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棠 第4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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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亭宴垂首不語,二人自街邊的瓦當之下靜靜走過,陽光穿過屋檐罅隙投下的光亮和陰影在他臉上明明滅滅,一重又?一重的錯落。 第52章 得鹿夢魚(九) 燕瑯進宮請罪,在?明光門前便卸了甲、交了佩劍,他到的時?候正巧是午膳時?分,宋瀾便在?流丹閣擺了小宴,喚落薇來同坐。 膳還未上?,燕瑯便在?堂下撩袍跪了,開始聲淚俱下地述說王豐世之事。 “陛下當春北巡時到過格拉爾城,該知曉此城要緊,是北方大軍軍糧儲備之地,那?北方諸蠻也曉得此事,故而趁夜偷襲。格拉爾城易守難攻,本不該告急,誰知守城的王豐世見情形不妙、援軍未至,竟欲開城投降,幸虧臣之手下及時?趕到……” 宋瀾派去北幽調(diào)查此事之人尚未歸來,就算懷疑燕瑯的話,也沒有什么證據(jù),只好揮手叫他起來。 燕瑯笑瞇瞇地應了,起身便開始自來熟地同宋瀾插科打諢,一會兒問“陛下和娘娘可曾想念臣”,一會兒說?御膳羊rou肥美竟也不輸西北云云。 落薇眼見著宋瀾額角青筋直跳,還要云淡風輕地同燕瑯言語,心中好笑,好不容易捱到午膳用?完,宋瀾被他說得昏頭轉(zhuǎn)向,便道叫他先回府休息,晚些再進宮回話。 落薇送燕瑯出宮,二人在明光門前長長的夾道間行走,身后遙遙跟了一長?串宮人。 燕瑯抬頭看了一眼,感嘆一句:“皇城真是天闊云高,許久不來,竟覺生疏至此?!?/br> 身后宮人中必有皇帝的眼線,落薇知曉他話中有話,便笑了笑:“你在北幽待了這幾年,當?然會覺得生疏。” 燕瑯卻道:“雖是生疏,但年年鴻雁南北傳遞,心意不改。娘娘可還記得,少時?陛下與你、與我,曾于月圓時?上?東山拜月,那時我們青春少艾、烏發(fā)紅顏,雖年來更?替,東山已成亂墳,但那?些時?候的情分,卻是永遠不會忘、忘不得的?!?/br> 落薇忽地感覺眼眶濕潤,她抬頭,看向今日有些昏黃的天空,喃喃道:“縱然東山已成亂墳,依舊忘不得嗎?” 燕瑯瞧著她的側(cè)臉,難得嚴肅地回答:“臣永志不忘?!?/br> “本宮這些年來總是在?想,為何同樣情分,有些人能夠永志不忘,有些人卻棄之敝履,”落薇收回視線,望著前方,察覺到自己有些失態(tài),連忙斂了悵然神色,“不過幾?年而已,哪里能算得上?生疏,陛下不傳召,你自歸家休息,叫本宮兄長去陪你喝酒?!?/br> 燕瑯大笑應道:“甚好,甚好?!?/br> 落薇送走了他,換了條路在皇城中散步,李內(nèi)人略有擔憂地看天,道:“娘娘,今日怕是有雨,見天這樣昏黃呢。” 她搖頭不語,叫眾人下去,宋瀾派來的人要去回話,旁的更?是樂得清閑,最?后她身側(cè)只留下了李內(nèi)人和一個?剛剛調(diào)回來的內(nèi)臣張素無——張素無原本是宋瀾登基前便與她相熟的內(nèi)侍,她封后時將對方調(diào)到藏書閣侍奉,如今才調(diào)了回來。 李內(nèi)人天真,張素無卻未必聽不懂她與燕瑯的對?話,拽著李內(nèi)人衣袖退了幾?步,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 有風送來遠方的荷香,皇城中漫卷的柳絮已經(jīng)隨著春日的消逝而不見了。 全無煩憂的少年時光仿佛還是昨日,東山之上?