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父親相依為命久了，自然知道父親無非是隨口胡柴騙人信任，這本是他們的謀生之道，偏偏沈約深信不疑的樣子。

    沈約裝作不在意道：“在下還有一事詢問?！币娏枥系Σ林?，暗示付費咨詢的模樣，沈約心道，我剛才付的就是如今這問題的咨詢費，方才我?guī)湍阏袛埳?，還沒要你勞務費就不錯了。

    他裝作沒有看到的模樣，徑直道：“方才神算子說的什么崔府君顯靈是怎么回事？”

    沈約和凌老爹搭話半晌，最關心的自然是崔府君的事情。

    吳均雖看著粥碗，但也極為留意的樣子。

    凌老爹不見錢財，有點失望道：“這本是個隱秘?！?/br>
    可你方才明明要免費說的，沈約心中嘀咕，聽凌老爹又道：“但我和小兄弟有緣，說一說也是個機緣。其實當多年前、太白凌日的時候，老夫已算定朝廷必有大難?！?/br>
    沈約微有揚眉，心道你這個牛可有點兒吹大了。

    凌老爹卻要吹破天際的樣子，“太白就是太白金星，太白凌日就是金星凌日，金本喻金人，金星凌日就意味著金人要鳩占鵲巢，占據我宋人的江山?！?/br>
    眾人錯愕，心道這人說的聽起來也有道理，他們卻不知道將天文現象和世間諸事牽強附會本來就是這些觀測天文之人的必修功課。

    李船主忍不住道：“多年前，神算子就預測到這事了？”

    “那是自然?！绷枥系笱圆粦M道。

    第1316節(jié) 六甲神兵

    算命的多，但能預知的并不多見。

    偶爾可以蒙中兩件未來事的人，在沈約那個年代，都可以號稱是從未來而來，是救世主了，何況是古代。

    凌老爹知道預知對一個算命之人的重要性，這無疑就和一個人有了極大的官銜般，因此對預測一事一口咬定。

    太白凌日是真的，事件也是真實發(fā)生，混在一起就不見得是真有關系。

    但這種假假真真、虛虛實實的伎倆本是算命之人的真正本事，凌老爹輕易不會用出，如今和這幫粗鄙之人這般小題大做，凌老爹暗自惋惜，未免有些殺雞用牛刀的感覺。

    “那你為何不稟告朝廷？”吳均一旁突然道。

    沈約一聽，倒感覺吳均提及朝廷自然而然，如果從他的角度分析，吳均更像是朝廷人。

    這完全是一種敏銳的直覺。

    因為代表立場不同，未經過特別的訓練，很多人說話間，仍舊不自覺的表明自己的身份。

    凌老爹反問道：“jian臣當道，jian佞之言充斥朝堂，老夫哪怕冒死說出，下場如何，吳老哥難道不知道嗎？”

    不到真正抉擇的時候，你很難看清一人的本性。

    凌老爹大義凜然的樣子，讓吳均一時間也是無話可說。

    沈約干咳一聲，他知道算命的是能扯就扯，但他還是需要一些崔府君的資料，是以道：“太白凌日和崔府君顯靈有什么關系？”

    凌老爹幽幽一嘆，有如懷才不遇的高人般，“好飯不怕晚，你且聽我慢慢道來。”

    見眾人聚集，如眾星拱月般，凌老爹如何會放棄這場千載難逢、樹立光輝形象的機會，故作感慨道：“其實我知道金人遲早鳩占鵲巢后，也想盡心盡力保中原安全，于是我和宗澤大人示警?！?/br>
    李船主吃驚道：“神算子認識宗澤大人？”

    周圍的百姓亦是露出仰慕之情。

    原因無他，只因為宗澤保家衛(wèi)國、屢敗金軍，啟用的岳飛已經成為抗金的中流砥柱，連金人都不得不敬畏的暗地稱宗澤為“宗爺爺”。

    凌老爹臉不紅、心不跳道：“如不認識宗大人，老夫如何示警？”

    眾人深以為然的表情。

    凌老爹繼續(xù)道：“本來朝廷若肯一直重用宗大人，絕無太白凌日的可能，可惜朝中jian佞當道，那皇帝……”

