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棠 第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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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薇順著檐下走了幾步。 葉亭宴所在之處本是西園中一處尚還潔凈的宮室,但殿前因久無人打理,早已零落荒蕪,細雨落下,必定會和著泥土沾濕她的裙擺。 若是裙擺泥濘,她又如何能回到點紅臺去接受眾人朝拜呢? 落薇無奈,只好遣人去請車輿,不料派出的人還沒走幾步,前門處便有一小黃門淋雨疾跑了過來,撲到她的腳下:“娘娘,出事了——” 落薇低頭,見是劉禧的徒弟。 劉禧為人肅整,教出來的徒弟也算是沉得住性子,又是御前行走的人,鮮少有這樣驚惶的時候。 她心中一沉,面上卻不顯,只是問道:“何事?” 那黃門上氣不接下氣地道:“方才逯侍衛(wèi)奉命去席間尋葉大人的好友,隨后他與金天衛(wèi)帶著那位大人一齊到西園來,誰料天降微雨,道路迷蒙,眾人走錯了幾步,迎面撞上……” 他咽了口唾沫,哆哆嗦嗦地繼續(xù)道:“迎面撞上了西園中一位失魂落魄的宮人,那宮人也是嚇得慘了,話都說不清楚,只是反復(fù)道自己在某一口水井中瞧見了、瞧見了一具死尸!” 周遭宮人聞言,立時跪了一片。 檐下掌傘的宮人亦將那把油紙傘擱下,跪在了落薇的身后。 雖說落薇自從封后以來,幫皇帝處理政務(wù)要多于管轄后宮,但她既有發(fā)落陳年舊人的手腕,又施恩上下、深得人心,三年來禁宮從未出過大差錯。 更別提這樣能夠直接捅到皇后面前來的命案了。 落薇垂著眼睛,聲音聽不出情緒:“繼續(xù)說。” 那黃門只得硬著頭皮道:“因著那位御史臺大人在,非要跟隨宮人去瞧一眼,還受了不小驚嚇,逯侍衛(wèi)不得不帶金天衛(wèi)暫且封了西園,報與陛下和娘娘知,小人腳程快些,先來給娘娘報個信——陛下說,臺前諸位大人已被驚動,娘娘不必回去了,少頃陛下便親自過來?!?/br> 落薇聽罷,冷笑了一聲:“好啊,如今禁宮之內(nèi),竟已是旁人當(dāng)家了。” 那黃門沒有聽懂她的意思,嚇得連頭都不敢抬,連連討?zhàn)垺?/br> 落薇瞥他一眼,嘆了一口氣,道:“罷了,你起來罷?!?/br> 其實此類事宜在深宮中并不少見,今日巧就巧在被外臣、還是御史臺的外臣撞了個正著。 被御史臺外臣撞上以后,那逯恒一時無措,慌亂之中先帶金天衛(wèi)封鎖了西園,又遣人告知了她和宋瀾。 逯恒自以為處理得當(dāng),卻不知今日與尋常不同——今日宴會群賢畢至,他如此行事,兼之方才點紅臺上一番風(fēng)波,必定會驚動臺前大小官員。 宮闈有亂,必屬中宮失德,只消今日撞見此事的那位御史軸一些,參她一個治下無方,便可為她惹上一身麻煩。 換句話說,查不清緣由,來日流言蜚語不斷,罪責(zé)只會落到她一個人身上。 若是往深了想,或許這件事……就是沖著她來的。 這么多巧合堆在一起,這會是純粹的意外嗎? 落薇心意浮動,突然憶起了榻前葉亭宴那雙意味深長的眼睛。 ——難道是他的設(shè)計? 他如今歸屬不明、態(tài)度不清,說著一心為宋瀾,卻背地里收了她的示好,而她欲近些打探,他又緘口不言,實在不能讓人輕易猜測出他的心思。 這樣一個人…… 煙蘿起身上前,將落薇身側(cè)遺落的那把油紙傘撿了起來,大風(fēng)欲起,若再不收了,它恐怕要被吹到園中去。 落薇回頭,正巧看見了那扇不知何時被重新?lián)纹鸬幕ù啊?/br> 趁著眾人未來,她給煙蘿遞了個眼色,重新回到了殿中。 葉亭宴已然收斂了方才面上的萬般神色,只是坐在原處,微笑問道:“娘娘怎地去而復(fù)返?” 他坐在窗前,必定將方才的話聽得一清二楚,此時不過是明知故問。 