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婼心思一動，順勢看去，只見街邊的綢緞鋪子里，蘇禎正好從里面走出來。他身后的小廝侍棋懷抱著兩只盒子，看起來里頭裝的應(yīng)該是剛買的絲綢。

    “府里每一季都會有新的綢緞料子發(fā)放到各房，禎大爺買這些是做什么？”

    扶桑吐出疑問。

    蘇禎還未到談婚論嫁的年紀，他一個半大孩子——在蘇婼眼里確實如此，不至于是相送給心儀的小姑娘吧？

    “跟上去看看?！?/br>
    她說道。

    前幾日蘇祈隨他出去遛馬回來，把那一趟出去的情形跟她稟報過了，同行的都是些高官子弟，看來不管怎么說，蘇禎的交際能力還是很突出的。

    第118章 人活一口氣

    蘇禎主仆騎著馬，沿著街道不緊不慢地走著。蘇婼也只好讓車夫不緊不慢的跟著。

    但走著走著路線越來越熟悉，竟成了回蘇家去的道路。

    難道她想多了？

    到了蘇家門外的街上，蘇婼喚停了馬車，看著那主仆倆駕著馬，穿過熙熙攘攘的人流，竟然徑直進了蘇家角門。

    看來她真的太疑神疑鬼了。

    等到角門完全關(guān)上之后，她吩咐車夫：“回去吧?！?/br>
    周承禮的卷宗還在燙著她的手，到底眼下阿吉的身世已經(jīng)更有譜。

    ……

    楊佑陪著韓陌站在茶館門口，等蘇婼走后，他說道：“倒是有些日子沒見奕姑娘到府上去了，也不知道近來宋家情況如何，世子不上去坐坐？”

    韓陌一臉莫名其妙：“我為什么要專門跑上去了解宋家什么情況？我想了解宋家什么情況，不是派你們?nèi)ゴ蚵牼涂梢粤藛幔俊?/br>
    楊佑噎住，隨后壓低了聲音：“世子還不知道，下個月六部要放一批京官赴外任？”

    “那又如何？”

    “那樣六部就會空出一批職缺來呀！”

    韓陌覺得他這樣說話沒頭沒腦地特別煩人。“這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難道你是想讓我進六部？”

    “世子當然用不著跟他們?nèi)帲〉撬渭已巯滦枰?！?/br>
    “宋家？”

    “對呀！”楊佑露出終于看到榆木疙瘩開了竅的欣慰，一拍大腿道：“宋家大老爺想進六部！”

    韓陌疑惑了：“他不是在六科當差嗎？怎么又想進六部？”

    六科的官職級別沒有六部官員高，權(quán)力范圍也沒有六部官員廣泛，但卻是直接上對皇帝的重要衙司。對宋家這樣的清流世家來說，權(quán)力不權(quán)力的，好像他們一直也不怎么看重。

    “因為宋家跟王家交惡了?！睏钣诱f到這里，意味深長地瞅了瞅他。

    “工部尚書王慶？”

    “除了這個王家，別的王家也不敢跟宋家怎么著啊。”

    工部尚書王慶，是東閣大學(xué)士，祖籍在山西，祖上很輝煌。只是中途歷經(jīng)門閥斗爭，朝代更迭，一度式微。直到本朝高祖皇帝奪得江山之后任人唯賢，王家才逐漸有了起色。

    王慶是先帝潛邸里的長史，后來成了當今圣上的先生，再后來就被重用，掌了工部，入了內(nèi)閣。

    有這樣的家史，王慶當然不是惹是生非之輩。鎮(zhèn)國公與宋家大老爺宋璟是同窗，也是多年的好友，韓陌當然知道宋璟也不是胡攪蠻纏之人。而且兩家同朝，為官多年，多少也是有交情的。

