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不是沒有過看不見的時候，那至少持續(xù)了八百年。

    珩清把謝南錦從獄中撈出來，代價是謝南錦的丹田內(nèi)植入了一枚尊者烙下的禁制，禁制的那端是其他幾位刑獄司，于是他表現(xiàn)得格外積極友好，在珩清當(dāng)場切斷禁制后，謝南錦又花費了幾百年時間和蕭瑯、徐沉云搞好關(guān)系，如此一來，禁制徹底煙消云散。

    其實禁制對他用處不大的，畢竟這具軀殼本來也不是他的。

    謝南錦之所以如此配合，勤勤懇懇，兢兢業(yè)業(yè)，幾百年，是為了融入九州。

    但是直到現(xiàn)在，他望向眼前殺氣騰騰的、執(zhí)兵器朝向他的九階真君們，暗想，他遺憾的是原來自己這些年的努力，壓抑住非人的一面，想要尋求人類的感情，都是完全沒有意義的，他們還是將他當(dāng)作異類，他五百年前不是九州的一員，五百年后仍然不是。

    珩清——謝南錦在心底說，你是——映照出我身為“人”一面的，鏡子，你總是堅定不移，可是就連你也在黑與白之間猶疑徘徊，出現(xiàn)了裂痕，我又要顯出怎樣的面貌？

    恐怕那面鏡中，如今能照出的，唯有靜默燃燒的烈火。

    他微微抬起手臂。

    籠罩地域的陰火隨之產(chǎn)生了反應(yīng)，群獸驚慌失措地抬頭望向地域的核心。

    如今身處深層地域，混沌自誕生之日延續(xù)至今，沒有法則可言。

    那么，他也沒有必要再遵循九州的法則了，不是嗎？畢竟事實證明那毫無意義。

    鋒利的兵刃已近在眼前，謝南錦斂去了所有神色，只是冷漠地、麻木地看著，眸中的紫色愈盛，無機質(zhì)如同古老神秘的礦石，整個地域的陰火受到召喚，被他牽引而來。

    ——先將他們都?xì)⒘税伞?/br>
    這是時隔五百年再度回到深層地域的那簇火種，產(chǎn)生的第一個念頭。

    和更久遠(yuǎn)、更漫長的時間之前，它產(chǎn)生意識的那一瞬間所想的完全一致。

    作者有話說：

    《安南貢象》

    宋-艾性夫

    錦韉寶勒度南云，到處叢觀暗驛塵。

    人喜此生初見象，我憂今世不生麟。

    半年傳舍勞供億，德色中朝動縉紳?！　》埏椞窖捎么?，只消黃犢一犁春。

    第122章

    ◎九州定不會負(fù)他?！?/br>
    與此同時, 群星簇?fù)碇衅鸬纳n穹之巔。

    錯落有致排列的無數(shù)重門中，通往松明洞府的那一扇門背后，玄鏡尊者楚明訣正坐在湖岸上, 面朝湖水，他的身側(cè)坐著曇凈法師，二人皆是緘默不語, 凝望湖中的景象。

    原本清澈的湖水被浸染成了紫黑色，倒映出深層地域中發(fā)生的一切——

    顧淬雪的月魂刀、宋靈舟的百川槍與燕問天的飛晝劍在前開路，其后，又有楚明流的云中白玉棋局作為牽制，蘇荷的萬河青翠屏風(fēng)陣護住余波，侯謹(jǐn)?shù)娘L(fēng)華天引印輔佐。

    一時間, 原本懶懶散散的六個人渾身的氣勢陡然變化，鋒芒盡露。

    他們這是鐵了心的要將隱患徹底鏟除，故而動作極快, 一上來就使出了絕技。

    四系修士配合極佳, 即使是神仙，恐怕也難從此番境地中撿回一命。

    而此時處于風(fēng)暴的中心, 氣流匯聚之地，兵戈直指盡頭，只站著一個錦袍青年。

    與面前咄咄逼人的六位真君相比, 他的身形顯得格外的單薄，一只手臂像是抽去骨頭般的隨意垂著，一只手臂微微抬起半寸，在場的大多數(shù)人都沒有察覺到他的動作, 也沒有發(fā)覺他已經(jīng)與整個地域產(chǎn)生了奇妙的共鳴, 還以為他如今正處于完全的劣勢狀態(tài)。

