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屏風(fēng)后這時傳來輕輕一聲杯碟交碰之聲，隨之一道清雅而略顯蒼老的聲音也幽幽地傳出來：“這個常賀，算是把他爹的弱點都學(xué)會了?！?/br>
    第375章 真夠會隱藏的

    楊燮回頭看了一眼，繞過屏風(fēng)進(jìn)了簾內(nèi)。

    幽光之下，榻上坐著一人，面目全糊在陰影里。

    “先生對他完全沒信心了？”

    “我早說過，常賀跟他爹不一樣，他爹對權(quán)力有欲望，他年華正少，又享到了其父帶來的榮華，他對權(quán)力的渴望還沒有生出來。所以沒有常蔚那么好掌控的?！?/br>
    “但眼下我們想要的重要之物在他手上，卻棄他不得。而且，他在此地住了數(shù)日，出去也是個禍患?！?/br>
    幽光里的雙眸抬起來，閃出來一線銳光。“自然只有斬草除根，才能永絕后患。至于東西，”這影子抻了一抻，擱在膝上的一只蒼老的手掌捋了捋右手的袖子：“就是接下來你我該努力的事了?！?/br>
    楊燮停?。骸跋壬囊馑际牵殉ＹR手上的東西奪過來？”

    “不然呢？”那眼眸里的光芒又銳利了三分。“從今夜之事看來，常蔚沒有撒謊，蘇綬的確是只狡滑的狐貍，這么多年，我們都讓他給騙過去了。而我們猜想的也沒錯，常賀劫了薛家那丫頭，是給我們帶來了麻煩。從頭到尾，常賀就墜入了蘇綬和韓陌挖好的陷阱，可嘆的是，常賀竟然還覺得自己會有勝算?！?/br>
    楊燮凝眉：“劫人這件事，的確給我們帶來了困擾。只是，即使沒有這件事，那天夜里我入天牢，也已經(jīng)讓蘇綬和韓陌警覺。從常蔚被捉開始，我們想再像從前那般蟄伏，事實上已經(jīng)不可能了。所以眼下不該是追責(zé)的時候，而是該想著該如何亡羊補牢?！?/br>
    “想亡羊補牢，那首先就得解決常賀的掣肘?！遍缴系娜司従徴酒饋?，幽光里的雙眼依然灼灼，“蘇綬的城府之深雖然超乎了老夫的想像，但老夫也因此更加了解他了，如果他沒有十足的決心，不會亮相走到這一步。就像你說的，我們現(xiàn)在變得變動了。常賀這一回來，不見得是韓陌身手不如你，而可能是他們下的一盤棋。常賀現(xiàn)在，很可能反過來已經(jīng)成了他們的工具?！?/br>
    楊燮望著夜色，默然無言。

    “我知道你想留著他，作為穩(wěn)定軍心的一個標(biāo)榜。但是，一個人過于為情所絆，總歸不好。常蔚也倒罷了，那是他自愿，但他過不了他母親這一關(guān)的。一個活生生的親人就那么死在眼前，他不會那么容易過去?！?/br>
    楊燮抿唇凝默，片刻道：“他也不算蠢，總歸會明白活命和報仇哪個最重要?！?/br>
    光影里的老者一聲低笑：“一個有情根的人，不管是哪種情，都會管不住犯糊涂的本性?！?/br>
    楊燮聽到這里側(cè)身看向他：“先生這話似有所感?！?/br>
    老者沒有說話。

    楊燮微微勾唇，又道：“先生一向冷靜淡泊，早已不為七情六欲所困，按說不該有這樣的感悟?！?/br>
    “說笑了?！崩险呔徛氐?，“老夫不過見慣了世事，略有幾分閱歷?？偠灾?，公子須將常賀加倍提防。不過，”說到此處他話鋒一轉(zhuǎn)，又道：“從今夜在常家守株待兔，蘇綬和韓陌都在場看來，蘇綬應(yīng)該把有些事情已經(jīng)告訴了韓陌。如果蘇綬身上背負(fù)的正如你我早前所猜想，那么他把這些消息吐露出去，也將會給他自己帶來不小的麻煩?！?/br>
    楊燮點頭，緩聲道：“他也真夠會隱藏的?！?/br>
    ……

