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門房通報消息他就到達了影壁下，看到油紙傘下這少年面目寒涼，雙手緊握，一身玄色錦衣襯得本就有“小閻王”之稱的他越發(fā)凌厲冷峻，心下嘆氣，上前躬身道：“不知韓大人駕到，蘇某有失遠迎！”

    韓陌頷首：“蘇大人，在下不請自到，打擾了?！?/br>
    “大人言重?！?/br>
    前往廳堂的路上，韓陌問道：“一天都過去一半了，那箱子如今什么情況？”

    蘇綬硬著頭皮回應(yīng)：“我等正在想辦法。”

    韓陌停在門下，抬起頭來，目光剛好落在廳堂正面的“天工圣手”御賜鑲金匾額之上。他說出來的話透露著不高興：“你們蘇家是朝中頂級的巧匠，當年你們祖上靠著一手技藝給你們攢下這家業(yè)，蘇大人不要告訴我，如今連這么一把鎖，你們都拿它無可奈何?！?/br>
    這番話不止蘇綬難堪，廳內(nèi)一眾站起來準備拱手的官員，亦都紛紛停在原地。

    宋延走上來：“世子……”

    韓陌抬手阻止了他的說話：“諸位大人都是朝中棟梁，我不信這點小小的難題都解決不了。聽說在座好幾位大人與羅智都有交情，一個箱子居然難倒了你們這么多人，莫不是你們當中有人并不想我拿到證據(jù)罷？”

    要論扣帽子，誰能扣得過東林衛(wèi)這幫土匪？！

    眾人暗暗咬牙之余，韓陌目光又一一從他們臉上掃過：“我只有半天的時間。天黑之前若還打不開，那就只好請諸位大人一同去面圣了。”

    他年歲雖輕，但身材高大，從小習武，腰身挺拔。且又常伴天子身側(cè)，一身貴氣早就養(yǎng)了出來，年齡對于他來說，哪里是什么可欺之處？這么一群資歷不算淺的官員在他面前，竟只有沉默無語的份！

    東林衛(wèi)的存在意味著什么，朝野上下都有數(shù)。在座都是混跡仕途多年的老吏，誰能保證自己沒有點紕漏呢？真鬧到去面圣的地步，誰都討不著好果子吃。

    蘇綬以往也不是沒與韓陌打過交道，雖說印象中的他一貫都是這么跋扈，但今日的他看起來，似乎猶為不好對付?？戳丝磁詡?cè)的蘇纘，還有早就證明是多余的蘇禎和蘇佑，他反覆地深吸了幾氣，然后沉下氣息，握起了雙掌。

    管家吳淳忽然走到他身邊，聲音里帶著異常的起伏：“老爺，二爺……毛遂自茬，請求看看這銅鎖?！?/br>
    蘇綬正在焦灼關(guān)頭，聞言厲斥道：“他瞎胡鬧什么？”

    吳淳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道：“二爺十分堅持，說非得來看看不可?！闭f著他往門口遞了遞眼色。

    第7章 你莫非在耍我！

    韓陌早就聽到了，他朝門口看去，只見十來歲的一個孩子，直立在門檻外，長得倒是落落大方，雙眼里露著忿意，一看就不是個消停小子。

    他沒有插言。

    他在想別的心思。

    之前他撂下那番狠話，蘇綬竟然沒能立刻拿出主意，令他感到十分意外，蘇家名聲在外，幾代以來都可說是大周鎖道上的扛鼎名家，所以他是根本不相信蘇綬解不開這個鎖的，心里一直以為是這幫老滑頭有意幫著羅智，但現(xiàn)在看來卻不太是這么回事……

    蘇家雖說在京城權(quán)貴里也算有個名號，可是根基不深，還不到能故意跟東林衛(wèi)相抗衡的程度，所以他們執(zhí)意不拿出法子來，到底是有別的顧慮，還是當真在鎖器一方面沒有了底氣？

    他又抬頭看了看廳堂上方那塊匾額，說道：“既是令郎有這份勇氣，蘇大人何不讓他試試？”

    到底自己所求的是拿到證據(jù)袁清申冤，不是真要拿捏這些人，哪怕是個孩子，也是蘇家的孩子，他不想錯過任何機會。再者，蘇綬不拿主意，他不想順他的意。

    蘇綬張嘴想拒絕，又哪能拒絕？他最終又還是看向蘇祈，不耐地喚了他進來。

    蘇祈這一路腮幫子都咬到酸脹了。都說長姐如母，有jiejie福氣，啊呸！這話誰說的，看他不打死他！他就沒見過蘇婼這么冷血無情又惡毒的人，變著法的欺負他！處處跟他過不去，這三年來，天知道他外表光鮮，私底下在她手上，卻是過的什么鬼日子！

    “見過諸位大人。”

    垂首進內(nèi)，甫進門他就差點被這宛如閻羅殿一般陣仗震到腿軟，目光也情不自禁停留在坐于客首的冷眉冷眼的韓陌身上——舉京上下，除了宮中太子，再沒有誰能有鎮(zhèn)國公府這位爺這么牛氣哄哄，不過沒想到他還這么年輕。

