——那些表露出來的良善,實在不似作偽,縱然窺其皮下野心,仍按捺不住,反復動?搖、反復心軟。

    他雖知皇太子當年?遭遇,可?其中細微之處,葉亭宴一句都不肯對旁人說起。眾人只知他遭皇后誘哄失力、遭手下暗算落水,后為宋瀾所擒,囚于宮中,險些自行了斷,若非死士去得及時、若非柏森森聞訊從西南趕來,定然活不到如今。

    未至汴都之前,這份恨意仍能存活。

    見到人之后,一切竟能憑空消散,只余一腔淤塞的、濃艷的、化不開的復雜愁緒。

    縱是殿下這樣?從前謫仙人一般的人物,仍舊不能為他如今悟不透的“情”之一字免俗啊,裴郗想?。

    但如此也好,倒比初改頭換面時冷心冷情、厭世厭己的模樣更像“人”了一些。

    他還在這里胡思亂想?,便聽見葉亭宴沉沉地嘆了一口氣。

    周楚吟在一邊搖頭道:“若如你所料,皇后的目的從一開始便是收攏權柄、逐鹿天下,那么她當初……便是從你和宋瀾之間擇了他,因為他貌似更好掌控一些。”

    “宋瀾上位之后,她才察覺自己親手養(yǎng)大了狼崽子。有玉秋實在側,她一人臨兩人威脅,如履薄冰——她從前的盤算,應該是同你一樣?,徐徐圖之,漸次滲之,等到時機合適再動手??蔀榱司认虑袷吓坏貌黄聘林?、提前了計劃,這才會生了同你說的、冒險對付玉秋實一事。其實他們二人同伴君側,栽贓‘謀逆’,實在不難,只是各有忌憚罷了,如今她沒有忌憚,玉秋實卻?有,勝算……”

    他瞥了葉亭宴一眼,故意道:“退一萬步,皇后若是失策,將自己一同搭進去,于你亦無礙——她要蘭艾同焚,卻是為你鋪平了道路,無論?如何,這一局,你都不會吃虧的?!?/br>
    因蒙著白紗,二人看?不見葉亭宴的眼神,只聽他沉默半晌,惜字如金地開口道:“時機未至,我自盡力助之?!?/br>
    周楚吟“啪”一聲打開了手中的折扇,以此掩面,偷偷湊近了裴郗,小聲道:“病根既是無他住,藥石還同四大空[1]。等你求娶淑女時,可?千萬不要……”

    葉亭宴冷著臉,不知扔出了手?中什么東西,“咻”地一聲將兩只蠟燭齊齊砸斷了。

    第56章 燃犀照水(三)

    葉亭宴來訪時,玉秋實正在瞧著一份手邊的邸報,抬眼見綠荷叢中粉衣郎,不免一怔,隨后道:“葉大人,坐?!?/br>
    二人?相約之地是汴河上隸屬于某座青樓的涼亭,時為夏日,荷風送香入亭中,周遭荷葉也?生了老高,倒成了極佳的遮掩,縱然是夏日里時常來往汴河的各色游船經(jīng)過時,也?瞧不見亭中的人?物。

    玉秋實穿了一身深青道袍,十分古舊的顏色,而葉亭宴則穿的是素愛的淡粉薄紗文?士袍,也?不曾帶冠,簡單地插了一支花狀玉簪,也?不知是什么花。

    二人?對坐,任誰也?想不到此為天子近臣,只覺一和藹老人、一年少公子,賞心悅目而已。

    國朝男子雅好風流,如?此打扮雖狀似冶游,卻?也?無過,玉秋實沒見過他這副模樣,饒有興趣地看了許久。

    一側的隨侍女郎提著銀壺為二人?倒酒,也?忍不住一直偷瞧。

    玉秋實瞥過那女郎頭上的赤金發(fā)釵,笑道:“綠鬢年少金釵客,縹粉壺中沉琥珀[1],老夫濁眼,從前竟未瞧出來,葉大人好風流。”

    葉亭宴神色不改,應著他笑道:“不敢,不敢。”

    玉秋實給那女郎遞了個眼色,正要吩咐人?下去,忽地心念一動,試探道:“亭宴若喜愛,我今日將佳人?贈你,聽聞你府中尚空,得一紅袖添香,豈不美哉?”

    豈料葉亭宴眼睛都不眨地拒絕了:“我有所念人,隔在遠遠鄉(xiāng)[2]。多謝太師美意,只是早在年少之時,父母便為我與摯友之女定了一門親事,北境皆知,我已有未婚妻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