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茹點(diǎn)點(diǎn)腦袋，青娥轉(zhuǎn)回妝奩，拿簪桿沾了一點(diǎn)胭脂，“來，給茹茹眉心點(diǎn)個小紅點(diǎn)，茹茹也變美。”

    茹茹迫不及待，“變美就是花蝴蝶了?！?/br>
    青娥仔仔細(xì)細(xì)托著她小臉，給她點(diǎn)上?，在?她臉蛋上?用力親一親，“變美就是漂亮的小青蟲?！?/br>
    茹茹急得跺腳，“青娥耍賴皮，青娥耍賴皮，我不跟青娥玩了?！?/br>
    她扭轉(zhuǎn)身?往坐榻跑，馮俊成正?靠坐在?那兒笑眼瞧母女兩個斗嘴，一把將茹茹抱起?來，夸茹茹真漂亮。

    青娥透過鏡子望著他父女兩個，仿佛吃了一勺蜜糖，甜進(jìn)心坎，慢條斯理攃好唇脂，就為了將這一刻變得更為漫長?。

    總算打扮齊整，她過去拉拉馮俊成胳膊，“走吧，說好一起?上?街，我要和你在?街上?走?！?/br>
    在?順天?府就是有這點(diǎn)好，二人著常服外出上?街，壓根不怕被人盯著瞧。

    茹茹喜歡走在?兩人當(dāng)間?，讓他們提她胳膊蕩秋千，要是看見賣糖葫蘆的走過去，就手指著賣糖葫蘆的小販，晃動馮俊成衣擺，懇求大老爺買她糖葫蘆吃。

    馮俊成抬下巴示意王斑去買，自己蹲下來逗逗茹茹小手，“叫一聲爹，就給你吃。”

    “爹！爹爹！大老爺?shù)　?/br>
    茹茹興奮不已，滿口叫爹，眼巴巴見那串糖葫蘆去到他的手上?，然后自己再伸手將糖葫蘆簽子小心翼翼接過來。掉到地上?可就沒?有的吃了。

    舔一口，“好甜！”

    外頭的糖殼酥酥脆脆，一口下去嘗到里面的山楂，酸得茹茹直吐舌頭。

    青娥問她還吃不吃，茹茹又點(diǎn)點(diǎn)小腦袋急著吃第二口，吃到最后小肚子溜圓，被青娥將糖葫蘆奪過去，“不許吃了，你三顆我三顆，再吃牙齒就要壞了。”

    茹茹嘴里還含著一顆，手上?沾了點(diǎn)黏糊糊的糖，在?小肚子上?擦擦，眼瞧著順天?府街上?的繁華，和青娥點(diǎn)頭。

    回到府里，二人將茹茹交給施mama。青娥慢條斯理在?房里理理桌上?雜物，手里還拿著糖葫蘆，紅彤彤的果子外頭裹著糖，她也不舍得就這么丟掉，于是拿起?簽子嘗一口，咬下去差點(diǎn)沒?酸掉眉毛。

    青娥眼瞼直抽抽，轉(zhuǎn)臉見馮俊成走進(jìn)來，連忙過去要將嘴里的山楂渡給他。

    她酸得掉淚，扒著他胳膊把腳踮起?來。馮俊成這才剛進(jìn)門，身?后還跟著岫云和王斑，可她都送到嘴邊上?了，他也就自然而然將那顆紅山楂從她唇齒間?銜了過去。

    糖殼叫她吃了，只剩下酸，好在?他能吃酸，因此只是捂了捂腮幫。

    屋外王斑岫云反應(yīng)了片刻才看明白，王斑鬧個大紅臉在?門外就止步了，岫云還要跟進(jìn)去，被王斑拉住，使了個眼色。

    “拉我做什么？”岫云給他個大白眼，她手上?還端著熱水和巾子，馮俊成習(xí)慣從外頭回來先擦擦臉，還等著這盆水呢。

    王斑咂舌，與她擠眉弄眼，“沒?瞧見簽子上?還穿著兩顆呢？”