是越國公的舊宅,八月十七,他辦壽宴,眾少年在?山野間肆無忌憚地奔跑,折桂載酒,那?時?他們雙親俱在、好友滿座,是真心實意地快活。 后來越國公子孫落罪牽連,搬離了東山,那?一場熱烈壽宴上的人所剩無幾,他們也面目全非。東山遭了一場山火,隨后成為汴都郊外的亂墳崗,傳聞在?中元節(jié)的夜間,還有人在那里看見過幽綠的鬼火。 算起來落薇與燕瑯這些年雖有書信往來,見面卻少,她如今所行之事太險,稍有不慎便是闔家災禍,這才會言那一句“生疏”。 可燕瑯并未猶豫,只說“永志不忘”。 親故俱喪,知交天涯零落,聽見這堅貞的情誼,除卻感動,還有些恐慌。落薇在風起的皇城中行走,忽地想起葉亭宴,想起他在?岫青寺的山峰上?起誓,說?“我這一顆心這樣真”——言語實在?會騙人,不知他那日的失態(tài)當中幾分真假? 接著便想,若是那一日他沒有失態(tài),她不曾傷情,規(guī)規(guī)矩矩地商量了荷花小宴的事情,或許他在?看清銅金盞下并非原計劃中的字痕時?,便可以伸手將它抹去——如今被玉秋實抓住機會,不僅被他發(fā)覺了煙蘿的身份,還表明葉亭宴已經(jīng)倒向了她。 玉秋實這樣懷疑她已經(jīng)知道了當年的真相,此計不成,還會有下一計,宋瀾從前搖擺,如今對?她疑心已生,若不能當?機立斷,怕還會被玉秋實反咬回來。 左右布置兩?年,如今還有葉亭宴這樣一把趁手的刀,不能再等了,落薇漠然地想著,忽覺鼻尖微癢——不知是哪一陣風,將最?后的柳絮擦過了她的唇邊。 * 靖和四?年五月初三日,鎮(zhèn)北將軍燕瑯斬格拉爾城守將王豐世回京,雖陳情詳盡,臺諫仍以“不敬上?”及“濫軍令”二罪彈劾,直指燕氏恃軍功妄行?;实鄢鲅跃S護,暫令燕瑯留京居住,燕瑯領(lǐng)旨謝客,閉門不出。 落薇知曉,王豐世本是宋瀾和玉秋實安插到北境軍中的棋子,她傳信燕瑯,叫他“尋機返京”,不料他竟然這樣大膽,直接斬了宋瀾的遣將。 他若返京,王豐世留在?北境,于燕氏的軍隊終歸是心腹之患,如今雖然冒險,卻不失為斬草除根的良計,宋瀾培養(yǎng)軍中的眼線不易,借著“請罪”,燕瑯也有理由回京。 燕瑯閉門之后,市井卻有流言蜚語肆虐開來,稱燕氏滿門忠烈,外敵來犯時不請上令而斬叛將,實屬無奈之舉,不應苛責。 初五日,朱雀移皇后被刺案疑犯至刑部及典刑寺共議,拘系宮人共計一十二名,最?后從一瘋癲者口中問出主使,人物雙證俱全,呈請上?意。 三司中有官員私下言語,據(jù)宰輔所言,刺殺皇后的嫌犯似乎另有一重身份,只是皇帝諱莫如深,不許多言,便以“越州馮氏女”結(jié)案,一應人等轉(zhuǎn)由皇后處置,皇后見供狀后并未多言,詔令三司照律法行事,朝野贊譽。 皇帝禁足主使寧樂長公主于府中,暫未下旨,奇怪的是,長?公主也并未為自己辯駁一句。 葉亭宴與朱雀近衛(wèi)同入公主府時?,見宋枝雨已遣去了府中所有近侍,素衣居庭院中撫琴,他倚在?樹邊聽了一會兒,發(fā)覺她彈的是《棠棣之華》。 他揮手叫眾人退避,施然在?公主對?側(cè)坐下,宋枝雨抬眼看他,目光出奇平靜:“陛下叫你來殺我?” 說?實話,葉亭宴自己也未料到會這樣順利:“公主若遞帖子稱冤一句,陛下或許會重查此案?!?/br> 宋枝雨揚頭往四周看了看,發(fā)覺無人,才敢繼續(xù)開口:“他遲早要殺我,我也預料到了這一日,早些晚些,又有什么分別?” 她不說?這句話,葉亭宴還不敢篤定那首《哀金天》是她的真情流露,還是與玉宋二人合謀,說?完這句話后,他抬起眼來,知道自己賭對了。 為了將落薇從邱雪雨入宮一事中擇出來,他必定要為此事尋一個?“兇手”,這兇手也必定從他復仇對象當中尋找,之所以是宋枝雨,除卻那?