落薇不欲再與他周旋,直接開口問:“你方才請本宮為你喚來的那位大人……” 葉亭宴道:“叫裴郗?!?/br> 落薇便改口:“小裴大人,是個怎樣的人物?” 葉亭宴重復(fù)了一遍:“是個怎樣的人物?容臣思索一番,小裴大人比臣還要小些,是去歲三甲一十五名,在御史臺與臣共事不過幾日,但臣可斷言,小裴大人嫉惡如仇、為官清正,是個好御史?!?/br> 他說話時,嘴角一直噙著淡淡的笑意。 落薇不合時宜地分心想著,葉亭宴的性子,其實并非如方才在臺上時一般淡漠清冷,相反,他實在是很愛笑的。 愛笑之人裝出方才那般愛重衣冠的儒士模樣來,才更令人心驚些。 見她沉默,葉亭宴反而主動開了口:“娘娘覺得,這樁案子是否是沖著您來的?” 落薇不置可否,只是道:“禁宮有命案,總歸是本宮的不是,不知是何人做了冤魂,待本宮與陛下查探一番,再來答大人這個問題?!?/br> 葉亭宴道:“或許,臣可以為娘娘解了眼下困境呢?” 落薇平平道:“哦?” 葉亭宴費力地支起身子,坐得直了些:“小裴大人年輕莽撞,臣會勸說他,將此事交給臣來處置。陛下要用臣,恰好亦需要一些機緣,口說無憑,娘娘不肯信臣也是有的,待到時機合適,臣求見娘娘,還盼娘娘不要如同方才在道中相逢時一般、對面不相識才好。” 落薇掀起眼皮,定定地看著他,他亦如此,直至煙蘿先在花窗外催促道:“娘娘,陛下已到西園了?!?/br> 于是落薇起身離去,沒有回答,臨行之前,她隨意一瞥,見葉亭宴手中仍然拈著那片她掉落下來的葉子。 * 落薇來時,宋瀾已經(jīng)與玉秋實一同到了事發(fā)的宮苑外,她不顧地面流淌的泥水,見面便躬身請罪:“妾無能。” 宋瀾接過了宮人手中的傘,扶住了她的胳膊:“皇后請起?!?/br> 為了避雨,幾人如今都在廊下。 落薇向微茫的雨霧看去。 怕錯過什么細節(jié),尸體尚未從井口中打撈出,宮苑內(nèi)彌漫著一股異香,完全遮掩了尸體的氣味——據(jù)說宮人也是聞見了這股奇香,才到井口前去的。 宋瀾微微蹙眉,還不等開口,劉禧便心知肚明地上前一步,喝道:“西園宮人何在,還不一五一十地道來?” 輪值的掌事早已喚來了今日所有在西園的宮人,在不遠處跪了一大片,打頭的就是最先瞧見尸體、鬧將起來的小宮女。 聽見劉禧呵斥后,小宮女膝行兩步,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叩首道:“陛下萬歲,娘娘千歲,小、小人……” 她有心開口,奈何年歲小,太過緊張,幾乎說不成字。 一側(cè)跪著的裴郗忽地嘆了口氣,開口道:“陛下,宮人膽小,不如由臣來說罷?!?/br> 宋瀾同樣在打量面前之人,聽他開口,便應(yīng)道:“好?!?/br> 于是裴郗清了清嗓子,正色道:“臣與葉大人交好,聽聞他受傷,便隨逯侍衛(wèi)和另一位內(nèi)人前來探望,只是這雨下得不巧,西園又荒廢,我們有些迷路,本想尋個人問上一問,不料卻迎面撞上了這位宮人?!?/br> 宮女哆嗦著道:“小人冒犯……” 裴郗道:“無事,臣見宮人驚惶萬分,口中高呼‘有鬼’,深覺忌諱,便暫且喚住,叫她細細講來,又跟她來到了此地?!?/br> 玉秋實“唔”了一聲,疑惑道:“若是如此,金天衛(wèi)何以來得這么快?照理說金天衛(wèi)知曉以后,不應(yīng)該先報陛下和娘娘,再調(diào)人手么?方才逯侍衛(wèi)過來,臣還以為撞上此事的學(xué)生士子有許多,現(xiàn)在瞧來,竟只有這寥寥幾人……” 落薇聽懂了玉秋實言外之意——若非金天衛(wèi)擅作主張,此事本該鬧得再小一些才是。 金天衛(wèi)圍了西園,帝后與宰輔一同離席,縱然點紅臺上諸人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也能猜到內(nèi)宮生變了。 逯恒冷汗直冒,腿一軟便跪在了地上:“陛下恕罪!是臣唐突,甫一聽聞?chuàng)鷳n出事,才急召了手下?!?