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嬋朝他一步步走過去，準(zhǔn)備將藥碗按往常放置在床頭小桌上，卻被他先一步接了過去。

    他的手托在碗底，觸到了她的手指。

    四目相對，他抬眸瞧她，眼神又冷又厲。她心間微微一顫，忙垂下眸子，放任他接了過去。

    她將手背過去，不動聲色地縮了縮，上面仿佛還殘留著他的溫度。

    見他只是托著碗，卻并不下嘴，她想了想，好心提醒道，“會有些燙?！?/br>
    高行修抬眼瞧她，眼神有些暗示意味，卻見她只是淡淡垂著眸，并不迎接他的目光，自然也沒有任何表示。

    他心中微堵，仰起頭，一個人將藥慢慢喝完了。

    蘇嬋有些不自在站著，默默聽著他一點一點喝藥的聲音。突然，她蹙了蹙眉，臉色一變，猛地捂住嘴。

    “阿嚏——”

    一聲不大不小的噴嚏打破了屋里的寂靜。

    蘇嬋有些窘。高行修又冷又亮的眸子朝她看了過來，她往后退了幾步，臉微微紅，有些不好意思，“抱歉，我今日淋了雨，可能有些風(fēng)寒，別傳染給了你?！?/br>
    高行修不動聲色，將喝光的藥碗放下，淡淡道，“我要喝姜湯?！?/br>
    她剛才是打了一個噴嚏沒錯，不過他也用不著這般小心吧？蘇嬋心里腹誹，面上還是溫和問，“你是有哪里不舒服嗎？”

    他嗯了一聲，言簡意賅。蘇嬋在心里微微嘆了口氣，柔聲道，“好，你等一等?！?/br>
    過了一會，她煮好了姜湯端進來，他卻沒有接。

    “坐過來?！彼?。

    蘇嬋有些不明所以地看他，想了想，輕輕挨著床邊坐下，“怎么了？”

    高行修：“你喝?！?/br>
    蘇嬋有些懵，輕輕啊了一聲。

    “我說你喝?！备咝行夼c她平視，聲音又磁又沉，“不是不舒服嗎？”

    蘇嬋后知后覺明白了過來，心中頓覺得有些暖。不過這是他的碗，她怎可與之共用，委婉地拒絕了，“謝謝你的好意，不過還是你喝了吧，鍋里還有?！?/br>
    高行修卻仿佛沒有聽見，只是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看，眼底帶著無形的威壓，似有一種她不現(xiàn)在喝就不罷休的感覺。

    蘇嬋被這壓迫的眼神刺的毫無反抗之力，漸漸垂下了頭……算了，她喝就是了。

    她正準(zhǔn)備迎著頭皮低頭去喝，碗底被他不動聲色地接過。他端著碗，執(zhí)起湯匙舀了一口。

    “有些燙?！彼?，放在唇邊吹了吹，然后將湯匙遞到她的唇邊。

    蘇嬋頓時有些坐立不安，美眸劃過一絲慌亂，“我可以自己……”

    高行修沒有收回手，也不說話，只是沉沉地盯著她。

    蘇嬋面色發(fā)燙，到嘴的拒絕終于沒有再說出口，像是妥協(xié)，又像是懼怕，終究乖乖張了嘴。

    執(zhí)著湯匙的手修長有力，骨節(jié)分明。姜湯雖然辛辣，但溫度已經(jīng)溫淡，不熱不燙剛剛好。她喝了第一口，他執(zhí)起湯匙又吹一口，再喂給她。

    他喂一口，她便喝一口。兩人誰也沒有說話。月亮已經(jīng)爬出來了，淡淡的月輝灑在窗牖外，給屋里的一切踱上一層朦朧的銀邊。

    有幾縷發(fā)滑滑地垂了下來，她伸手隨意挽在了鬢邊。

    水蔥一般的纖纖玉指挑起黑色的發(fā)，將它輕輕別在了耳后。女郎垂眸喝著姜湯，神色克制又安靜，只是微微顫動的羽睫還是泄露了她的心思，緋紅漸漸彌漫上白皙的耳尖，原來她的眼下還有一顆淡淡的痣，生的極為妍麗。

    他淡淡收回目光。

    姜湯辛辣，灌在胃里整個身子都暖烘烘的，蘇嬋強忍著飽腹感，還是一口不剩地將其喝完了，喝完了最后一口，她幾乎是跳著一般站起了身。

    她笑容很勉強，對他道，“那我走了，你好好休息?！?/br>
    柴門再一次被闔上，淡淡的香氣也隨著佳人的離開而沉寂下去。高行修倚在床頭，單手枕在腦后，一個人靜靜看著屋里的夜色，神色明滅不定。

