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摸著小黑狗的耳朵，“我都不忍心演下去了。”

    像是將傅蕪生當(dāng)成了他最親近的人，說一些他最令他感到懊惱的事情，傅蕪生已經(jīng)很久沒體驗到過這種感覺了——他習(xí)慣被依賴，習(xí)慣做戲班的大樹，保護(hù)著戲班里的所有人，以及他的那些徒弟，到最后，他失去作用，重病后成為拖累，但他其實已經(jīng)習(xí)慣了做大家長，只是那些需要他的人已經(jīng)都不在了。

    傅蕪生：“起碼，他們的人生還算完整?！?/br>
    賞南甕聲甕氣的，“我就是說說而已，我不會罷演的，我很喜歡李巖這個角色，他很有韌勁?！?/br>
    “可以入戲，但是別太深，別影響到正常生活?！备凳徤p聲道，他語氣很少這樣溫柔。

    老大爺扇著扇子，用蒲扇輕輕打了賞南一下，“你是拍電影的，你還入戲??？”

    賞南抬起頭，“那當(dāng)然?！?/br>
    “瘋子演戲傻子看，那是戲，都是假的?！崩洗鬆斦f道。

    賞南知道電影是戲，戲是假的，可世界上本來就沒多少東西是真的，誰能肯定，李巖和孟冬沒有在另外一個世界，正好好活著。

    “好了，回去吧。”傅蕪生站起來。

    賞南遲遲沒動，他看著傅蕪生的褲腳，“傅老師，您把孟冬演得太好了，我真怕自己喜歡上您?！?/br>
    傅蕪生背著路燈，五官模糊，“你也將李巖飾演得非常好?！?/br>
    賞南頓了頓，仰起臉，“那您就不擔(dān)心您會真喜歡上我?！?/br>
    “不會喜歡你?！边@五個字被攔在了唇齒后面，他低頭看著賞南，賞南是正面朝向路燈燈光的，許是年輕，許是性格使然，青年的眼睛始終亮晶晶的，充滿誠意，傅蕪生話音微頓，將準(zhǔn)備說出口的話換成了一種比較委婉的表達(dá)方式，語氣也比平時平和，“目前還沒有這個擔(dān)憂。”

    第85章 魘

    賞南作出失落的樣子，“好吧…”

    回到片場，張星火扶著被賞南推到一邊的破自行車，將車把手往賞南面前遞，“確定選你飾演李巖之后，有個網(wǎng)友大半夜給我發(fā)郵件，洋洋灑灑寫了三千字，你猜他在郵件里說了什么？”

    “應(yīng)該不會是什么好話?！辟p南從張星火手里接過自行車的車把手，靠墻立著。

    “對你來說的確不算好話，他說你半路出家，非科班生，雖然演過幾部有熱度的電視劇，但電視劇和電影實際上是有很大區(qū)別，他說你多半是演不了李巖的角色，他說，他還會發(fā)郵件給你的經(jīng)紀(jì)人，希望你能專注演偶像劇。”張星火說道。

    賞南：“我沒問我經(jīng)紀(jì)人有沒有收到類似內(nèi)容的郵件，張導(dǎo)您怎么看？”

    “我？”張星火拍拍賞南的肩膀，“我覺得你表現(xiàn)得挺好的，比我預(yù)計的要好，但在我的評分標(biāo)準(zhǔn)里，剛剛及格?！?/br>
    張星火以為賞南會不高興，這其實算不上什么贊賞，圈子里這群明星被捧得太高了，剛開始試鏡角色的時候，來了個正當(dāng)紅的小生，帶了三四個助理，一個撐傘一個遞水一個拿外套背包包，還有一個舉著手機(jī)各種拍live的，他大言不慚地開口：“張導(dǎo)，我可以帶給你熱度。”