    說罷搖頭一嘆，看了吳均一眼，凌老爹雖在船上，亦不敢妄自非議皇帝。

    雖然那皇帝父子已經被擄掠到黃龍府，可如今大宋不是還有趙構嘛。

    “朝廷jian臣主和，自毀長城，罷免了宗大人，結果金人再至汴京，滿朝已無可戰(zhàn)之人。”凌老爹繼續(xù)道：“這算命的魚龍混雜，有真心為民的，亦有禍國殃民的?！?/br>
    沈約心想，你自然是真心為民的，隨口問一句，“禍國殃民的是誰？”

    凌老爹看著沈約，“你一直在北方，可曾聽過郭京此人？”

    沈約皺了下眉頭。

    他來這里就是要從唐清風那里獲取九州之王的線索，對宋朝的歷史并沒有做過真正的了解。

    都說以史為鑒，可后人從歷史中學到了什么？

    真正的重演歷史，很多人也不見得比當年之人高明到哪里去，因為人性、人心如此，你如何能指望一個白蟻放棄毀去生存根基的本性？

    沈約知道宗澤，卻不知道凌老爹煞有其事提及的“郭京”這人，正遲疑間，吳均突然道：“就是那個說可用六甲神兵抗敵的郭京嗎？”

    凌老爹見冷冰冰的吳均也被他吸引，內心暗喜，心道今日名聲一立，難說日后財源滾滾，但前往臨安府的路費總會富裕一些了。

    “不錯，正是那個郭京！”

    凌老爹喟然長嘆道：“宗大人被朝廷罷免，憤懣而死，金人兵臨城下，無人出戰(zhàn)。這時候偏有個禍國殃民的神棍郭京說，只要按照他的要求，找到7717名壯丁，經過他施加法術后，就可以變成無敵于天下的六甲神兵，擊敗金人不在話下?！?/br>
    沈約皺了下眉頭。

    凌老爹又道：“結果皇帝信了此人，居然真找了七千多壯丁讓郭京訓練，結果不開城還是好的，他們一開城交戰(zhàn)，那七千人完全不堪一擊，遂被金人趁勢破城，造成靖康之恥。神棍誤國，莫過于此?！?/br>
    眾人又是紛紛點頭，不由痛罵起郭京來。

    很多人都是第一次聽到郭京，可卻不妨礙他們表達愛國之情。

    沈約不由向吳均方向看了眼，就見他按著桌案之手微有用力，似乎極力壓制情緒。

    人云亦云的人多了，沈約卻非這種人，他始終保留著獨立的判斷——聽凌老爹所言，郭京著實愚蠢，朝廷亦是愚蠢，竟然信了六甲神兵這種荒謬之事。

    沈約不懷疑某些人愚蠢的下限，亦知道古代所謂的當權者清醒者少，大多數都是昏聵之輩。

    你有后宮佳麗三千，時時刻刻的抽取內在的精氣神，想不昏聵都難。

    是以“何不食rou糜”之類的典故并非個案，更像是古代當權者某種方面的共同反應。

    但吳均為何有激動之意？

    眾人皆罵郭京，吳均卻沒有附和，吳均的情緒似乎極為復雜，他信神仙……難道說，他信六甲神兵也是有可能的？

    沈約腦海疑惑一閃而過，凌老爹又道：“靖康之恥時，如今的皇帝還是康王，身邊亦是jian佞不絕，被金人步步緊逼，一路南逃，從應天府直奔揚州。不想金人隨即殺到?！?/br>
    見眾人凝神傾聽，凌老爹更是振奮，“當今皇帝隨即棄了揚州，想要渡江南奔?！?/br>
    在敘說往事的時候，凌老爹并沒有被興奮沖暈了頭腦，謹慎的用著字眼，不用“逃”字而用“奔”字倒是凸顯他的精明。

    “可金人用兵奇猛，沖垮了當時康王的隨行，讓康王孤身至泰興，無奈夜宿崔府君廟?！绷枥系^續(xù)道。

    沈約腦海中光亮一閃，知道凌老爹要說什么了。

    泥馬渡江！

    凌老爹要說的難道是趙構泥馬渡江的往事？！

    這段往事散見演義之中，依稀是說趙構得什么神仙相助，用一匹泥塑的馬匹渡過長江，逃脫了金人的追殺。

    果不其然，凌老爹已道：“那時康王又困又乏，甚至坐騎都無，將將睡到三更時分，就見有人夢中示警，說金人又至，馬匹備好，還請康王立即離去?！?/br>
    輕嘆一聲，凌老爹緩緩道：“康王驚醒后出廟，果見廟外停了一匹戰(zhàn)馬，而金戈之聲隨即傳來?？低躞@嚇之間，上馬沖至江邊，可恨無船只渡人，但金人已在身后，康王正手足無措之際，那匹戰(zhàn)馬已經躍入了江中！”

