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綬望著湯，又望著她，片刻后終于執(zhí)起湯勺，嘗了一口，隨后又驀地抬起頭來：“放了榛蘑？”

    “是?！毙焓贤祥L音說道，“還是用小灶瓦罐加炭火慢慢熬成的呢?！?/br>
    蘇綬有些動容：“你怎么會這個？”

    “是我跟鮑嬤嬤打聽的。鮑嬤嬤說，從前謝jiejie親手給老爺做飯，老爺吃的最多的就是她拿炭火慢熬出來的這道榛蘑參雞湯。我看老爺這段日子胃口不好，就試著做了。味道怎么樣？”

    徐氏明亮的雙眼里含著希翼，身子也不覺朝他這邊湊了湊。

    蘇綬把眼垂下，沒有做聲，執(zhí)勺的這只手卻是沒有停下，一勺勺慢慢地，將湯舀著送到了嘴邊，又咽下了喉嚨。

    自從徐氏過門，從前在謝氏身邊服侍過的下人，尤其是她從謝家?guī)н^來的陪嫁下人，都陸陸續(xù)續(xù)的自動提出了前往莊子上當差。他沒有想過徐氏會去問謝氏的乳母討湯。

    第130章 她不了解他

    “老爺?！?/br>
    徐氏看他如此專注地喝湯，猜想心情不會差到哪里去。便說道：“張家這么看得起婼姐兒，特地請了付夫人過來送媒帖，這事兒咱們要是回絕了，那是得罪了兩戶人家呀。張家和付家都是賢德的人家，咱們一句姑娘高攀不上，你覺得他們能接受嗎？”

    蘇綬不受干擾地把湯喝完，然后才拭唇開口：“既然這樣容易得罪人，那就想個別的法子。他們不是把張家大公子的庚帖寫上了嗎？你去天音觀尋張道長，先請他給婼姐兒與張家大公子合一合八字，如果能合上的話，那就讓張道長另擬一張?zhí)?，讓他們倆八字合不成。”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聲音沒有一點起伏。平靜得就像是他在交代一日三餐。

    徐氏聽到這里忍不住火了。她騰地自椅子上站起來：“你這么處心積慮的要推掉這門婚事，目的到底是什么？你到底是想要害我還是害婼姐兒？”

    蘇綬凝眉：“你這么乍乍呼呼的，像什么樣子？”

    “我管是什么樣子呢？我只知道你這個人簡直不可理喻！我是小門小戶出身的，我從小沒你們家那么多規(guī)矩！我只知道為人做事要講道理！你看看你現(xiàn)在講道理嗎？！”

    蘇綬黑著臉：“夫為妻綱，我說怎么做，你照做便是，浪費這些口舌做甚？”

    “我自嫁了于你，與你便是夫妻，如何夫妻之間議論兒女婚事，也成了浪費口舌？莫非我只該閉緊嘴巴當個啞巴？那我可做不到！你要是看不慣我，覺得我不稱職，便請你蘇家族里的長輩都來評評理！”

    徐氏完全就不是一副會讓步的樣子。

    蘇綬咬緊牙關(guān)，拿起才放在書案上的馬鞭，起身又走。

    快步走到了門下，他又停住步伐，攥緊了雙手回頭說：“高處不勝寒。你既自稱小門小戶出身，那你恐怕不會明白這個道理。

    “我蘇綬當年科舉入仕憑的是自己的本事，并不是靠有一個位高權(quán)重的老師！我這么多年努力上進，如履薄冰，我就是要憑自己站在更高處！

    “如果婼姐兒嫁了給張家，那我這么多年的堅守算什么？來日不管我得到多少成績，不管蘇家地位攀升到多高，外人都會說蘇家是乘了張家的東風(fēng)！

    “我蘇綬這輩子，最不愿聽的就是這種話！”

    徐氏頓片刻，沖著停在原處的他說：“那婼姐兒總得嫁人吧？你到底打算把她許給什么樣的人家？難道為了成全你的自尊，她就要下嫁給寒門不成？”

    蘇綬望著庭院：“只要合適，寒門也不是不可以?！?/br>
    徐氏著實被他氣到了?！八墒悄愕牡臻L女！小小年紀就失去了母親，還要照管弟弟，你就這樣對她？！”

    說完她抑制不住激動的情緒，把之前收在袖口里的那疊庚帖一股腦抓出來：“你實在不想讓她嫁張家我也由得你！你就從這幾張庚帖里挑出一張來也行！你要是連這都不依，那我就去跪祖宗牌位，告訴蘇家上下，以后他們jiejie的事情我都不管了，蘇家絕不可以指責(zé)我，也不能讓外人指我的脊梁骨！”