/br> 宋瀾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并未開口讓他起身:“你今日疏忽得未免多了些?!?/br> 他轉(zhuǎn)頭,沖著裴郗道:“你繼續(xù)說?!?/br> “是,”裴郗面色如常,“臣隨這位宮人到了西園,才聽懂了她的言語——原是她在灑掃時,忽然發(fā)現(xiàn)西園南側(cè)一處上鎖宮苑門上的鎖鏈斷裂,她推門進去,嗅到了些不尋常的氣味,隨即便見苑中水井里有尸體,驚愕之間奪門而出。這宮苑一側(cè)恰好是眾人迷失的那條路,是而她跑了沒多久,便撞見了臣等?!?/br> 他言語清晰,頗具條理,片刻之間便將前因后果解釋得清清楚楚,果不其然,他說完不久,落薇就聽宋瀾開口稱贊:“你倒有些章法,起身罷。” 裴郗卻并未應(yīng)言起身,只是跪在那里道:“臣領(lǐng)監(jiān)察御史職,見此事不得不管,若內(nèi)宮不能徹查,臣在其位,應(yīng)參皇后殿下治內(nèi)不嚴(yán)?!?/br> 他一邊說著,一邊深深叩首。 宋瀾平素最厭惡御史臺上眾人聒噪、何事都要置喙一二,若非這御史在此,事情又鬧得大了些,他本也不必特意到此處來的。 方才聽他一番言語,他還以為碰見了個有眼色的,不料他亦不畏威權(quán)、不分場合,臭硬如同一塊石頭。 一時之間,宋瀾深覺頭疼:“你叫——” 落薇上前一步,答道:“本宮知曉了,定然在幾日之內(nèi)給御史臺一個說法,小裴大人,你且起身罷?!?/br> 裴郗斂目站起,不卑不亢地答:“謝娘娘?!?/br> 宋瀾一心想將此事快些處置完,便揚聲道:“金天衛(wèi)何在?” 逯恒忙道:“陛下。” “給你個將功贖罪的機會,此事發(fā)生在內(nèi)宮之中,皇后若不給出個說法,御史臺怕是要鬧起來,你同內(nèi)侍省一起助皇后查探,還有御史臺上——” 他說到這里,突然頓了一頓,落薇大抵猜出了他在想些什么,于是試探開口:“小裴大人年歲尚小,依妾看來,倒不如葉大人從旁協(xié)助更妥帖些。妾方才已問過御醫(yī),他雖削rou,卻未曾傷筋動骨。況陛下這些日子本就有意他留在宮中修養(yǎng),他是外臣,此舉不妥,但若藉由查案,就住在瓊庭之中,倒也未嘗不可?!?/br> 還不等宋瀾開口,裴郗便道:“臣近日隨上峰另有要事查探,娘娘所言,臣以為極好?!?/br> 宋瀾正中下懷,無有不依:“那便如此?!?/br> 一直沒有說話的玉秋實瞥了落薇一眼,幽幽開口:“內(nèi)宮之事,娘娘可要仔細地查,盛宴之際,宮闈內(nèi)出此丑事,已屬失德,若是查不出結(jié)果來,娘娘……” 他今日針對葉亭宴,略微心急一些,失了先機,此時已無開口阻攔的借口,只好刺上落薇幾句。 落薇勾著唇角,不冷不熱地回答:“勞太師憂心。” 語罷,她開口喚道:“逢膺。” 逯恒半跪應(yīng)道:“娘娘,臣在。” “你今日唐突了,”落薇皺著眉道,“你著金天衛(wèi)將西園宮人一一問過后,自去領(lǐng)罰罷?!?/br> 她環(huán)顧一圈,吩咐眾人:“內(nèi)侍省將尸體交由仵作,細細驗來后到瓊?cè)A殿中回話,此處不宜來人,金天衛(wèi)把著西園門,暫且閉鎖罷,至于……” 落薇的目光掃過瑟瑟跪伏在地面上的宮女:“你今年多大了,是哪里人?” 那宮女不敢抬頭,只是答道:“娘娘,小人今年十五,是永州人,天狩元年進宮伺候,先前在花房,一年前才調(diào)到西園來的?!?/br> “天狩元年……”落薇重復(fù)了一遍,“此案之后,你便跟著本宮,到瓊?cè)A殿來罷?!?/br> 宮女不意如此,高興得連連叩首:“是,多謝娘娘?!?/br> 第8章 西園筠生(二) 得皇帝恩許后,葉亭宴被挪入瓊庭藏書閣一間內(nèi)室中養(yǎng)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