    岫云先是一怔，聽懂后臉上?紅云燒到脖子，將水盆往王斑手上?一塞，逃也似的跑了。

    跑幾步又回過頭朝門里望一眼，什么也沒?看著，只聽到青娥兩聲笑，將她臉笑得更熱更紅，卻又渾身?發(fā)?冷地跑開?了。

    王斑瞧她背影跑遠(yuǎn)，嘆口氣，替房里人將門關(guān)上?。心想著干脆趁什么時候送信回江寧，也將岫云一并帶回去。

    董夫人將她硬塞過來，為得是什么明眼人都看得明白，馮俊成不想和母親臨別前?起?爭執(zhí)，因此才將人帶了來，只怕一帶來，麻煩還在?后頭。

    那門一關(guān)，就關(guān)到了夜里。前?半夜月亮高?懸，灰濛濛的云遮蔽著彎鉤似的新月。

    深更半夜趙琪餓得發(fā)?慌，從屋里出來到廚房去尋摸點(diǎn)吃食，他大晚上?想著遇不到人，月亮又亮堂，懶得點(diǎn)燈，一瘸一拐穿著個短褂就打著哆嗦去了。

    “冷死了?！壁w琪在?灶間?翻了翻，找到個饅頭，又從腌菜缸摸了條醬瓜出來，一邊咬一邊往回走。

    走到臨近花園的地方，聽見兩聲貓兒叫春似的動靜，心里“哎唷”一聲，連忙壓低了肩膀，步入花園抓野鴛鴦。

    有點(diǎn)意思啊，想不到這馮宅里仆役不多?，膽子大的倒不少，還能湊成一雙，在?這黑燈瞎火的地方偷摸幽會。

    趙琪一腳探進(jìn)草叢，叫樹杈子在?腋窩戳了一下，險些沒?跳起?來，不想也將那“野鴛鴦”給驚動。抬起?臉面面相?覷，竟是岫云，她側(cè)身?坐著，趴在?涼亭的柵欄上?。

    趙琪趕忙四下張望，找她情夫。今晚可讓他來著了，這岫云暗地里沒?少給青娥冷眼，今天?就讓她栽在?他手上?！

    就見岫云伸手抹一把臉，吸吸鼻子，“你怎么在?這兒？大晚上?的，誰告訴你可以在?府里肆意走動了？哪來的鄉(xiāng)野村夫，怎的一點(diǎn)規(guī)矩沒?有？”

    趙琪撓撓手臂，“你都能走，我怎就不能在?這兒走動？”

    “…我是這府里大丫鬟?！?/br>
    “我還是馮俊成他大舅哥呢?！?/br>
    “呸！哪門子的大舅哥，你要臉不要？”

    趙琪反而咧嘴笑了，朝她走過去，一走近了才看清她臉上?水痕，睜圓了眼，“唷，大丫鬟大晚上?不睡，原是在?這兒哭呢。難不成是白日里白眼翻得太勤，夜里眼睛轉(zhuǎn)不回來了？”

    岫云本來還橫眉冷對，擺著一張臭臉，被他挖苦，霎時兩手掩面埋下頭去，噎噎咽咽地抽泣起?來。

    趙琪一聽，發(fā)?覺這不就是那“貓兒叫”么？感情沒?有情夫，是她一人在?這兒哭。

    他咬一口嘎崩脆的醬瓜，轉(zhuǎn)身?就走，“還以為抓著把柄了。大晚上?的不睡，跑院里哭喪呢？真閑得。”