    她邊說邊走到了門檻下，把蘇綬的去路給擋了下來，一副不達目的是不罷休的樣子。

    蘇綬很顯然是從來沒有被人如此拿捏過的，他黑沉的臉色又已經(jīng)轉(zhuǎn)青。但他又是一個讀過圣賢書的人，如何能和婦人一般見識？

    他深深調(diào)整了幾下呼吸，隨手從媒帖中挑出一張拋向她懷里，然后就側(cè)身從她身邊走過去了。

    徐氏的心哇涼哇涼的。

    雖然說她如此執(zhí)著，有一半原因是擔(dān)心自己不努力，就會成為外人眼里刻薄的后母，可此時此刻看到蘇綬的表現(xiàn)，她又還是替蘇婼感到深深的悲哀。

    自己親閨女的婚姻大事，按理說他是該親力親為，并親自物色女婿的，結(jié)果他卻是連看都不看，隨手就抽了一張丟給她！

    他就是如此敷衍！

    他這抽的僅僅是一張媒帖嗎？他抽的是蘇婼后半生的命運！

    徐氏的感到有些心灰意冷。

    低頭看著被抽出來的這封媒帖，她深深地抽了一口氣，緩下了情緒。

    ——還好，抽出來的這戶人家還不錯，勉強能算是門當戶對。

    蘇綬走出書房，冷風(fēng)一吹又緩下了腳步。

    回頭看看空落落的廡廊，他又走了回去。到了院子里，卻見四處更加空落落的，——徐氏已經(jīng)走了。

    他原地站了站，扭頭跟游春兒說道：“看看太太那邊算了誰家的指定做婼姐兒的夫婿？有眉目了來告訴我?！?/br>
    游春兒道：“要不小的直接去問問太太？”

    “不必?！?/br>
    蘇綬睨一眼他，走了。

    徐氏看清楚了帖子上的人名之后，早已經(jīng)快步回了房。

    銀杏跟上來：“老爺真是太固執(zhí)了，雖說人言可畏，蘇家也是外人眼里的清流之家，可就此放棄大姑娘的好姻緣，也是不值啊?！?/br>
    徐氏沒有回答她，只交代道：“你著人去江大人府上傳個話給他們夫人，請她明日過府來吃茶。”

    銀杏稱是下去。

    徐氏坐在桌畔，自行斟了一杯茶，準備灌下之后她才長吁了一口氣。

    蘇綬會這樣執(zhí)著于清流名聲也是她沒有想到的。她以為他平日謹小慎微，明哲保身，是因為他惹不起。原來竟是因為他的固執(zhí)！

    徐家家世雖然遠遠比不上蘇家，但她少時也是讀過不少書的?；榍八麑μK家大名就如雷貫耳。

    在她心目中，蘇家子弟也應(yīng)該是向別的世家子弟那般從容瀟灑的。沒想到年紀輕輕當了大理寺少卿的蘇綬竟然還有這樣的執(zhí)念！

    徐氏覺得自己真的是一點也不了解他。她又不由得想起從前的謝氏——蘇家對于謝氏談?wù)摰暮苌?，當然她也不便主動去打聽。但她多少也聽到一點風(fēng)聲，知道他們原配夫妻似乎也并不親密。

    她如今嫁的這個人，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呢？外面人都說他謙遜有禮，是真君子，為什么她就從來沒有感受到過呢？

    第131章 開個金口

    韓陌在與蘇婼簽訂契約的第三日下晌，收到了來自前往伍兒屯尋里長的護衛(wèi)的回稟。而恰巧此時他又迎來了宋泯。

    “我已經(jīng)回稟家父，家父敬重蘇少卿為人，也贊賞世子重情重義，已應(yīng)允派遣出我的二叔公前往蘇家執(zhí)教。不知世子以為，我二叔公可當?shù)闷疬@份差事？”

    韓陌饒是心里有準備，聽到這兒也由訥然……

    宋泯的二叔公宋懷云，是宋家七進士之一，一入仕便入了翰林，后為翰林院侍讀學(xué)士，他不喜官場那套，年方三十便辭官歸府，潛心學(xué)問著作等身，四十歲上又迷上了金石，侍弄花鳥蟲魚，十余年過去，如今一手篆刻的工夫乃舉朝聞名，是當朝有名的雅士。

    讓這樣的人去教蘇祈——不是韓陌瞧不起蘇祈，那小子確實也聰明，品性也算賴，可到底根基太差了，讓宋懷云去教他，多少有些屈材呀！這根本就輪不到他韓陌挑三揀四的吧？更別說蘇家了！蘇綬只怕做夢也不會想到蘇祈還能攤上這么個好老師吧？

    他頓時清起了嗓子，說道：“這是，宋伯父的意思？”

    宋泯彎唇：“同樣也是我二叔公的意思?！?/br>
    行了！

    韓陌心里踏實了，也有譜了。

    想了下他道：“既然你們宋家這么有誠意，那么容我進趟宮，明日給你個準信。”