瘋癲宮人的一句“公主”,便是他的猜測—— 宋瀾與玉秋實合謀刺棠案,隨后借由為刺棠案尋找真兇,鏟除朝中舊時?與承明皇太子交好之人,以求萬無一失。 只是初登基便大開殺戒于禮法不合,他必要借輿論推上?一把。 于是宋枝雨便被推出來,她一首《哀金天》,為他們造足了勢。 若他們襄助的不是宋瀾而是旁人,或許還能得一個?善終,可葉亭宴如今覺得,自己實在?是太了解宋瀾了。 如今非宋瀾不愿,而是他不能,若有朝一日他握緊了權(quán)柄,當?年知曉此案的所有人,尤其是主謀——玉秋實、林奎山、逯逢膺,加上?這位幫過他的寧樂長?公主,他一個?都不會留下的。 逯恒死時他還不能確信,策劃暮春場一案之后,葉亭宴私下去過一趟刑部,卻發(fā)覺宋瀾下令暫且留下性命的林氏父子,早已死在?了獄中。 那時他突然想清楚了宋瀾需要他的用?意。 一是為著用落薇對付玉秋實過于冒險,先前無法,如今想尋一個?人來取代她;二是他也想要不動聲色地將當年知曉此事的人一一除去,所以他報仇,他斬草除根,竟歪打正著地一致。 所以他一切動作才會這樣順利,趁著宋瀾心亂之時?,將一樁荒謬的舊案栽到宋枝雨身上?,皇帝自然樂見這樣的結(jié)果,連問都沒有多問一句。 宋枝雨如今的情態(tài),必定是想清楚了宋瀾的涼薄。 可惜深溺其中的宰輔還沒有想明白。 而且葉亭宴心中也好奇——等到這些人一一除去之后,宋瀾也會這樣對?落薇嗎? 那?落薇提前布置、想要奪權(quán),是因為看出了他的心思? 突聽琴弦錚然一聲、齊齊斷去,葉亭宴回過神來,見宋枝雨雙手被勒出十道血痕,而她恍然未覺,幾?近瘋癲地伏在?琴上?哈哈大笑起來:“當年、當年……” 她抬起頭來,看向葉亭宴,似乎也不在?意他是誰,只是輕輕地道:“當年我才藝詩畫,根本不輸蘇絮,我從前總想著,就因為她是名相之后、是二哥的儲妃,便叫甘侍郎、正守先生都不在?意我的才情,程門立雪也換不來他們一顧么?” 絮——詠絮的絮,落薇許久未被喚過的字。 葉亭宴眉心一蹙,剛要說?些什么,宋枝雨便重抬了頭,用?滿是鮮血的雙手理了自己的鬢發(fā),對?他說?:“這位大人,今日可是來奉詔賜我死罪的?” 葉亭宴淡淡答道:“臣今日奉的詔是問殿下是否認罪,殿下金枝玉葉,總不能入刑部、入朱雀,好歹是要體面些的。” 宋枝雨慘然一笑,問:“陛下還有什么話告訴我?” 葉亭宴瞧著她,目光中有幾分悲憫:“陛下勸殿下知趣?!?/br> 聽了“知趣”二字,宋枝雨撫摸過手邊的斷弦,緩緩將手指攥成了拳。 葉亭宴余光掃過,忽地發(fā)覺她的琴是他當年送的生辰禮,名為“燒桐”,江南春巡歸來時?,他給?每一個?兄弟姐妹都帶了禮物。 他定定地盯著宋枝雨手心溢出來的血,心中微痛,宋枝雨沒有察覺到他的目光,只是自言自語道:“早知會有今日……” 宋瀾要他今日來公主府問話——若只是尋常問話,何必勞動他來,他本領(lǐng)文官職權(quán),又在?朱雀辦案辦得漂亮,眼見是一條權(quán)臣之路,既將他都遣來,擺明是不想留下宋枝雨性命了。 囑咐他來時?,宋瀾在?乾方殿的熏香之后緩緩道:“若皇姐不肯就死,便勸她知趣,朕忙得很?,實在?心力交瘁,還是早些將此事了結(jié)罷?!?/br> 言下之意,宋瀾如今無暇顧及此事,他既信了是宋枝雨記恨落薇,又見宋枝雨不曾辯駁,便以為確是如此。 當?下千頭萬緒,若拘她入了三司,還不知要鬧出怎樣風波,不如府中賜死,對?外也好說?些。 說?到底,縱宋枝雨自刺棠案來三緘其口、閉門不出,他也容不下這個?知情人。 葉亭宴伸手撫過她的斷弦,想了半天還是決定開口問清楚她在當年刺棠案中究竟是何效用?,還沒開口,宋枝雨便定定看著他,開口道:“我要見蘇絮?!?