    他勾起薄唇，在黑暗里極輕極輕地笑了一笑。

    。

    不知是不是那碗姜湯的緣由，蘇嬋回屋之后便睡了一個好覺，夜里還起了一層薄薄的汗。第二天起床后，她一掃陰霾，頓覺神清氣爽。

    她站在庭院，伸了一個舒服的懶腰，呼吸著雨后新鮮潮濕的空氣,然后開始了每一天的打掃庭院的工作。

    今日蘇嬋在繡房里多待了一會，到了日暮西垂才回家，路過那片垂柳地時，楊氏今天又坐在河邊洗著衣服。

    “阿嬋。”楊氏看到她，招了招手，“你阿爹的病不要緊了吧？”

    “勞煩嫂嫂怪念著，已經(jīng)無礙了?！?/br>
    “那就好?！睏钍宵c了點頭，好奇道，“阿嬋，你最近怎么出來的這么勤快？都遇見你好幾次了。”

    蘇嬋怔了怔，溫柔笑道，“最近繡坊的生意多，又催的急，我便多接了一些單子，去的也頻了一些?！?/br>
    “你呀，是個懂事聽話的，我若是有你這樣一個女兒，也就知足了！”

    “嫂嫂說笑了。”

    兩人的聲音輕飄飄蕩在河邊。一處偏僻的角落里，黃四埋伏在樹蔭下，陰惻惻地盯著說話的蘇嬋。

    第6章 第 6 章

    ◎外人◎

    黃四這幾天偷偷埋伏在這里多時了，對蘇嬋的路線早就有了大略的掌握。這里是她每日的必經(jīng)之路，他又從剛才兩人的對話里聽出蘇嬋最近會天天出門，那么到了傍晚，她必然會路過這里。

    到了天將黑時，這里鮮少會有人。到時候趁著楊氏那幾個老婆子不在，他便將她一把捆了拖到這里行風(fēng)流事，那還不是想怎么樣就怎么樣。

    黃四惡狠狠地盯著蘇嬋看，舔了舔饑渴難耐的唇，心中升起勢在必得的念想。

    。

    十里大營，火把通明，亮如白晝。

    不斷有馬蹄聲嘶鳴響起，士兵們嚴(yán)陣以待，面色肅穆，身上均穿著盔甲戴著兜鍪，在篝火下折射出一道道冰冷的光。

    周奉年走了出來，鷹眼冰冷地逡巡著底下士兵?！斑€是沒有左將軍的下落？”

    “繼續(xù)去找！”

    士兵們訓(xùn)練有素地迅速散開，很快便消失不見，一個個火把如同星羅密網(wǎng)般投向了遠(yuǎn)方的暗夜中。

    周奉年望著那星星火光，不禁憂從中來。自左將軍墜崖后已經(jīng)整整過了五天，崖下幾乎翻了個遍，仍是沒有任何下落。將軍究竟去了哪里？

    視線中一道頎長身影順著火光悠悠走來，來到他的身邊，“周副將不必憂心，這沒有找到，也是一件好事。說明將軍一定還活著。將軍吉人自有天相，此次定會平安無虞?！?/br>
    周奉年轉(zhuǎn)頭，看向楊修文那一張面帶微笑的臉。不知為何，看到他的笑，他總是會感到一陣不舒服。文官與武將自古便不對付，他強壓住心中不耐，平聲道，“但愿如大人所言?！?/br>
    楊修文一臉笑吟吟，道，“我此次奉陛下之命，以隨軍使的身份前來督促平叛，雖然暴民已被鎮(zhèn)壓，但是左將軍卻下落不明。軍中不可一日無將，這段時間還請周將軍帶領(lǐng)其職，安撫流民，我回去之后，也好向朝廷有個交代。”

    “此事就不必大人cao心了。”周奉年道，“將軍治軍嚴(yán)厲，軍中素來紀(jì)律嚴(yán)明，就算是出了這等事，也不會自亂了陣腳。況且現(xiàn)在將軍生死未卜，并不宜亂了軍心。倒是現(xiàn)在，我有一件事需要大人協(xié)助，好回去一同上奏朝廷?！?/br>
    楊修文狐貍似的長眸掀起，悠悠道，“哦？何事？”

    周奉年看著他，一字一頓道，“我懷疑，軍中有內(nèi)鬼，和暴民沆瀣一氣，欲要置將軍于死地。”

    “周將軍莫不是在說笑？”楊修文神色微微訝異，似是聽到了一個什么笑話，“將軍戰(zhàn)神轉(zhuǎn)世，素有戰(zhàn)屠之名，又是我大蕭國的赫赫功臣。以人殺神，是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想要將軍的命？”

