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訣(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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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門大開,仍是曹丕離去時的樣子。曹節(jié)抱膝蜷坐在地上,聽見腳步聲自外來,抬頭看。 是劉協(xié)。 劉協(xié)急匆匆大步上前,脫了外袍將她裹住,跪下身把她擁進(jìn)懷里。 她嘴唇泛青,微微顫抖著抓住他前襟,淚如涌泉。 適才曹丕在時,她緊繃著一股勁兒,一筆一筆與他算帳,交鋒間連逐漸刺骨的寒冷都不覺得;如今乍來一股暖意,曹丕留給她的感受反而好像一下子從冬眠中鮮活,她感到胸口一陣陣撕裂般的疼痛,像有人刨根般剜走她心頭一塊rou,淋漓鮮血中又滲出最后一絲腥甜。 他沒有問她發(fā)生了什么。也沒有問她,在她抬頭的那一刻,心里盼望的究竟是誰。 他只是抱著她,撫著她的背,什么都不問,什么都不說。 “你這時過來,讓我情何以堪呢?!彼f。他今日甚至難得佩了劍,連曹洪曹休來取玉璽那日他都未曾佩劍的。 “我知你一切都是為了曼兒,”他說:“我原本也只是守著曼兒坐在那里,可越看她越覺得,無論發(fā)生什么都不能讓你一人承受,合該你辱我亦辱,你死我亦死——縱有曼兒,也顧不得了。” 曹節(jié)含淚苦笑道:“我年少時,常恨父親不寵愛我娘,連帶著冷落我。怎知若做母親的太受父親寵愛,孩兒也要受苦?!?/br> 劉協(xié)道:“曼兒將來自會有專顧她的那個人?!钡⒐?jié)只有他——如果她確實不愿隨曹丕而去的話。 這世間總該要有一個人,在二選一的時候選一次阿節(jié)吧。他想。 曹節(jié)聞言,頭抵在他胸前,越發(fā)哭個不住,仿佛要哭盡二十三年的全部委屈。 “想哭就哭罷,只是哭太多也傷眼睛的?!彼p輕拍著她,說道:“傷了眼睛,你可就看不清我,也看不清曼兒了。我雖一日日年華老去,無甚可看,可你不想知道曼兒長大什么模樣么?” “反正我和你的孩兒,必然是好看的?!辈芄?jié)含淚而笑,雙臂抱住他頸子,下巴點在他肩頭,緊貼他懷抱的溫暖——卻見曹丕去而復(fù)返。 他好像永遠(yuǎn)都出現(xiàn)在錯的時間。 曹丕背光而立,發(fā)白的天光將他暗影中的臉邊緣沁染作淡淡鐵青。他左手緊緊攥著一件東西——不知是什么,只看到一截穗子垂下來——右手則按在了腰間劍首上,利劍出鞘。 從前他所見,不過是她與劉協(xié)逢場作戲。今日是他第一次眼睜睜看著她這樣依戀地緊抱著那個男人,像抱著世間獨(dú)一無二的珍寶。 而曹節(jié)眼中,曹丕仿佛不是簡單地離開又回來,而是下到血海又折返人間,通身淬著成魔的氣息。 她整個人因恐懼而不自覺地收緊了手臂。 劉協(xié)聽見身后男子迅捷的腳步聲,一手推開曹節(jié),轉(zhuǎn)身一手迅速探向腰際,拔劍格擋。 門外兵士聽見聲響,欲上前護(hù)衛(wèi),曹丕睨著劉協(xié)的眼睛,輕蔑一笑,抬一抬手,眾人只得遵命退出去。 劉協(xié)自幼處在巨珰權(quán)臣監(jiān)視之中,根本沒有什么機(jī)會修習(xí)武藝,在曹丕手下走不過三招,便被曹丕劃傷手臂,手中寶劍跌落,一柄霜刃橫在頸邊。 “哈哈哈哈哈哈……”曹丕笑得歡暢,笑出眼淚。平生第一次見,有人劍術(shù)爛成如此。如此還敢與他對戰(zhàn)。 這就是她選的男人。這就是她選的男人!她是瞎了眼,是脂油蒙了心,是被眼前這個窩囊廢灌了迷魂湯藥…… 劉協(xié)平靜地看著他,手臂的血染紅衣袖,順著滴到地上,亦仿佛不覺:“阿節(jié),我答應(yīng)將我的命給你,今日恐怕要食言。你或許恨我,但我不后悔。曼兒還是交給做母親的來照料比較好?!彼终徽鹿?,面向曹丕而立。 “將你的命給她?說得好聽!你的命從來不是你自己的,做什么空口人情!”曹丕劍鋒微動,冷冷道:“別以為我不敢殺你。