    岫云抽抽搭搭，聽他嘴上?不饒人，哪見過這種臭男人？

    她抓起?裙裾，趕上?去照他那條好腿踢了一腳，抄小道快步走了，徒留下趙琪口咬醬瓜，抱腿嗷嗷直叫。

    第60章

    青娥過了陣如魚得水的日子, 宅子雖小?，五臟俱全?，宅門里攏共九個仆役, 每天早上在前院跟王斑點(diǎn)卯, 灑掃的灑掃, 洗衣的洗衣，忙忙碌碌有條不紊。

    宅子里的小丫鬟說起話帶著點(diǎn)鄉(xiāng)音, 青娥有時聽不明白, 還得比手畫腳，終于聽明白人家是?在跟她請安，心里樂得開花, 坐在塌上前仰后合地拍掌, 掩嘴笑道：“我可不是什么奶奶, 擔(dān)不起?你們給我行禮?！?/br>
    她被哄高興了, 翻箱倒柜找出幾件還算拿得出手的小?玩意, 有香包也有手絹，通通賞下?去, “我沒?什么好東西, 這些都是南邊帶來的，不值幾個錢, 你們拿去玩?！?/br>
    幾個丫鬟相視看了看，等?退出去才咯咯笑起?來，大抵是覺得這位奶奶還挺有趣的。

    眨眼來到中?秋，府里張羅起?團(tuán)圓飯, 趙琪白日里出去閑晃找賺錢門路, 夜里就回來做他?的“火頭軍”。他?手藝不賴，一身賺錢本事, 年輕時只愿意干那來錢快的，而今洗心革面做人，勤勤懇懇做菜。

    花將軍是?他?的赤兔，隨他?在廚房出征，偶爾絆他?一腳，管他?要口吃的，運(yùn)氣好掉塊rou下?來落在嘴邊，運(yùn)氣不好也有個脆爽的菜幫子給它嚼。

    岫云路過廚房傳菜，兩個眼睛盯著窗里射刀子，趙琪照她惡劣地笑，她在心里咒他?切菜切到手。

    今夜月圓，丹桂飄香，菜一道?道?擺上來，青娥架起?小?陶爐煮起?桂花酒，茹茹在不遠(yuǎn)處撅屁股撿小?桂花，撿起?來都?xì)w攏到她手邊，供她煮酒。

    她拿小?手點(diǎn)點(diǎn)，“煮給大老爺吃?！?/br>
    有的桂花已經(jīng)讓她攥蔫了，沾著點(diǎn)塵土，還有一只被悶死在她指縫里的小?飛蟲躺尸在花堆。青娥與她道?謝，贊她孝順。

    “什么時候能放呀？”茹茹眼里亮閃閃瞧著咕嘟冒泡的小?鍋，想親手將撿來的桂花放進(jìn)去。

    施mama額頭直冒汗，趕緊將桂花團(tuán)到手心里，牽茹茹去接水，“還得洗一洗，不然吃了要鬧肚子?！?/br>
    青娥舉頭看月亮，此時天還亮著，日頭在另一端緩緩?fù)?墜。桂樹上停了一只鳥，不一會兒又?飛來一只，一同隱進(jìn)樹影。原來樹上有它們的巢。

    馮俊成從垂花門外走?進(jìn)來，身上還穿著公?服，他?本可以先回房里換身衣裳，卻先來尋她。

    青娥笑著打趣，“你這回家就愛請安的毛病是?從小?養(yǎng)成的？這宅子里你最大，怎么你一回來，還要先見過我？”

    馮俊成手上提著北方式樣的團(tuán)圓餅，擱在桌案上，俯身與她輕聲道?：“本來想換了衣服再過來，只是?聞到酒香，遠(yuǎn)遠(yuǎn)瞧見你在這兒煮酒，就是?有八頭牛拉我，我都走?不動了?！?/br>
    “哼?！鼻喽鹈蜃煨?，梨渦印子極深，“叫你想起?什么了？”

    “想起?少年時家門口一位大嫂，我喜歡她，喝她賣的酒，在夜里偷偷見她?！?/br>
    饒是?青娥聽他?在耳邊這么說，也難免要紅一紅臉，“你膽子真?大！她哪會無緣無故待你好，就不怕她憋著壞要害你？”

    馮俊成只是?笑，“不光膽子大，孩子也很大了?！彼?在她發(fā)頂親了親，“我去換身衣裳，茹茹呢？”