    書房里人散后，蘇綬還沒離開，坐了許久后他收拾了幾樣?xùn)|西揣進(jìn)懷里，然后才回房歇息。

    昨夜常家之事早有東林衛(wèi)趕早稟報到了干清宮，這些事瞞是瞞不住的，當(dāng)然也不能瞞。

    這么多年里蘇綬進(jìn)宮面圣的次數(shù)數(shù)也數(shù)不清，當(dāng)今圣上雖然行事有如雷霆，是個英武之君，但對待朝中功臣老臣，仍然不失仁義，蘇家這樣自太祖皇帝時期傳下來的功臣之家，哪怕這么多年除了運用祖?zhèn)骷妓囂娉⒖词睾昧烁鞑垦瞄T門戶，余則再無出過什么名臣賢臣功臣，年節(jié)該有的賞賜也從未失過蘇家的份，按例，蘇家當(dāng)然也是回回受了賞都要進(jìn)宮來謝恩的。

    從來沒有一次是這樣來請罪的。

    蘇綬記得很清楚，上次跟皇帝當(dāng)面說話還是皇帝聯(lián)合鎮(zhèn)國公一起軟硬兼施逼他接下防衛(wèi)署機括改造那回，那回他被抬到了天上，差點就沒給皇帝面子。

    但今日，他卻要把頭埋進(jìn)塵埃里。

    “你的意思是，你一個堂堂大理寺少卿，外加韓陌一個曾經(jīng)的堂堂東林衛(wèi)鎮(zhèn)撫使，在已經(jīng)布好了防衛(wèi)的情況下，還是讓常賀跑了？”

    皇帝在用早膳，臉色陰沉得如手上的鍋巴——當(dāng)然不可能會是真的鍋巴，那是御廚特別制作的紫米糕，聽說先帝特別喜歡吃這種糕，那時候是太后，也就是當(dāng)時的皇后親手做的，太后薨了，后來太子也被廢，先帝就讓御膳房特地做了這種烤得焦脆的紫米糕來吃。

    皇帝不是皇后生的，因為偏心廢太子，皇帝與先帝感情也不怎么樣，皇帝如今也吃起了這糕，是讓人想不到的，因為實在并不怎么好吃。

    “回皇上，救走常賀的人，身手十分厲害，而且，他是以常賀之生母作為rou盾阻擋世子的，世子仁善，故而讓他們得了逞?！?/br>
    “他仁善，所以連追也不追了，就放了他們生路？”皇帝緩慢的語音加上挑高了的語調(diào)，透露出來幾分陰冷。

    蘇綬把頭磕到地板上：“是微臣阻止了世子追趕?！?/br>
    “啪”的一聲，前方傳來了飽含怒意的聲響，緊跟著，是滾落到了眼前的兩根象牙箸。

    “蘇綬，你好大的膽子！”

    朝中的年輕臣子幾乎沒見過皇帝發(fā)怒，只有老臣們知道，年輕時候的皇帝怒意之下的威嚴(yán)有多恐怖。

    伏地的蘇綬深吸氣：“臣有罪。放跑了欽犯，臣甘受皇上責(zé)罰。但臣卻還是斗膽相問皇上一句，皇上只想要常賀，要救常賀的人，還是連那批被匿藏的礦藏也一并想取回來？”

    殿里的空氣似乎凝結(jié)。

    一陣衣物窸窣，皇帝一字一句：“你什么意思？”

    第376章 上天給出的安排

    礦藏早就成了皇帝心里的結(jié)，誰坐在這把龍椅上，會不想要它？

    蘇綬抬起上身，望向皇帝鐵青臉的皇帝：“救常賀的人叫楊燮。說到這里，皇上請容臣先說件往事。

    “當(dāng)年廢太zigong中六個妃嬪，沒有楊姓的。但有一個被詹事劉肅送進(jìn)宮去的宮女，后來被查證是工部侍郎楊謂的侄孫女。在后來的清查中，這個楊姓宮女正好混在一批蒙恩送走的宮女里不明下落。此事不知皇上可曾記得？”

    當(dāng)年皇帝與廢太子的奪嫡之爭，以廢太子陰謀慘敗告終，與案有密切關(guān)連的臣子也被處死一大批，這個姓楊的工部侍郎當(dāng)時便是廢太子的強助，但他把侄孫女送進(jìn)東宮卻是后來清算的時候才查出來的。

    東宮里的宮女留了一部分下來，另外一部分就被當(dāng)時的太上皇，也就是先帝給下令送返了家鄉(xiāng)。

    等到查到這楊姓宮女與楊侍郎的瓜葛時，已是年余之后，彼時楊家人都已被處決，楊宮女被抓回京師驗明正身，也處死了，但是離宮那一年有余的時間，足夠生下一個孩子，并且，足以讓先帝將這孩子送走妥善撫養(yǎng)。