    宋泯頜首：“那就這么說定了?！?/br>
    送走宋泯，韓陌在檐下站了片刻，就騎馬進了宮。

    關(guān)于和宋泯約定的那件事，他當夜回去就跟鎮(zhèn)國公通過氣，鎮(zhèn)國公雖然有些驚訝他要還蘇家這么大一個人情，但是也不反對他的做法，并且替他做過評估，皇帝雖說不曾理會王家與宋家的名聲地位之爭，但是憑皇帝向來任人唯賢的態(tài)度，沒理由放著宋家的人才不用。

    韓陌原本也是想看看宋家推給他的夫子究竟是何人，宋家一向?qū)?quán)勢沒太大欲望，說不定跟王家的矛盾也只是一時氣頭上。

    他沒想到宋家竟然推的是宋懷云，宋懷云可是實打?qū)嵉倪M士！是給皇帝和皇子們講過學(xué)的翰林學(xué)士！

    他來頭這么大，學(xué)問這么深，推出這樣的人作為跟他交換的條件，這都不能說是有誠意了，簡直就是把韓陌逼上了風(fēng)口浪尖！

    他宋家都已經(jīng)這么有誠意，那他答應(yīng)讓宋泯的叔叔去中軍都督府輔佐鎮(zhèn)國公，他能不拚命辦到嗎？

    東宮里的掌事太監(jiān)常春正捧著副玉盞自宮內(nèi)走出來，迎面見著韓陌，便加快了些步伐走上來：“老朽眼花，老遠地瞧著眼熟，猜想是世子來了，還果然是！——世子可有些日子沒進宮了，今兒是什么風(fēng)把您給吹來了？”

    常春是太子的人，雖是對韓陌親熱，韓陌可不敢不把他當回事，拱了拱手道：“順天府事忙，就沒顧上來給殿下請安。殿下他好么？”

    “殿下也忙！世子稍候，等老朽去通報一聲！”

    常春轉(zhuǎn)身進內(nèi)。隨后便聽見太子的聲音傳出來：“讓他進?。”緦m還沒召見過衙門捕頭呢，傳他來我看看?！?/br>
    韓陌十分無語，收到常春在門下的一揮手，他便勾著腦袋進門了。

    太子照舊盤腿坐在炕上，一手執(zhí)筆，一手執(zhí)卷，旁邊小爐子上還煮著茶。

    韓陌剛行了禮，他就抬起頭來，似笑非笑打量過來一會兒，然后指著炕桌對面：“坐吧?！庇值溃骸奥犝f你在順天府破案如神，一連辦了好幾個人命案，如今京城對你又有了新的評價?！?/br>
    韓陌道：“您聽誰說的？”

    “林逸啊。”

    韓陌聞言挑眉，把湊近的身子又收回去：“他呀?！?/br>
    “怎么，你對你的上司不滿意？”

    “當然沒有?！鄙底硬艜斨拿娉姓J。

    太子又睨過來：“我看你做個小捕頭也挺好。天天有事忙，你娘也不用擔(dān)心你出去闖禍了?！?/br>
    “殿下！”韓陌不能認同這話，“合著臣天天忙著給老太太找狗，幫兒媳婦捉j(luò)ian婆婆，這些您全沒聽說呢？想臣當初在東林衛(wèi)學(xué)會的那套查案的手段，如今全干了這個，您不覺得屈材了嗎？”

    太子撩眼：“你跟我嚎有什么用？皇上不是有話給你嗎？辦好了才能回東林衛(wèi)?！?/br>
    韓陌瞧著他批了幾個折子，就道：“殿下，有件事我要求您開個金口?！?/br>
    “有話就說吧。”

    韓陌便把來意講了：“不瞞您說，我受了宋家一個大人情，這件事關(guān)系到我能不能盡快回到東林衛(wèi)。恰巧我聽說父親在中軍都督府需要增加個文官，我就想，您能不能替我在皇上面前美言幾句，把這個缺兒替臣討了來？”

    太子斜眼打量他：“你這是公然攛掇我?guī)湍阕吆箝T？”

    “當然不是！主要是，有人才不用，也是浪費啊。這本來就是個國好我也好的好事?！?/br>
    太子抻了抻身：“既然是鎮(zhèn)國公要人，那為什么不是他去求皇上？而是你來求我？”

    “我父親已經(jīng)去皇上那兒報備過了，現(xiàn)下就是需要殿下打打邊鼓，挑明挑明?！表n陌說到這兒挪過來，“家父去了中國都督府后，一直單兵獨馬，以至于好幾個月過去都不曾有什么動靜，他身邊實在是需要一個得用的人啊。”

    太子瞥著他，半天后把筆擱下來道：“看來你是志在必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