    曇凈望著湖中一觸即發(fā)的戰(zhàn)局, 不由得長嘆一口氣。

    他說道：“此戰(zhàn)若是無法避免，恐怕會生出更大的動蕩。六位真君自然知曉謝真君不是好對付的，故而使出了全力，從他們的角度而言，謝真君身上疑點重重，實在難以取信，現(xiàn)在不將他即刻斬殺，后患無窮；從謝真君的角度而言，對方既已經(jīng)痛下殺手，他也沒必要再藏拙了。雙方實力膠著，即使哪一方取勝，換來的也都是慘痛的代價?！?/br>
    曇凈當(dāng)然是不愿意看到任何一方隕落的。

    前去深層地域的修士們，大多數(shù)都隸屬于那六位真君門下。

    如果六位真君中有哪一位隕落，這匆忙建立的聯(lián)盟也就要分崩離析了。

    然而，深層地域是謝南錦的地盤，他若是動了殺心，恐怕最少也要帶走兩位真君。

    盡管曇凈對此局面早有預(yù)料，真當(dāng)親眼看到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動了惻隱之心。

    楚明訣聞言，卻并不心急的樣子，搖搖頭，唇齒閉合，聲音通過神識流瀉出來：“不必慌張，只需要等待就好。畢竟，除了你以外，我們也為了這場大災(zāi)做了許多準(zhǔn)備。”

    他說到這里的時候，轉(zhuǎn)過頭面向來人：“我說得對嗎？笑塵尊者?！?/br>
    角落燈柱打下的陰影忽然像是藤蔓般蠕動起來，向上攀行，逐漸構(gòu)筑出一道人影，黑衣白袍，兩種截然不同的顏色在他身上卻相得益彰，男人剛從修煉中蘇醒不久，長發(fā)隨意地攏成一股，垂在耳側(cè)，動作之間，身上的黑霧隨之驅(qū)散，顯出他原有的身形來。

    和大多數(shù)人猜想的不同，這位執(zhí)掌幽州域，令人聞風(fēng)喪膽的尊者，相貌并不乖張兇狠，淡雅如竹，只是常年不愛笑，所以那張臉逐漸變得冰冷，唇角的痕跡也嚴(yán)苛起來。

    邢朝徑直走了過來，在湖邊駐足，低眉觀望湖中倒映出的景象。

    他雙手環(huán)胸，說道：“五百年前，我與辛夷尊者在趕赴不周山的途中偶遇珩清與謝南錦，彼時辛夷尊者原本打算將他們二人送往安全的地方，觸到謝南錦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他身上的不對勁——陰火將他的袖角燒得焦黑，這意味著他確實被陰火追上過，距離這樣近，即使八階修士也難以脫身，可他卻脫身了。我當(dāng)時便懷疑他是預(yù)言中的導(dǎo)火索?！?/br>
    曇凈并不知道這些，所以很安靜地聽著，時不時望一眼湖中的景象。

    “將他帶到幽州域之后，我多次盤問他和珩清，他們的回答都是不知曉，那時陰火剛平息不久，九州無法承受第二次這樣的大災(zāi)了，謹(jǐn)慎起見，我對他進行了搜魂?！毙铣f道，“然而，無論我如何搜魂，他的記憶永遠(yuǎn)都只是從不周山開始，再往前就是漆黑一片了。從那時候我就明白了，這是個十分狡猾的、謹(jǐn)慎的獵手，就連他本人都對自己一無所知，寧愿清除記憶，也要將自己摘得干干凈凈，渾身清白，讓我無處下手。”

    “理性的作法是永訣后患，我也確實對他動過不止一次殺心。”

    “是珩清的堅持讓我重新審視了這件事。他一字一頓詢問我，即使是惡人，被迫一心從善，做了一輩子的好事，難道也該被稱作惡人嗎？更何況謝南錦是不是惡人這件事還有得商榷，我身為幽州域的執(zhí)掌者，不該如此獨斷行事?！毙铣療o奈地笑了一下，笑容很不明顯，轉(zhuǎn)瞬即逝，“思索良久之后，我最終想出了一個不違背我心中的道義，也不將九州的將來當(dāng)作籌碼來賭注的辦法，那就是借玄鏡尊者之手在他丹田植入禁制?！?/br>
    “禁制的那端由珩清、蕭瑯、徐沉云這三位刑獄司所掌管，只要謝南錦有叛變的可能性，他們?nèi)擞匈Y格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對他進行審判，甚至直接動手取他性命也可以。我原話是這么告訴他們的，不過，其實我很清楚，如果謝南錦真的與陰火有關(guān)，區(qū)區(qū)烙在丹田上的禁制應(yīng)該是奈何不了他的——所以禁制的作用，其實不是殺死謝南錦，而是喚醒我，若是他叛變了，我會親手處決他，再不需要遲疑那善與惡之間的界限?！?/br>
    楚明訣頷首，“這畢竟是屬于他們的機緣，不到萬不得已之時，我不會輕易出手，更希望由他們自己解決，所以當(dāng)時笑塵尊者向我提議的時候，我很快就同意了下來。”

    曇凈問：“那么，這禁制......”