    蘇綬肅聲道：“你好生上前參詳參詳這鎖，就當是研習?！?/br>
    蘇祈稱是，提袍上前，圍著這銅鎖走起圈來。

    蘇家子弟三歲起就要接觸鎖具，熟識各種類型的鎖，到六歲啟蒙就學習制鎖技藝。蘇祈算起來也學了好幾年了，不說解鎖，看樣記樣的功夫還是有的。他圍著看了幾圈，而后停在銅鎖前，小心翼翼拿起它，端詳了幾輪，最后從懷里取了片軟木片，往里輕輕捅了捅。

    蘇綬看得緊張起來：“你別亂動！”

    韓陌不滿地脧著他。他旁側(cè)的竇尹說道：“蘇二爺莫非是已經(jīng)有解？”

    蘇祈賣了個關(guān)子：“在下仔細看了幾遍，的確有了些模糊想法，只是還待反覆斟酌，請容在下先且回房，兩刻鐘后再回來向諸位大人覆命?！?/br>
    滿屋子人清起了嗓子。

    看到這會兒，也早就猜到了！一個乳臭未干的毛頭小子，怎么可能解得開這鎖？什么有了模糊想法，還待斟酌，明擺著就是托辭！蘇家也真是的，到底搞什么明堂呢？明知道沒有結(jié)果的事，何苦如此折騰？

    韓陌雖然沒跟著他們噓聲，但眉頭也越皺越緊。

    就這么坐著的工夫，已經(jīng)過去了半個時辰，下雪天黑得早，要是天黑之前還是沒打開，他便是能把在座這些人全都套上小鞋，謀殺袁清的兇手不還是沒法伏法么？倘若蘇家實在沒有辦法，下一步他又該如何呢？

    “快回去讀你的書！”

    蘇綬覺得蘇祈就是前來丟人現(xiàn)眼的，沒有好氣。

    蘇祈出了廳堂，揣著一肚子氣奔回怡志堂，一腳踹開房門。

    蘇婼正坐在爐火畔吃茶，茶水被驚得挨著她的臉畔濺出來。

    她瞪了他一眼，把茶喝了才拭拭臉抬頭：“看清楚了？”

    蘇祈且沒顧上答話，為了阿吉，他忍辱負重拖來紙筆，在紙上畫了起來。

    紙上畫著五個圖案，前四個分別是銅鎖四面的模樣，第五個是放大的鎖孔處的圖。圖畫得不可謂不精細，連鎖的每個面上落下的劃痕他都給照樣畫了出來，鎖孔處更是能清晰看到rou眼可見的那截部位。這些年他正經(jīng)書沒讀，這寫寫畫畫的玩意兒看來倒是沒耽誤。

    蘇祈畫完將筆一拍，見蘇婼逐張仔細地看，凝起的雙眉與閃爍著銳利光芒的雙眼，與素日懶散漠然的樣子截然不同，倒像是換了個人似的。他不由哼道：“少裝模作樣了，你莫非也會鎖道不成？蘇家至今還沒有任何一個女子有資格傳承這門技藝，你看了也是白看！”

    蘇婼沒搭理他。兀自接過扶?；胤拷觼淼囊恢蝗玳L小木匣子。打開之后，里頭竟有好幾十把長短形狀都不一的簧片。

    蘇祈皺眉：“你哪來的這些？”

    看蘇婼仍是不搭理，而是從中挑了幾枝趁手的簧片在手里比較，然后拿著小鉗子小磨石開始打磨，他越發(fā)看不上眼了：“便是素日從我們口中聽得了一些竅門，看得懂這些圖，莫非你就有辦法了？

    “跟你講，如今前頭父親和二叔都拿它束手無策，要想不觸動箱子里的機關(guān)，引爆火藥，同時又能順利開箱取得那些證據(jù)，除非是曾祖爺還在世！”

    蘇婼把打磨過的一根簧片拿起來吹了一下，吹起來的其實看不見的粉塵噗到了他臉上?？吹剿仟N躲壁，蘇婼揚了揚唇。

    “你莫不是在耍我！”蘇祈怒而起身，“告訴你，我可不是好欺負的！你要是沒完——”

    “砰啷”兩聲，兩根落在桌面的鎖鑰打斷了他的下文。

    “拿去前院。短的這把往下緊靠鎖壁先插入，等抵到末端，再把長的這把從上方插入，同樣抵到位，鎖就開了?！碧K婼說完看了眼漏刻，“不到兩刻鐘，剛好還剩了點時間容你趕過去?！?/br>
    蘇祈愣住了，拿著這兩片鎖鑰在手，眼里充滿了驚疑：“你當真的？！”

    蘇婼一巴掌揮在他后腦勺上！瞬間將他扇了個臉貼桌：“麻溜地給我死去前院，把鎖開了立刻滾回來！要是敢對人說出半個字這鎖鑰的來歷——實話告訴你，你那個阿吉祖宗八代都已經(jīng)被我扒出來了，要是你敢把我的事吐露出去，我定會讓她今天夜里就得消失在京城！”