我既敢廢帝自立,早已不屑時人后世如何評說,何妨再添一條弒君的罪名。江東孫權(quán)必不逆我,而你那漢室宗親劉玄德,只是聽說你要禪位,便給你擬好了謚號。你死與不死,我殺不殺你,于天下而言,無甚差別?!?/br> “為人君者,國滅身殉,自古如此,我固知之。且以國舅之才,足以安天下,我之生死,于社稷百姓,確不足慮?!眲f(xié)道:“只是為人夫者,不可立于妻子身后,僅此而已。今日縱死,亦得死所,有何憾哉。” “那便成全你——”曹丕話音未落,曹節(jié)躬身從劉協(xié)身后竄出,猛地將他撲倒在地。 似曾相識的場景,令曹丕墜地前有一瞬的恍然。 上次她這樣撲倒他,還是在丁香林中。 當(dāng)年是舍身救他,如今她全身的重量壓制著他,雙手將他的脖子格住,摁在地上。 曹丕望向她,她水汪汪的黑眼睛里滿滿映著他的身影,可他透過那雙眼,卻清楚地看見了她心底另一個人的影子,在很深很深的地方,在他曾經(jīng)扎根的深處。 他的丁香樹與另一棵樹結(jié)作連理,枝枝相覆蓋,葉葉相交通。 以膠投漆中,誰能別離此。 他就算一劍殺死那個人,也沒有用。那個人一無所有,也無所在乎,唯一在乎的,他奪不走。他再也奪不走了。 斬斷金簪時,他便早知是如此。既是如此,他何必折回,自作自受,空扼殺了這殘存的念想…… 他心口一陣劇烈的絞痛,像有一只魔手,從地獄深處探上來,握住他心臟,大力地攥緊,擠壓,揉捏,肆意摧殘。 曹節(jié)見他面色蒼白,額頭滿是冷汗,神情似是十分痛楚,一時間亦不知如何抉擇。 她撲上來時,一心只想著,他要?dú)f(xié),她便與他同歸于盡。她知道以自己的力氣根本敵不過他,她或許被他打,或許被他欺侮,或許被他折磨,但無論怎樣,拼了這具身子拼了這條命也—— 而他現(xiàn)在她身下,凄然若病,沒有動,甚至沒有張口喚人來。 如果她動手掐他的脖子,或許,真的能殺了他。 這是千載難逢的機(jī)會。 自從上次芷陽殿的一杯毒酒之后,她從未想到竟還能輕易遇上這樣的機(jī)會。 纖白的手指,指尖觸及他頸子,感受到溫?zé)岬?,呼吸的起伏,血管的跳動?/br> 只要將手指收緊,再收緊,就可以…… 可她…… 曹丕欲抬手,她察覺他左臂的微動,連忙喝止:“別動!”手上緊了緊。 他苦笑,偏開臉,不再看她,左手又落回去。 “阿節(jié),我就要坐上那個位子了,只差一步之遙。”默然片刻,他說:“不如,你放過我,我放過你?!?/br> 曹節(jié)雖驚異于他的驟變,但暗暗思忖,曹丕的話固然未必可信,卻是她和劉協(xié)眼下唯一也是最好的退路,便道:“你這一世騙過我太多次,我該如何信你?!?/br> 他目光回到她臉上,看著她,一字字說道:“我曹子桓對天發(fā)誓,只要上天賜壽予山陽公,吾妹祁淑每日醒來,睜開眼睛必能看見他。我若有違天意,神人共誅,灰飛煙滅,生生世世,永墮輪回。” 每日醒來,睜開眼睛必能看見他……她舊時的心愿,曾是……曹節(jié)不愿再面對他,說句“臣妹謝皇兄隆恩”,狼狽爬起身,快步走回劉協(xié)身側(cè),低頭為他查看手臂傷勢。 曹丕沒再說什么,起身,一手作勢撣去衣上灰塵,擺正發(fā)冠,正欲昂然離去,然而右手緊握的寶劍仿佛千斤重,墜得他身子不穩(wěn),行至門檻處,一步踉蹌,醉酒般險些絆倒,驚得曹節(jié)整個人微微震了一下。 曹丕像是感應(yīng)到她的震顫,回頭看了她一眼。 只見她滿眼是淚,見他回頭,她在淚水中微笑,像一朵春正好時的丁香花,含露而開,明艷美麗。 這是他睽違已久的笑容。也是他最后能擁有的東西。 一種舒緩的悲愴撫平了內(nèi)心的劇痛。他眼眶無法抑制地升騰起淚水,但竟然嘴角也有笑意綻開。 他回身,將手里握著的絡(luò)子收進(jìn)前懷,大步離去。 建安八年那個隱秘而盛大的春天,終于結(jié)束了。 延康元年十月二十九日,曹丕如期登受禪臺稱帝,國號為魏,改元黃初,改雒陽為洛陽,大赦天下,追尊先王曹cao為太/祖武皇帝。 黃初元年十一月初一日,以河內(nèi)郡山陽邑萬戶奉劉協(xié)為山陽公,以曹節(jié)為山陽公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