    皇帝定定地望著蘇綬，良久才把上身抻起來，“你是怎么知道的？”

    薛案發(fā)生時，關(guān)于廢太子還有后人這件事就被徹查過，但并沒有精確查到這個后人的母系出自哪里。東宮到底不如干清宮，就算妃嬪，也是有定數(shù)的，哪怕只是近身服侍的宮女，所以清查十分容易?；实郛?dāng)然知道這個姓楊的宮女跟楊家有關(guān)，但是當(dāng)時只不過是為了肅清余孽，并未曾聯(lián)系到她會生下遺腹子。

    后來薛案里這個所謂的廢太子后人又伏了法，在當(dāng)時看來，一切隱患都消除了，就更不需要去追究他的母系。

    楊肅在整個奪嫡之案里不算起眼的人物，蘇綬此刻卻突然將這兩者聯(lián)系了起來。

    “他這個名字，是常賀喚出來的。聽到他姓楊，臣才想到了這些往事。不瞞皇上，當(dāng)年關(guān)于楊家送女進(jìn)東宮，卻不為外人知，臣對此事就有疑慮。按理說，楊家這么做，一定是有所圖，如果昨夜此人就是楊氏所出，那就說得通了?！?/br>
    一個家族想要飛黃騰達(dá)，那么裙帶關(guān)系往往是主要的一條路。

    楊家在朝已有根基，如果再出來個誕有皇嗣的妃嬪，那毫無疑問將更有勢力。

    “但楊家又為何要暗中送女進(jìn)宮？而不是大大方方進(jìn)行？”

    當(dāng)年被忽略掉的旁枝末節(jié)，此刻都被挑了出來。皇帝神色未動，但置于膝上的左手已經(jīng)緩慢握緊起來，“楊家不可能擁有瞞天過海悄悄送個人進(jìn)東宮的本事。要么，你是在暗示朕，楊家把小姐送到東宮，是先帝與廢太子一黨早有的預(yù)謀。”

    “臣豈敢褻瀆先皇？但是就如方才皇上所言，宮闈森嚴(yán)，若無先帝允準(zhǔn)，楊家不可能做到。廢太子即便身為太子，也不能越過先帝行事。所以，也許先帝也未知此事，而是當(dāng)時廢太子與楊家有了約定，由廢太子出面向先帝討個允準(zhǔn)，如此小事，先帝便未做阻攔。至于廢太子為何這么做，臣以為應(yīng)該正是為了拉攏楊家?guī)退?。而楊家之所以有這個資格，臣以為正是因為楊肅趁職務(wù)之便，接觸到了太祖皇帝藏于宮中的那批礦藏記載?！?/br>
    皇帝凝坐片刻，微微沉息：“楊家？”

    “朝中的礦藏，一直都由工部經(jīng)管。楊肅作為工部侍郎，他具備條件?！?/br>
    皇帝沉默下來。隨后他問：“你又何以肯定這個楊燮就是真正的遺腹子？”

    “當(dāng)年東宮所有有名有姓的宮人，姓楊的并不多，而且都各有歸途，這是直到如今都可查的。但唯獨工部侍郎府暗中送進(jìn)去的這個楊氏，具備誕下遺腹子的時間，以及擁有保護(hù)這個孩子的條件。楊燮的母系就是楊肅一族，合情合理?！?/br>
    皇帝默然半晌，緩聲道：“按照宮里的規(guī)矩，也的確不是誰都有資格懷上皇嗣。”

    蘇綬深揖首，再道：“昨夜里臣深思熟慮，認(rèn)為楊燮姓楊不會是偶然，再加上之前他又曾夜闖天牢，還有朝臣為內(nèi)應(yīng)接應(yīng)他，臣猜想他位份不低。在常蔚一案中處于比常蔚還高的地位，且還剛好姓楊，臣便作了大膽猜測?！?/br>
    皇帝聽到此處，神色已然恢復(fù)平靜。只是眉目之間仍是凝重：“楊家跟照朕所知的訊息，這批礦藏輿圖應(yīng)該一直都在宮中，太祖皇帝不可能讓其流落在外，雖則持有第三枚鐵券的人手中理應(yīng)也有一份，但也不可能再讓第三人知，那么楊肅是通過什么渠道得到它的？他們楊家，絕對不可能是持有第三枚鐵券的人家?！?/br>
    這是明擺著的，如果楊家持有鐵券，那么他們怎么會等到全家被抄被滅族也不曾把鐵券奉出來？