    邢朝搖搖頭，說道：“已經(jīng)不在了。那之后，謝南錦花了幾百年的時間讓三位刑獄司都認(rèn)可了他，那三人相繼切斷連結(jié)，禁制也隨之消散，現(xiàn)在，他身上什么也沒有?！?/br>
    曇凈稍一思索，也明白了這其中的糾葛。

    只是有一件事令他惋惜，“那么，他如今或許會感到很失望?！?/br>
    楚明訣問：“為何？”

    “他花了幾百年的時間讓九州認(rèn)可他，卻仍要被討伐，自然感到失望?！?/br>
    楚明訣含笑說道：“不，我所說的時機已經(jīng)來了，曇凈，你再瞧瞧湖中的景象?！?/br>
    曇凈聞言，望向湖中，不知何時開始，景象有了很大的變動。

    六位真君的攻擊沒能落在謝南錦身上。

    謝南錦招來的陰火也沒能落到六位真君身上。

    鋒利的兵刃堪堪止在了距離謝南錦眉心的一寸處，便僵在了原地，紋絲不動，就像是有一雙無形的手伸了過來，將時間向前撥動——再撥動，兵刃緩緩地向下墜落而去，越退越遠(yuǎn)，謝南錦的表情原本很平淡，此時卻忽然有了變化，若有所感地望向了下方。

    皎白的花朵在淤泥間肆意生長，盛放，一時竟然蓋過了這滔天的陰火。

    入目所至，一片純白，而那身著薄荷色，象征了藥王谷身份的丹修，正抬起手臂，竭力將真氣注入腕節(jié)上不斷顫抖的黃泉碧落鐲，想要同時將六位真君的時光倒轉(zhuǎn)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即使臉色愈發(fā)蒼白，唇邊流出鮮紅的血液，也被他隨意地伸手拭去了。

    這一瞬間動起來的，不止他一個人。

    領(lǐng)子被人從身后拉了一下，身形不由自主地移動，謝南錦轉(zhuǎn)過頭，看到那柄以詩為名的、極為漂亮流暢的劍從眼前掠過，紅衣劍修一只手攀住他的肩膀，似乎完全不在意他那地域“心臟”的身份，另一只手腕翻動，劍氣橫掃，勢如破竹，將兵刃一一接下。

    視線再往下低，與陰火截然不同的金色火焰尖嘯著，化為鳳凰，振翅而起，擊碎了那牽絆住謝南錦腳步的法決，一掌拍開六位完全沒有防備的真君，輕盈又肆意地繞著眾人周身飛了一圈，懸停在空中，重新顯出身著甲胄的身影，翎羽編織的披風(fēng)隨風(fēng)飄揚。

    珩清將神識捻作細(xì)線，盤繞在身側(cè)，泛著鋒利的熒光。

    “抱歉，我恐怕——還是做不到袖手旁觀?！彼凵駡远?，如此說道，“我并不認(rèn)為這個和我相處了五百年的人，真的就是你們口中會引來大災(zāi)的‘心臟’，他比我，甚至比在場的任何一個人都要更加熱愛九州，如果可以選擇，他一定會站在九州這邊?！?/br>
    徐沉云豎起兩指，千萬柄劍氣化作的利刃遍布上空，畫出殺機四伏的南柯劍陣。

    “諸位不要忘記，我刑獄司才是負(fù)責(zé)審判的人?！彼裆淙?，說道，“而我的判斷是謝南錦并未主動犯下任何不可饒恕的罪過，當(dāng)我入魔之際，若非他將心頭血淬煉至匕首，再借由小師妹之手，根除我意識深處的陰火，我恐怕也不會站在這里說話了?！?/br>
    蕭瑯手腕一翻，許久不曾使用過的金戈被納入掌中，濺起赤金色的灼灼烈火。