    張星火用劇本親自把這群人打了出去，真要用了這樣的人，他這電影就毀了。

    賞南是他心目中最符合李巖形象的人，他也去了解過賞南一些個人信息，和李巖實際上是有一些相似之處的。

    對方的表現(xiàn)比他預(yù)計的要好太多了，對上傅蕪生居然沒輸?shù)锰鋸?，好歹能讓人感受到是在演同一部電影?/br>
    “那我還挺高興的，畢竟張導(dǎo)給好多人都打負(fù)分?！?/br>
    “胡說，胡說胡說?！?/br>
    “快調(diào)整下狀態(tài)，我們開始拍下一場。”他來說這些，是怕賞南入了戲遲遲走不出來，入戲太深不是好事，一是容易將戲里的角色情感投射到自己和搭檔身上，二是分不清生活和電影，如果是積極向上的角色就算了，可惜李巖并不是這樣一個角色，李巖后期是非常抑郁的。

    “好?！?/br>
    各單位準(zhǔn)備就位后，他們開始了下一場戲。

    李裨叼著煙，看著孟冬甩下自己追出去，去追李巖。

    要他說啊，孟冬和李巖壓根就不合適，李巖才多大，十七還是十八，成績死差，瘦得像猴兒，幫忙也幫不上，怎么看也不是一個理想型對象，還是他李裨啊，和孟冬最合適。

    李巖本來是用走的，聽見身后腳步聲后，他知道孟冬追了出來，于是他從走變成了跑。提前搭好的軌道不需要攝影師舉著攝像機(jī)去拍，賞南眼前還有一個攝像機(jī)，它的滾輪配合賞南的速度。

    賞南本來就還沒出戲，他不多花一點時間，一開始拍攝，他就成為了李巖。

    李巖跑不過孟冬，孟冬很快追上了他，在一個墻角，孟冬握住李巖的手臂將人往回拉，李巖氣惱地想要甩開孟冬。

    “孟冬我cao你大爺，傻逼，老不死的！”李巖一拳頭打在了孟冬的臉上，手指關(guān)節(jié)撞上孟冬的顴骨，孟冬疼，他也疼。

    賞南眼皮內(nèi)側(cè)的紅血絲，讓他簡直是將李巖演活了，他看著傅蕪生的臉，覺得對方也就是孟冬。

    李巖鬧夠了，喘息不止，胸腔快速起伏著，校服底下的身形單薄得像紙片。

    “李巖，他自己湊上來的，我沒注意?！泵隙?dāng)時走神了，李裨也是知道李巖瞪著自行車出現(xiàn)在了外面，李裨是故意的。

    “我知道?！崩顜r用力地抹了把臉，“我就是……我就是，算了，沒什么，回去吧。”他鬧了一通，什么都沒鬧明白，也沒鬧出個什么結(jié)果來。

    “不回去，我?guī)闳ハ吗^子。”孟冬拉著李巖，李巖沒動，少年的表情看起來有些沮喪，他沮喪地看著孟冬，沮喪又無力。

    他覺得自己和孟冬之間就差一層窗戶紙沒捅破了，但他和孟冬好像都沒想做主動捅破窗戶紙的人。

    孟冬慢慢松開了李巖的手腕，路燈下，他低頭看著少年，煩躁的情緒不受控制地產(chǎn)生，他不是煩李巖，而是這件事情，他無可奈何，對這件事情的走向，他無可奈何。放任不放任的，他都會對眼前這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子心動。

    “李巖，我老了……起碼，對你來說，算老了，”孟冬修過最復(fù)雜的車，都沒有此刻要說的事情讓他感到棘手和小心翼翼，“你知道，我是個無趣的人，你也見識過我的無趣，你還要上大學(xué)，以后也不一定會回緋城，你在這里沒什么美好的回憶，去別的城市，你可能會更自由?！?/br>
    “你想說什么？”李巖開口艱澀。

    “我算不算你在這個城市唯一掛念的人？畢竟，我對你也還算不錯?！?/br>
    李巖的眸子變得濕漉漉的，像是下了一場纏綿不休的春雨，“算的?！?/br>
    沒人直說，但兩人都明白了對方的心意。