    蘇綬凝默半刻：“這一層，臣也不得而知。”

    “所以楊燮的身世即便如你所猜，他的手上也不一定會有這份礦藏名錄?！?/br>
    “即便未有全部，僅有部分也足夠他們作亂起事?！?/br>
    皇帝深深沉氣，扶案站起來?！叭粽嫒绱?，倒該當(dāng)朕有今日這一劫了。這楊氏偏偏竟生的是個男兒！”

    是個遺腹子，生男生女本就機會一半一半，若是個女孩兒，今日之變故自當(dāng)不存在了。

    可偏偏就是個男兒！這不是上天給出的安排么？

    “此事倒也提醒了朕，”皇帝接而道，“朕堅信常蔚不可能從朕手上換走真虎符。所以如果常蔚交給常賀的物件里有枚虎符是真，那么這枚虎符身上的秘密很可能也超乎常理?！?/br>
    蘇綬望著地下，撐著地面的雙手不自覺地蜷曲。

    皇帝凝視前方片刻，而后忽然間側(cè)首看向他：“這個楊燮，長什么模樣？”

    蘇綬便伸手自懷里拿出一卷畫紙奉上：“此人蒙著面，看不清全臉，昨夜里臣依照印象繪了此畫像，請皇上過目?！?/br>
    皇帝接在手里展開，目光只停留一瞬，即啪地將之合了起來，神色也莫幻不定。

    第377章 仇恨

    “原來如此?！彼ㄗ蹋従彸雎?，“即使只是一雙眼睛，二者也如此之像，難怪你會有此猜測?！?/br>
    稍候他又展開看了兩眼，然后道：“所以說，薛容一案里伏誅的并非真正的逆賊，這個喚做楊燮的才是。他們果然耍的一手好計謀，在天子腳下翻云覆雨，這是根本就沒把朕放在眼里。當(dāng)時留著常蔚不殺，朕還真是做對了?！?/br>
    蘇綬把頭垂低了些。

    皇帝看了眼他，又說道：“放走了楊燮，你打算怎么做？”

    蘇綬微凝神，抬頭道：“常蔚背后除去楊燮，還有一人不可忽視，便是那夜里在天牢之中接應(yīng)楊燮之人。太祖皇帝隱去的那批礦藏原本應(yīng)該無人知曉，但根據(jù)皇上前番所得消息，楊賊們很可能已在盯住這批礦藏。此人身著朱袍，足見在朝中已浸yin許久。這礦藏的消息，如若不是楊肅傳給了楊燮，那么必定是此人自朝中借公務(wù)之便獲知。按照常理，楊燮能隱藏至今，且籌謀到目前地步，一定有人在朝中照應(yīng)，這個人，就是比常蔚更有權(quán)力的朱袍人。所以此人露面之前，捉到楊燮，也不算破案?！?/br>
    皇帝負(fù)手凝視窗外，身后交握的雙手不停在摩挲，看得出來內(nèi)心正在斟酌。

    一會兒他道：“放走楊燮，若他們再不出手了呢？”

    蘇綬目光深深：“他們不露面，臣也定會想辦法讓他們出手?！?/br>
    皇帝道：“你待如何？”

    蘇綬沉默了一下，說道：“臣打算還是從常賀這邊下手?！?/br>
    皇帝挑眉：“常賀？”

    ……

    被架回院里的常賀怎么進(jìn)屋的，就怎么樣在屋里坐了一夜。

    鴻福曾進(jìn)來送過熱衣和干凈衣裳，他視若罔聞，便也出去了。

    讀了那么多年圣賢書，常賀知道自己，還有父母的行徑算不得堂堂正正的君子，但獸畜尚有舐犢之情，常蔚大難臨頭，原本可以逃得生路，卻仍是把唯一的生機留了給他，母親懷胎十月將他生下，多年來無時無刻不盼他平安順?biāo)?，他們對外人而言或許不是好人，但對他常賀，恩重如山。

    給自己籌措親信，是他為自己的前路所做的謀劃，但是營救母親，也是他計劃當(dāng)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母親卻死在他面前，他茍活了下來，卻把親生母親送上了絕路。與其如此，他倒寧愿死在韓陌手下，或者說，楊燮以他的弟妹當(dāng)rou盾他都不會如此憤怒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