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用過幾服藥便強撐病體返回鄴城，中毒之事嚴守秘密，不向任何人提起。

    而長信殿失火一事，華歆心知當中必有蹊蹺，但因不敢承擔弄丟廢后伏氏的罪名，只能打掉牙往肚里咽，認下那兩具燒得面目全非的尸體，說皇后當日已用白綾縊死于長信殿，停尸期間長信殿大火，尸身被焚。

    至于伏皇后，于劉協(xié)而言，沒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因毒物傷及肺腑，曹節(jié)臥床休養(yǎng)了好些日子。

    劉協(xié)日夜陪伴于她左右，貼身照料。

    藥湯很苦，她不想喝，百般躲賴，他就叫人變著花樣做些新奇好吃的蜜餞點心來，她吃一口甜，再喝一口藥，她貪吃甜食，有時藥還沒喝完，肚子先快要被點心填飽了。

    他有一片藥園，內(nèi)有他親自種植的草藥，有花開時，他便叫人清早摘幾朵來，候她醒了，遞到她面前。

    他帶著她讀他寢殿里那些“無用”的書。她雖然暗暗嫌那書里的大道理假惺惺的，卻也知道了那些假的道理如何教出他這樣真的人。

    有時兩個人說許多話，多得一整天都說不完，夜里臨睡時想一想，好像都是廢話，當時卻說得津津有味。

    又有時候，她和他都忘了說話，彼此依靠著靜靜坐在床上，看日光西斜，不知時間流逝。

    夜里，顧念她身子尚弱，他幾次動了欲/念也只自行壓抑著。倒是她，像真?zhèn)€要用他充饑似地，向他索取，不知饜足。他輕柔而緩慢，像藤蔓一寸寸扎根在她身體，也扎根在她心里。

    她的身體在他的看顧下一天天復(fù)原，她的心對他的依賴也與日俱增。情濃時，竟是片刻不可分離。

    她知道他是在刻意誘惑她，誘惑她走進一種安寧恬淡、遠離復(fù)仇的生活。

    她有時想著，便這樣走向生命盡頭，忘卻前塵往事，不去想頭頂高懸的利斧，及時行樂，過得一日是一日；但同時又惶恐不安，仿佛正與他立在萬丈懸崖之上，隨時會被人推落去，總覺得要做些什么，好讓自己能牢牢守住眼前的溫暖，能真正安心與他度日。

    她從未對生命有過這樣多的貪心。

    越貪心，越害怕。

    患得患失。

    兩個月的光陰，他和她都沒再提起曹丕，仿佛曹丕不曾在芷陽殿中毒又被救，仿佛世上不存在曹丕這個人。直到有一天，芷陽殿一名常侍突然倒地，渾身抽搐口吐白沫，劉協(xié)連忙上前施救。

    曹節(jié)生在相府，雖然小時因生母不受寵而痛恨高低貴賤之分，后來春風得意后，習得一些府中風氣，常以奴仆下人為牛馬，不甚憐惜。如今見他九五至尊為一個宦官半跪在地上，親手為那人擦拭口中嘔吐出的穢物，心中觸動不已。

    她自幼受了許多苦，長大只覺全天下的人欠她。而他一世顛沛流離，屢屢自身難保，卻還總想著救人，不分貴賤地救人。

    她在他身后看著他的背影，明明他是在救別人，她卻覺得他像是將她又救了一次。

    他這樣的人，該活在太陽底下，活在光里。

    若他是個有實權(quán)的皇帝，天下人必能蒙受他的福澤恩惠罷。

    若他是個自由行走江湖的醫(yī)者，也必受所有人愛戴罷。

    她怔怔地看著。

    劉協(xié)將那宦官治好，坐回她身旁，握著她的手問道：“剛剛嚇著你了？他只是痰壅迷心，癥狀看著嚇人，實則救治起來不算難，倒不那么容易喪命的?！?/br>
    “嗯?！辈芄?jié)取帕子親手為他擦汗。