    李巖伸手握住孟冬比自己大許多的手，“下館子，我想吃爆炒腰花和風(fēng)干雞燉的雞湯，雞湯里面最好要有山藥，沒有山藥的話，我就不吃了?！?/br>
    孟冬看著李巖和自己完全是兩個色號的手指手背，頓了頓，說道：“現(xiàn)在超市還沒關(guān)門，我們?nèi)コ匈I菜自己做，比較劃算，也吃得放心。”

    李巖是無比清楚孟冬有多摳門的，哪怕這種時候，他都扣扣搜搜的，李巖破涕為笑，“孟冬，摳死你得了?！?/br>
    但也是摳門摳到天不黑不開燈的孟冬，曾經(jīng)為了保李巖，向李裨支付了二十萬的賠償金，孟冬只是，該省省，該花花，而已。

    李裨臉上的表情從一開始的輕松愜意變得越來越陰沉，他滅掉了手里的煙，往地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煙蒂被他隨手丟在了旁邊的小菜園子里，他看著黑漆漆的修車行，就像看見了對自己始終毫無回應(yīng)的孟冬，求而不得的羞惱在此刻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他對孟冬的感興趣。

    “賞南很好，葉滿也不錯?！皬埿腔鹂粗O(jiān)視器里的畫面，點點頭，“傅老師就不用說了。”說著，他還豎起了大拇指。

    阿張坐在旁邊，“我覺得現(xiàn)在挺甜的?！?/br>
    小劉湊過去，“孟冬會變成瘸子?！?/br>
    阿張：“……你真的很像那種動不動給觀眾喂屎的垃圾編劇?！?/br>
    小劉：“我這頂多算是劇透?！?/br>
    “今天就拍到這里，收工收工，明天休一天。”張星火捶著自己的腰，“年紀(jì)大了，連軸轉(zhuǎn)不行，一個月必須得休一天?！?/br>
    賞南出了滿手的汗，正蹲在院子里洗手，傅蕪生幫他拎著水管子。

    “我平時不怎么出汗，”賞南搓著手指和掌心，“今天孟冬向我表白，我很緊張?！?/br>
    “嗯?！备凳徤姆磻?yīng)很平淡。

    “明天休息，傅老師有什么安排嗎？”賞南洗好了，和傅蕪生交換，他幫傅蕪生拎著水管子，濺起來的水花有大部分落在兩人的鞋面上，“我沒安排?！辟p南算是明白了，和傅蕪生沒法打太極，傅蕪生不會接的，只能直來直去，當(dāng)然，對方也不一定接話。

    “暫時還沒有收到行程通知?！备凳徤氖种负芷?，長而勻稱，骨節(jié)清晰，不似賞南的手指，過分纖細(xì)，跟蔥白似的。

    行程通知？

    賞南其實都沒想到這一茬，他扭頭看向周立。

    周立后知后覺，“哦哦，我也還沒收到莉莉姐的消息，應(yīng)該是沒有工作安排，但是肖蘭清在一個小時前打電話過來了，說來找你打游戲，給你買了禮物?！?/br>
    肖蘭清？

    對方的形象逐漸在腦海中顯現(xiàn)，和賞南一樣，對方也是一個流量明星，只不過肖蘭清性別為女，在很久之前，賞南還和肖蘭清短暫地炒過一段時間的cp，但其實，賞南不喜歡異性，肖蘭清也不喜歡賞南這種類型的，她的偶像是傅蕪生。

    圈里有后臺的人太多，肖蘭清也曾努力想搞個后臺，在最后關(guān)頭，也就是一頭肥豬的手放在她大腿上的時候，她實在是接受不了，放棄了再往上爬的理想，覺得保持現(xiàn)狀，和同一檔的女星整天扯扯頭花也挺好的。賞南則是一個犟骨頭，他也是背后無人，和肖蘭清意外的投緣，雖然后來兩家粉絲親手拆了他們的假cp，但他們本人的關(guān)系一直都還不錯。