    第1317節(jié) 泥馬渡江

    船上眾人多數都知道康王本是兵馬大元帥，后來成了皇帝，如今還支撐著大宋血脈，自然不會溺死江中，可聽到凌老爹收聲不說，有些人已催問道：“后來怎樣？”

    凌老爹微微一笑，滿意看客的反應，“那戰(zhàn)馬竟然能在水中游走，帶著當時的康王渡過了長江?！?/br>
    有人已道：“看來當今皇帝真的是天命所歸啊，居然有神仙托夢，馬兒亦會幫皇帝渡江逃難……”說罷連連搖頭，很是不可思議、又知識淵博的模樣。

    凌老爹略有輕蔑之意，“這還不是最神的。聽說那戰(zhàn)馬幫皇帝逃脫大劫后，在康王休息之際，離康王而去，入了一個林中。”

    眾人有些詫異。

    凌老爹隨即道：“康王心中費解，但需要馬匹代步，追入林中，卻發(fā)現林中有個崔府君廟，戰(zhàn)馬不知所蹤，但崔府君廟前卻有匹泥塑的馬兒，和他所騎的一模一樣，渾身上下水淋淋的。”

    眾人驚異，先前搖頭晃腦那人不由道：“難道說，帶當今皇帝渡江的戰(zhàn)馬竟是泥馬？是神仙將泥馬變成戰(zhàn)馬，幫助皇帝逃難？”

    眾人滿是難信、又滿是期待的表情，當心中沒有清醒信仰的時候，多是這般表情。

    無論如何，世人總是需要寄托才能活下去，當今的皇帝正是他們的精神寄托，不然他們何必南逃呢？

    凌老爹正色道：“據老夫所知，正是崔府君顯靈幫當今皇帝脫難。就因為這般，當今皇帝在臨安安定下來后，隨即下令建造崔府君廟，原因多半是為此了。”

    眾人滿是唏噓的神色。

    沈約不由看向吳均，吳均的衣袂無風自動，顯然內心頗為激動。

    泥馬渡江更像是個神話，數千年來，所有當權者都在編織的一類神話！

    當權者也是人，這基本是后代世人的共同認知了。

    哪怕再是出眾之人，去除了光環(huán)的加持后，只要內心清醒，其實都有惶惶之感，因為清醒，所以他們知道自己其實和眾人差別不大！

    類如眾人的他們坐到最高的位置，迷惘的多，失去方向的更多。清醒如釋迦之流，方能舍卻王位，求證世間真道。

    這是大智大勇之人才能做到的事情。

    可如釋迦希望看清自己、找到世人真正出路的人實在少之又少，太多人不過是執(zhí)迷于緊緊的抓住那些曾有的光環(huán)，欺騙自己、甚至讓自己相信，自己是和別人不同的。

    古今中外的皇帝，多是如此！

    是以他們會將自身神話，虛構歷史說自己得到了神仙的相助，既然神仙都幫他，不就說明他也是神？他是天命所歸？

    因此漢高祖斬了白蛇，所以唐太宗生有奇異的天象，是以宋太祖遇到了神仙陳摶，傳了他天下江山。

    事實上，沒有點兒異象伴隨，看起來根本不是個合格的“天之子”了。

    趙構父兄在，如今的這個皇帝當得多少有些名不正、言不順，再加上金人始終的虎視眈眈，若不是有神仙幫忙，趙構如何睡得好？

    泥馬渡江本來是個及格的神話故事、帝王異象。

    沈約清醒的明白這點，若是不久前，他基本當這是無稽之談，但吳均的反應卻讓他內心有了懷疑。

    吳均見過神仙，見他沈約從天上掉下來，沒有諂媚、居然亦沒有太多驚奇，吳均請他沈約前往臨安府的崔府君廟傳信，崔府君廟偏偏是趙構下令建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