    她的笑容此時也帶上了一絲不虞，說道：“幾百年前，笑塵尊者深知此事重大，將禁制植入謝南錦的丹田中，交由我三人來判斷，而事實是，我們?nèi)硕家呀?jīng)分別認(rèn)可了他，所以解除了禁制，任他暢行九州，多年以來，他從未有過任何背叛九州的端倪?！?/br>
    這位赤血帝君說到這里時，渾身的殺氣都溢了出來。

    “難不成，各位是認(rèn)為我們?nèi)说呐袛喑霈F(xiàn)了問題嗎？”

    在景象之外，邢朝終于展開了緊縮的眉頭，露出真切的笑容。

    從一開始，他就考慮到了所有可能性。

    如果禁制被牽動，他從閉關(guān)中被喚醒，便會親手審判謝南錦。

    如果在他最理想的狀況下，禁制全部解除，這說明謝南錦已經(jīng)取得了那三位刑獄司的信任——幼時的玩伴，登頂鳳凰族的赤血帝君，以及，最后一位，要從大戰(zhàn)將近的百年內(nèi)誕生的九階劍修中來選擇，時間跨度幾百年之久，這不是他想裝就可以裝出來的。

    邢朝親手挑選的蕭瑯、珩清、徐沉云，都是再敏銳不過的人了。

    僅憑虛情假意是無法取得他們的信任的，而邢朝在賭，如果這個漫長的過程中，謝南錦曾有某一瞬間產(chǎn)生過觸動，感受到了人類的情緒，那么他就可以成為九州的一員。

    謝南錦回身護住珩清的那一瞬間不是假的。

    謝南錦決定將心頭血淬煉進匕首的那一瞬間不是假的。

    就像珩清當(dāng)初質(zhì)問邢朝的時候所說的那句話，“即使是惡人，被迫一心從善，做了一輩子的好事，難道也該被稱作惡人嗎”，這個問題，邢朝也想知道，所以他默許了，靜靜地等待一切朝著既定的方向流去，最終匯聚在這一汪湖水中，給了他完美的答案。

    邢朝在做出這個艱難的決定時，最后說的一句話是——

    “若是謝南錦不負(fù)九州，九州定不會負(fù)他?！?/br>
    謝南錦的確沒有辜負(fù)九州對他的期望，而九州也不會在此時對他棄之不顧。

    湖中的景象還在繼續(xù)。

    楚明流頂著蕭瑯的視線，一時背上冷汗直冒，感覺多年的陰影都被逼出來了，猶豫不決，在想，她回去之后不會還要向兄長告狀的吧？這么一想，布陣的真氣也xiele些。

    唐姣這時候也終于回過神來了，喊道：“掌門——掌門！謝真君不是像你說的那樣無情無義，至少我在與他相處的這段時間里，覺得他人很好，并非毀滅九州的惡人！他確實是一片誠心，不曾產(chǎn)生過任何背叛九州的心思，希望掌門能夠慎重地考慮此事?！?/br>
    顧淬雪神色微霽，又想到方才徐沉云那句話，原本執(zhí)起的月魂刀也隨之垂落，開口說道：“入魔，心頭血淬煉而成的匕首......我可從未聽過，希望你能夠細(xì)細(xì)道來?！?/br>
    刀鞘騰飛而起，宋靈舟反應(yīng)很快，反手接住，望向刀鞘飛來的方向。

    他的接班人站在那里，臉色差得要命，咬牙切齒地說道：“宋靈舟，十年前，你不在忘天川的時候，忘天川百年難遇的漲潮來襲，若不是謝真君恰巧路過，出手相助，你那最寶貴的半塊院子也要被淹了！我還沒來得及說這些，哪想得到你竟然下殺手了！”

    宋靈舟遲疑片刻，百川槍墜了墜，聽她深吸一口氣，說道：“各位真君，與謝真君不過是泛泛之交，萍水相逢而已，又怎么能決定他的生死？這該由我們來決定才對，不是嗎？若是我為九州付出了這么多，卻被這般對待，我也要心寒的，任誰都會心寒。”

    窮頂城的副手拱手道：“城主，您教過我的，受過他人相助，我必報之，我又怎么能眼睜睜看著謝真君被眾人圍攻，千夫所指？若是不替他說上一句話，我良心不安?！?/br>
    在這之后，人群中尤其是氣修那邊許多人紛紛附和，替謝南錦開脫。

    燕問天收起飛晝劍，環(huán)顧身旁的隊友們，說道：“都聽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