    他望著她笑。

    “笑什么嘛?！币蛩@一笑，她羞得臉蛋通紅，不敢看他。

    “沒有，只是高興?！彼⑿Φ馈?/br>
    “有什么可高興?！彼肋M他懷中，輕輕問他：“你救了他們，他們是會繼續(xù)替曹家做事、監(jiān)視你，還是會對你好？”她昏迷醒來后發(fā)現(xiàn)芷陽殿的宮人全都換了，猜想是曹丕臨走前的手筆?，F(xiàn)在這批當值的人，由曹丕手下精挑細選，受曹丕提拔，恐怕比起之前的人會更加忠于他。他們會盯著她和皇帝的一舉一動，像蒼蠅和蛆蟲循著rou味而來。

    “醫(yī)者救人，問心無愧罷了，本就不指望病人一定要如何感恩。恩將仇報的事，我也見過不止一件了?！彼恍Φ溃骸叭羝渲心苡幸粋€人能像那天那樣，跑來告訴我‘貴人宴請副丞相，令人取了好些酒’，于我而言便已足夠。”他說著，廣袖輕舒，臂膀擁著她。

    乍提起曹丕，她陷入沉默。許久，她猶豫地問道：“你……你不厭棄我么。他是我親哥哥，我卻……于你們而言，是件極可恥的事情罷。”她心底還是不把他當做同類。

    “我們同在地獄之中，既是地獄，何必在乎世間如何想。”

    “可我還是不想你在地獄，我想你留在世間。”她說。

    “所謂‘世間’，于我們而言到底是什么？若‘世間’愛我，為何坐視權(quán)臣當?shù)溃咳舢敵踉小篱g’愛你，你又何必去……”劉協(xié)滯了滯：“愛他。既然‘世間’不曾愛你我，你我何必為‘世間’背負枷鎖。我行醫(yī)救人，是發(fā)自真心，我不愿眼見人死。愛你……也是發(fā)自真心。若‘世間’贊同我所作所為，我心懷感謝，若‘世間’不贊同，我亦不管‘世間’如何。既然你在地獄中，我便選一個地獄里的人。你若，你若對我……你若怕我心中有芥蒂，我明明白白告訴你，沒有?！?/br>
    “你才該做那個戀慕親meimei的人?！彼嘈Φ?。

    他先前說出的話guntang，燙了她一下。她緩了緩，才像習慣了這種溫度，嘴唇微微顫抖著說道：“你行醫(yī)救人，是因為不愿眼見人死。愛我，是因為什么？你說這樣的謊話來哄我，是不是因為你一直把我當做病人？還是你看我可憐？又或許，你因我是個壞人，所以想把我變作好人?！?/br>
    “我沒有說謊。而且我沒有再當你是病人，你的病早就好了。”他說：“藥湯都已為你換成了補身的。”

    她瞬間窘迫得耳朵都紅透。

    他說：“阿節(jié)，你的病早在月前便已好了，裝病是因為什么?！?/br>
    她起身要逃，他環(huán)抱著她不松開。她這次竭力掙扎，他卻沒有像從前那樣任由她跑開。

    她到底是大病初愈，力氣很快用盡，癱軟在他懷中，輕聲道：“你明知道?！?/br>
    “我知道?！彼f：“以前你要我，要很多，我知道那是我一個人填不滿兩個人的空缺；現(xiàn)在你要我，我知道你是想要很多很多的我。”

    她含淚道：“初入宮時，我瞧不起你，心里想著，你經(jīng)了那么多事，竟然還活著。如今我只覺得，人世沒有比你還活著更好的事。從前我想殺盡曹家人，解我這輩子的恨，現(xiàn)在想殺他們，是怕他們哪天把毒酒刀斧用在你身上?？晌也桓以賹λ麄儎邮至?，我怕一著不慎滿盤皆輸，像輸?shù)艋屎蠛吞幽菢影涯爿斶M去。若我病著，你會從早到晚看顧我，不會去別人那。若我病著，我也能原諒自己無所作為，混吃等死，等著曹cao來奪你的皇位，等著曹丕去做魏公世子，等著他們來……”

    “別怕，我不會消失，”他把她抱緊了，說道：“就算死了，也不意味著消失。我會一直陪著你。你就做能讓你將來不后悔的事情吧?！?/br>
    建安二十年正月，皇帝冊曹cao之女曹節(jié)為皇后，遣散六宮。貴人曹憲不愿歸家，自請入道觀修道。建安十七年所冊封之皇子，濟陰王、濟北王、東海王，各令就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