    “好了，謝謝?！备凳徤鷶Q上了水管開關(guān)，站了起來，“你們在聊什么？”

    賞南：沒聽見？離這么近，你沒聽見？

    周立則一點心眼都沒有，“肖蘭清想約賞南一塊兒出去玩，不知道傅老師認(rèn)不認(rèn)識肖蘭清，前不久那部《沖啊少女們》她就是主角之一，她和賞南關(guān)系一直很好，沒工作的時候還經(jīng)常一起出去旅游?！?/br>
    傅蕪生想了一下，看著賞南，“演得挺不錯的?！?/br>
    賞南也看著傅蕪生，總覺得……意有所指，別有深意呢。

    手上的水珠還沒干，賞南掌心又出了一層薄汗，他把手背到背后，在衣服擦了擦，“肖蘭清的演技一直都挺不錯的，還提名過白玫瑰的最佳女配獎?！被卮鹜曛?，賞南有點懊悔，因為這在已經(jīng)拿到了國際影帝獎傅蕪生的眼里，可能就類似于碎瓦片裝野花說這是大餐。

    傅蕪生的手掌按在了賞南的肩上，“趁年輕，好好玩?！彼菩倪€殘留著水，在賞南的肩上留下了零星的水漬。

    看著傅蕪生離去的背影，周立小聲說：“我剛剛是不是應(yīng)該邀請傅老師和我們一塊兒玩，那樣肖蘭清肯定要樂死。”

    “還是算了吧，”賞南說道，“感覺傅老師不太高興。”

    “不高興？為什么不高興？”

    “不知道?！辟p南是真不知道，如果一百分算完全了解傅蕪生的話，那賞南覺得自己只了解了二十分的傅蕪生，這二十分中，還有十九分囊括了傅蕪生的過去，簡單來說，賞南覺得自己一點都不了解傅蕪生，心思可真難猜啊。

    -

    回酒店的時候，開始刮風(fēng)。

    葉滿跟花孔雀似的在走廊里走來走去，他在劇組人緣好得很，雖然之前他在戲里對賞南假戲真做，惹了部分人不滿，但自他收斂之后，在劇組里的人氣蹭蹭往上漲。

    賞南正好和葉滿撞上，他直接繞過對方，從口袋里掏出房卡準(zhǔn)備回房間。

    葉滿跟在賞南后面。

    “聊聊？”葉滿叫住賞南。

    賞南頭都懶得回，“我不認(rèn)為我們之間有什么好聊的?！?/br>
    “是沒什么好聊的，”葉滿無所謂道，但我其實是想跟你聊聊傅老師，賞南，你是同性戀，對嗎？”

    這個世界里，雖說沒有對同性戀喊打喊殺，但不管是從法律層面還是從大眾心理層面，同性戀都是不被接納的。

    粉絲大概率也不會接受，賞南不是傅蕪生，他沒那么多的好作品給他當(dāng)?shù)讱狻?/br>
    葉滿這是在做什么？威脅他？

    “你有??？”賞南覺得自己已經(jīng)很客氣了，他沒因為葉滿踹自己的那一腳和他計較，之后的這一段時間也和對方井水不犯河水，除了拍攝過程中會有接觸以外。

    葉滿的眼角抽搐了一下，他靠在了墻上，“我就問問，別生氣嘛。”他嬉皮笑臉的。

    沒過幾秒鐘，他又問：“你喜歡傅老師？”

    賞南終于正眼看了葉滿，“我覺得你喜歡傅老師的可能性更大，畢竟整天跟在傅老師屁股后邊跑的人，是你，不是我?！?/br>
    “傅老師這不是都不怎么搭理我嘛，他搭理你多一些，”葉滿語氣一頓，話音就轉(zhuǎn)了個方向，“賞南，你和我說說唄，為什么傅老師對你和對別人不一樣？你到底使了什么手段啊，你和我分享分享，我讓給你一個時尚大使，怎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