    周奉年并不說話。這個念頭其實在將軍墜崖的時候他便隱隱有了猜想。朝廷命他們此次率軍平叛□□，他們便奉旨前來了。這場□□平息的很順利，幾乎沒有費一兵一卒，但是卻在最后丟了一個將軍。如果軍中沒有內(nèi)鬼，暴民不可能在起初很是配合的情況下最后關(guān)頭又突然倒戈。一切細(xì)節(jié)現(xiàn)在細(xì)細(xì)想來都太過蹊蹺。

    就好像是，平息□□是假，暗算將軍才是真。

    或許……他心中突然有了更不妙的猜想。

    周奉年眸光一轉(zhuǎn)，作出一幅沉吟的表情，似是被他說服，緩緩道，“大人說得對?！?/br>
    “將軍英勇蓋世，誰又會去害將軍呢？也許是屬下多想了?！?/br>
    。

    落日溶溶，春風(fēng)徐徐，已經(jīng)有了柳絮，輕飄飄地飄在風(fēng)里，映的白墻黛瓦更顯一抹姝色。蘇嬋在廊下幫蘇大洗頭，兩人言笑晏晏，時不時傳出一兩聲笑，風(fēng)中飄過清淡又悅耳的笑聲。

    蘇大坐在廊下曬太陽，蘇嬋站在他背后，給他一下下梳著頭。

    她的動作很輕柔，“阿爹，您的白頭發(fā)又多了?！?/br>
    “人老咯。不中用了?！碧K大調(diào)笑道，“阿嬋嫌棄了？”

    “才沒有?！碧K嬋道，“我想一直守著阿爹，等到您老的走不動路了，還有我能夠照顧你。”

    “竟說胡話，你爹我這一把老骨頭還能行?！碧K大嘆了一口氣，感慨道，“等你嫁了人，時不時帶著孩子來看看我就行。阿嬋啊，你什么時候找個好人家嫁了，我也能和你早去的娘有個交代了?！?/br>
    “爹，不著急呢?！碧K嬋柔柔道，“就讓我再多伺候您兩年吧。”

    “你呀！你！”蘇大寵溺又無奈地?fù)u頭。

    高行修推開窗牖的時候，蘇大已經(jīng)回屋了，只剩下蘇嬋在廊下低著身子洗頭發(fā)。美人腰身下塌，背對著他，微微歪著頭，十指纖纖插在發(fā)間，一縷一縷搓洗著濕漉漉的長發(fā)，從側(cè)面看去胸前豐盈堆積，露出纖細(xì)的腰線，更顯得細(xì)腰如同酒壇翁口。

    高行修的目光肆意且緩慢地流轉(zhuǎn)在她身上，帶著一點他自己也沒有察覺到的暗沉與輕狂。

    蘇嬋洗好了發(fā)，一邊側(cè)頭擦拭著發(fā)尾，一邊緩慢地往屋里走。鍋中的米蒸好了，冒著屬于米飯的清香熱氣。蘇嬋盛好了飯。

    蘇大坐下，見蘇嬋自顧自坐在桌前準(zhǔn)備吃飯，不禁朝屋外努了努嘴，問道，“不去送給外面那位嗎？”

    以往每次做好了飯，蘇嬋都是先去端給高修的。

    蘇嬋的眼神不動聲色地暗了暗，低頭拿起筷箸，“我有些不舒服，怕過了風(fēng)寒給他。阿爹，最近這幾天你就替我送吧?！?/br>
    蘇大只得應(yīng)了，又想起高修那冷冰冰不近人情的樣子，心里有些犯憷，不禁嘆了一口氣，“你說他究竟是什么人啊，可別給咱們家惹禍上身才好?！?/br>
    “終究是個外人，還是個男人，等他傷養(yǎng)的差不多了，就讓他走吧。你還是未出閣的姑娘家，可別被人撞見了，省的亂嚼舌根?！?/br>
    蘇嬋低低應(yīng)了，“我曉得的?！?/br>
    她最近也是這么想的。

    。

    回家祭奠老母的教書先生這幾日終于回來了，李懷玉一早便去了縣學(xué)學(xué)堂。

    李懷玉的書房平日因著溫習(xí)的緣故，李母并不經(jīng)常進來打擾，如今他去了學(xué)堂，她便推開書房，準(zhǔn)備進去好好打掃一番。

    李懷玉平日里學(xué)習(xí)刻苦，經(jīng)常翻閱書籍，書案上的書籍一眼看上去亂糟糟的，有些不規(guī)整。李母關(guān)上窗牖，被風(fēng)吹著的書頁停止了翻動，她將一本本書籍整整齊齊地碼好。

    一張紙從底下壓著的書籍里輕飄飄落了出來。

    李母并不識字，看不出上面寫的是什么，但是她能看出這與李懷玉平日寫的字不太一樣，字跡十分雋秀用力，似是被人極其用心的一筆一劃所寫。而且偌大的白紙上，只寫著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