/br> 怕他聽不懂,她還補了一句:“你幫我轉(zhuǎn)告陛下,寧樂甘愿赴死,死前惟愿再見皇后娘娘一面,以示歉意?!?/br> 葉亭宴意味深長地打量著她:“送邱氏女進宮一事,殿下就沒有旁的想要辯駁了嗎?” 宋枝雨道:“不是這件事,還會有旁的事,我沒有什么可辯駁的?!?/br> 她又理了理耳后的亂發(fā),平靜道:“你就這樣告訴陛下,他所擔憂的,我自然緘口,見娘娘,不過是心中執(zhí)念罷了,此愿不能圓,寧樂不能就死。” 他留下朱雀近衛(wèi),進宮回話,出乎意料的是,宋瀾默然片刻,便開口許了。 “皇姐是皇家兒女,若在明面上與皇后被刺一事牽扯,免不得一場風波,此多事之夏,見過皇后,你便賜鴆酒罷?!彼螢懗錾竦厍弥种械淖嗾?,吩咐道,“三司那?邊,就將牽扯宮人送去應付,立秋之后,皇姐病逝,如此結(jié)案便是?!?/br> “還有……” 他丟了手中的奏折,猶豫再三道:“你跟著皇后去,瞧瞧她們二人之間是何情態(tài)。” 葉亭宴有些不解,仍是應了:“是?!?/br> * 是仲夏的清晨,朝露蒸騰而去,天色如翡,縹緲薄云,落薇踏進寧樂公主府邸時?,瞧見的便是一副詭異圖景。 宋枝雨想是在琴前坐了一夜,容色憔悴,十指血污遍布,已結(jié)了深色的痂,她身側(cè)跪了一個?年青男子,想是她的內(nèi)侍。 昨日她已將府中眾人驅(qū)逐,獨這一個?還不肯走。 聽聞人聲,守在一側(cè)的朱雀衛(wèi)終于起身,冷臉將那?男子拖走,男子走時?猶是恨恨,見了落薇也不知膽怯:“殿下,殿下!你為什么任由他們加害……” 落薇只當?未聞,在?葉亭宴昨日坐下的地方落座,開口道:“聽說?你要見我?!?/br> 她朝葉亭宴一瞥,葉亭宴會意地遣散了眾人,自己卻守在?相距十步之地,此處幾?乎聽不見言語,卻能看見二人神色——落薇不會叫他聽的,但他確實也在?好奇,宋瀾想叫自己看這二人什么“情態(tài)”。 宋枝雨瞥了一側(cè)的葉亭宴一眼,勾著唇角,嘲弄的神情:“聽聞我的案子是這位宋瀾近日的愛臣辦的,方才我瞧你二人神色親密,怎么,他是你的入幕之賓?” 落薇并未驚異,手都沒有抖一抖:“你的眼力還是這樣好?!?/br> “皇兄死后,你倒是變了副模樣,”宋枝雨笑道,“這樣也好,你這么坦誠,比從前那?副遮遮掩掩、得了便宜還要賣乖的樣子好多了?!?/br> 落薇淡淡道:“你要見我,究竟想說?什么?” 宋枝雨反問道:“難道你就沒有話要問我嗎?我是怕我死后,你輾轉(zhuǎn)反側(cè),后悔沒有來問我,才拼死喚你來的。” “當年送阿霏進宮的人是舒康,你心知肚明,為什么要將這罪名認下來?”落薇平靜地道,“哦,我來猜一猜,這些年你想清楚了,當?年之事你參與良多,宋瀾留不下你的性命,遲早要殺你。他將人證物證找得這么全,垂死掙扎又有何用?,你厭倦了等死的日子,干脆給?自己找個?痛快,是不是?” 宋枝雨瞪大了眼睛:“從前甘侍郎說?你聰明,我一直不肯承認,今日卻是不得不承認了?!?/br> 她說?完這句,湊近了盯著落薇的臉,放輕了聲音:“等等,你居然早就知道刺棠案的幕后黑手了?哎呀,虧宋瀾還要我‘知趣’,他是篤定了我不敢對你說?!?/br> “不對?,他派這群心腹侍衛(wèi)來,就是為了借我試探你知不知道,看來你的日子也不好過——不過宋瀾也不知道,他的親信已成了你的入幕之賓罷?這真是好一重又一重的無間道,蘇絮呀,你真是天生就該生在皇室、與他們斗的?!?/br> 落薇對?她眨了眨眼睛,輕聲細語地道:“對?啊,要不然怎么說我聰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