    這樣的兩家突然交惡，就真的讓人意外了。

    “怎么回事兒？”韓陌這當口不打算走了。

    “順康九年，皇上不是下令讓國史館修冊，整理整理自開國以來南北各大家族的人才錄用情況嘛。既然是劃分大家族，當然就免不了有個先后排名。

    “負責編撰這套史冊的官員根據(jù)王家上交的家史，把王家排在了宋家的前頭。前陣子這史冊修成了，宋家看了不樂意，他們認為王家把百年前那些輝煌擺出來，壓制他們宋家對本朝的貢獻，十分不要臉。

    “當庭理論的時候，王閣老也發(fā)惱了，說宋家這么多年白混日子了，占著世家的名頭，卻不見給朝堂貢獻出什么人才，根本就沒有什么資格爭。

    “宋大人應(yīng)該是氣急了，進宮尋皇上主持公道，皇上應(yīng)該也不是很想插手他們之間的扯皮，請?zhí)映雒媾阒粤藘杀K茶，又留著用了御膳，和了半天稀泥之后結(jié)果啥用也沒有。

    “于是據(jù)說這些天，宋大人就想調(diào)到六部去。

    “唉，”說到這里楊佑也嘆了口氣，“讀書人最要臉面，你罵人家窮，罵人家丑，罵人家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罵他們家族和子弟。宋家上上下下那么多人吶，這王閣老這回不是捅了馬蜂窩嘛！”

    韓陌總算是聽明白了。這么說起來他也發(fā)現(xiàn)了，從小就被楊夫人常常接到府里做客的宋奕如，這幾個月確實沒怎么上他們韓家去。

    他捏著下巴，狐疑地看了一眼茶館樓上：“這么說來，她在這里確實不尋常？”

    楊佑道：“方才世子和蘇姑娘話別的時候，張閣老府上大夫人的姨侄女、也就是巡農(nóng)御史李刻的千金到樓上去了。”

    韓陌恍然：“我記得你剛才說的選調(diào)京官外任這個事，張閣老是監(jiān)管？”

    “沒錯！這陣子想找張閣老的人不是挺多嘛，就前些日子張閣老做壽，都是私下低調(diào)的擺了幾桌?！?/br>
    韓陌抱著胳膊，沉吟點頭。一會兒他又道：“宋家的事情，難道還要讓她一個姑娘家出頭？”

    既然宋奕如約的是張家大夫人的姨侄女，那這件事肯定跟宋家目前的意圖有關(guān)。

    “那屬下就不曉得了?！睏钣訑偸郑斑@些都是他們文官的事，跟咱們不相干，屬下也就沒有去過細打聽?！?/br>
    韓陌抬腳踏上落馬石，支著胳膊肘尋思片刻，隨后一拍腿道：“上去瞧瞧！”

    ……

    包間里的宋奕如，已經(jīng)和李縵把該寒暄的都寒暄過了。

    她看著對面：“上次拜托縵兒你打聽的事情，不知道可有眉目？”

    李縵點頭，放下杯盞道：“我已經(jīng)從姨母那里替奕jiejie你打聽到了，正六品以上的職缺有三個，都是主事，有兩個已經(jīng)定下人選，還有一個，很多人都在搶?！?/br>
    宋奕如立刻道：“都有哪些人？”

    “不知道。這些朝堂上的事，姨母也不會很清楚，她就是清楚也不會隨便跟我說。”

    李縵說完，又道：“這些事自然有宋伯父他們?nèi)ヌ幚恚艺返墓僮屗尾溉ギ?，也太屈才了。你為何要這樣費工夫？”

    “還不是王家太氣人了！”宋奕如氣哼起來，“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口氣，宋家出人才的時候，他王家還窩在山西呢，這才起來多久？就耀武揚威起來了。

    “父親歸父親，我哥哥已經(jīng)是舉人，他也夠資格做官了。我想讓他也去六部！”

    李縵雙眼一亮：“泯哥哥也要入仕？他不參加春闈了？”

    宋奕如揚絹子扇著不可能有的風(fēng)：“我先替他打聽清楚了再說唄！自然還得他自己做選擇?！?/br>
    第119章 你還有親人嗎？

    “如果是泯哥哥想去六部，那我或者可以去求求母親，讓她去找姨母好好說說，也許姨母能辦成這件事?！?/br>
    李縵臉頰不知為何竟染上了薄霞。

    宋奕如揚動的絹子停下來：“這不好吧？”