    痛感那么直接，蘇祈脖子都縮進去了半截！

    第8章 她竟然有這么神？！

    距離蘇祈被威脅過后不到半個時辰，他居然又被蘇婼給削了！

    想他蘇二爺大小也是榮安坊內(nèi)能隍著走的人物，沒想到他竟然在蘇府被蘇婼拎住了后頸皮！

    是可忍孰不可忍啊，行走在前往前院的路上時，他每個毛孔每一根筋都在冒火！

    攥著手里的鎖鑰，他恨不能拿著它倒回去刮她的皮！她到底哪來的信心，就憑這兩個破鎖片就能把那把鎖打開？

    真是不自量力，給他等著！回頭要是開不了，看他回來怎么收拾她！

    “我要見父親?！?/br>
    回到前院門下，他咬牙按捺住心中的躁怒，讓管家吳淳遞話。

    吳淳看到他后立刻驚了：“二爺怎么又回來了？”

    蘇祈不耐煩：“聽不懂人話嗎？我是來開鎖的！”

    吳淳眼珠子都快跌下地來：“……二爺您當真？”

    蘇祈已經(jīng)不想跟他啰嗦了，撥開他就進了屋里。

    “父親，我回來了?！?/br>
    堂上的蘇綬已經(jīng)走到了銅箱旁側(cè)，正打算強行試一把，猛地聽到這句話，他抬起頭，正打算怒斥，蘇祈卻已經(jīng)走到了桌旁，拿著不知哪來的兩片做工粗糙的鎖鑰在那比試來比試去的。

    “你搞什么明堂？！”

    蘇綬十分驚怒，他來開鎖？簡直滑天下之大稽！“回去！再過來就打斷你的腿！”

    蘇綬為人嚴肅，蘇祈向來不敢在他面前亂來。眼下聽他越來越濃重的怒意，還是有些膽怯的。但他也知道自己無功而返意味著什么！他怎么能就這么回去呢？阿吉的生計都拿捏在蘇婼手里！要是這么容易放棄，他剛才就不會過來了！

    他當作沒聽到蘇綬的話，扭頭望著韓陌，躬身道：“敢問韓大人，您確定這箱子里有火藥，也有您要的證據(jù)是么？”

    韓陌皺了下眉頭：“當然?！?/br>
    要不然他這興師動眾的是干什么？

    東林衛(wèi)的人辦事還能有差錯？

    “好！”蘇祈點頭。

    既然成敗在此一舉，他又還有什么理由反對？父親再生氣，只要箱子打開了，他也不可能重罰他！

    轉(zhuǎn)過身后，蘇祈看準鎖上的孔眼，先按照蘇婼交代的，把短的那把取出來，不由分說，緊貼著鎖孔下壁插了進去！……

    “祈哥兒！”

    看他如此任性莽撞，蘇綬和蘇纘怒吼的聲音都變形了！滿屋子也頓時響起此起彼伏的驚呼聲，好些人都忍不住震驚站了起來！更有些還做出避讓之勢，生怕萬一引爆了火氣，結(jié)果卻傷及了自己！

    但與此同時，一道并不算響亮的“啪嗒”聲卻從鎖腔中傳了出來，精于鎖道的蘇綬敏銳地聽見，那分明就是熟悉的簧片彈開的聲音！

    蘇祈心頭好像涌上了一股熱血，他不再停頓，當下把另一把鎖鑰也插進去！隨后便聽得再度傳來兩聲輕響，而后銅鎖的鎖梁跳開了！那把兩寸來長的沉甸甸的銅鐺“匡當”掉落在地！驚呆的眾人沒有一個想到接住它，它便跳落在地上，彈跳出一串更加清脆響亮的聲響來！

    “真的打開了！”

    不知誰的一聲驚呼，剎時安靜的廳堂又瞬間沸騰！

    原先端坐的官員躬著身子從座位上向前探看，一雙雙眼睛瞪得有如銅鑼那般大，它們從地上的鎖移到蘇祈身上，又從蘇祈身上移回鎖身上，如此往復(fù)，緊接著便有呼哧呼哧激動的氣喘聲響起來，還有從腳跟挪動椅子的各種摩擦聲，不到片刻，屋里所有人就都圍到了桌子周圍！

    韓陌在原地略坐，隨后在宋延與竇尹伴隨下大步走近。

    確定銅箱完好而且銅鎖已經(jīng)順利打開，他看向蘇綬的目光更加迷惑了！

    蘇家這是搞什么？這不明明能打開嗎？家里一個半大孩子出來都能解決的事，他們卻拖了這么久，是故意的嗎？！

    合著先前不讓蘇祈出來，是他心里有數(shù)，擔心這孩子壞他的事吧？

    蘇綬這老狐貍！

    韓陌深深看了一眼蘇家兄弟，再轉(zhuǎn)向蘇祈，拍拍他的肩膀說道：“祈哥兒是吧？明天你來鎮(zhèn)國公府，我請你吃茶。今日之事回頭要是誰敢為難你，只管來告訴本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