    “那你找我不是為了讓我?guī)兔ψ吆箝T??？”

    “當然不是啊，我只是想跟你打聽打聽消息?！彼无热绨咽址畔?，“雖然我也很希望這個職缺能落到我們宋家，更希望把我哥直接推到六部去，但是認真說起來，一個舉人直接跨到正六品的官位上，還是容易惹人非議的。況且張閣老那樣的人品，怎么可能輕易答應(yīng)開后門。”

    “說的也是。”李縵捧著杯子說，“還有不到一年就春闈了。倘若金榜題名，則更加前途無量?！?/br>
    “誰說不是吶?！?/br>
    宋奕如嘆息著低頭喝茶。

    一墻之隔的韓陌，與同樣拿著聽甕傾聽隔墻話音的楊佑，交換了眼神。

    “這宋大人也不知道有沒有去找國公爺想過辦法？這事兒興許國公爺能幫得到呢？”

    “你覺得國公爺本事再大能大過皇上和太子嗎？”韓陌瞥他，一面把聽甕收回來，“大梁高皇后就是出自宋家，他們家也是皇上親戚！皇上都不打算摻和他們兩家扯皮，你覺得咱們家能幫到？”

    “那咱們不管？”

    韓陌想了下，叉腰道：“明兒晚上把宋泯約出來坐坐?！庇值溃骸盎仡^找韓阡問個好點的地方，他天天在外頭吃喝，看看他到底啥品位？”

    “好勒！”

    ……

    晚飯后畫了幾張鎖樣子，蘇婼就把阿吉叫到了房里。

    她應(yīng)該是正準備就寢，衣服是穿戴的整整齊齊的，但頭發(fā)就隨便綁了一綁。燈光下看過去，她已經(jīng)被養(yǎng)得白里透紅的臉龐，竟然越發(fā)看得舒服了。

    “大姑娘怎么不穿鞋呢？”

    她個子矮視線低，一來就看到蘇婼擱在腳榻上光著的腳。她連忙找來鞋子，準備給蘇婼套上。

    蘇婼后縮避開?！斑@不是你該做的事，坐上來吧?！彼牧伺纳磉叺目瘴?。

    等她坐好，蘇婼道：“你真的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嗎？”

    阿吉搖搖頭：“我知道的都告訴姑娘了?！?/br>
    蘇婼把抄來的周承禮的生平檔案遞給她?！斑@是我從吏部卷宗里抄來的，你看看是不是你父親，對不對得上？有不認識的字可以問我。”

    阿吉怔忪地接過去，逐行逐行地細看。

    八歲的小孩子是不可能有什么很深的城府的。所以很快她的表情就有變化了，從懵然到震驚也就是幾個呼吸的功夫。

    “這是我爹！他就是金陵府的同知！我想起來，我聽他們說過‘同知’兩個字！……”

    阿吉抬起頭，激動得臉都紅了。

    蘇婼望著她：“你再仔細看看?！?/br>
    阿吉聽話地看下去，她的胸腔一起一伏的。聲音也慢慢地變成了囁嚅：“原來我的祖籍就是在京畿……母親原來是帶我回家來了……”

    蘇婼道：“你現(xiàn)在是否能記起來，你母親帶你進京的路上，還說過什么？”

    阿吉緩緩抬頭，眼里全是茫然?！拔椰F(xiàn)在想不起來……她講過很多很多話，但我不知道，哪句對現(xiàn)在的我是有用的?！?/br>
    蘇若沒有逼問她。沉默片刻之后，只問道：“那你能想到京城中有你父母親所認識的人嗎？我可以帶你去找他?！?/br>
    阿吉搖頭。隨后又怯懦地望過來，像一顆寒風(fēng)里抖瑟的小野草一樣，眼巴巴地道：“姑娘要讓我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