    “給你洗桂花去了?？烊ィ业?你來了一起?喝這酒?！?/br>
    等?他?回來，就見他?一坐下?便捋高了袖子，拿起?酒盅與青娥面前的杯子碰了碰。

    青娥飲過酒，眨眨眼，后知后覺問：“怎么瞧你今天挺高興的，就因為又?見著你少年時的大嫂子了？”

    馮俊成飲過酒斂眸一笑，“萬歲爺看過了我送上去的公?文，都察院已經(jīng)派人去往杭州府，緝查秦家?！?/br>
    “是?么…”青娥執(zhí)酒勺的手一頓，將酒勺擱回去，笑起?來，“是?個好消息。”

    馮俊成知道?她的擔(dān)憂，掌心覆上她手背，“秦家一報還一報，我查不清的東西，都察院自會查清。”

    青娥點(diǎn)點(diǎn)下?巴，她固然心慌，可總要面對。禍?zhǔn)?她惹的，沒?有叫他?頂在前面一力承擔(dān)的道?理，事已至此，再說那些你牽連我我拖累你的傻話就不必要了。

    這晚上馮俊成領(lǐng)她到書房，從箱底拿出了兩只儺面具，當(dāng)中?龍女的一只從中?間裂開，又?被人拿糨糊補(bǔ)好，瞧著有些猙獰。

    青娥不想他?還收著這件舊物，當(dāng)年他?竟帶著這對面具北上，可那時她分明才剛騙他?不久……她手指撫過龍女臉上的裂，萬分動容地看向他?。馮俊成見她眼底水光漣漪，在她落下?眼淚之?前先吻住了她。

    她回應(yīng)著，雙手摸索著領(lǐng)他?往后退，順勢倒在塌間，拂開塌上一疊紙張，馮俊成也任由那疊紙隨衣裳散落，俯身扣上她腰肢。青娥叫他?掐得有些疼，卻不躲，就好像他?做什么她都能夠接受。

    他?汗水滴在她面頰，沒?進(jìn)她發(fā)間，青娥迷迷濛濛抓到一只面具，蓋在他?臉上，眼花耳熱朝著他?癡笑。

    他?接過去，將青面獠牙的儺面具戴在臉上，他?皮膚潔凈清白，卻又?身材高大，對比十?分懸殊。躬身的姿態(tài)沒?有改變，像頭會對所愛之?人心軟的野獸。

    青娥癡癡瞧著這樣一個他?，即便對明天一無所知，也格外有盼頭。

    江寧的中?秋就不如順天府那般調(diào)和，那天下?晌馮老爺就收到了馮俊成月前來信，看完板著臉，一逕到廳里吃飯。

    益哥兒尚未落座，但面前的菜盤子卻顯然動過。馮老爺一記眼風(fēng)掃過去，小?哥兒哆哆嗦嗦，嘴角還有沒?來得及擦掉的醬漬。

    白姨娘將益哥兒攬在身前，給他?擦擦嘴，以為劈頭蓋臉要惹來一頓訓(xùn)斥，馮老爺卻只是?走?到門邊去攙老夫人進(jìn)門，讓眾人落座。

    丫鬟埋頭布菜之?際，馮老爺從袖中?拿出一張信紙，遞給身邊的董夫人。

    “俊成來信了？”董夫人大喜，攤開信紙就看，看得合不攏嘴，沒?一會兒又?掩面難過，“我就知道?茹茹到順天府會生病，小?孩子都這樣，到不熟悉的地方吃了不熟悉的東西，脾胃不調(diào)，歲數(shù)又?小?，都是?避免不了的?！?/br>
    老夫人見她淚眼盈盈的，握握她的手，“你也知道?避免不了，小?孩子生了病恢復(fù)得快，茹茹又?皮實著，摔跤都不見得要落淚的小?丫頭，你擔(dān)心她呀，可就多余了，保管這會兒活蹦亂跳著?！?/br>
    董夫人擦擦眼下?淚，嘆了口氣。

    白姨娘笑道?：“這信送過來要大半月，早就能跑能跳了。太太這是?想茹茹了，茹茹一走?，院里冷清不少，益哥兒也說呢，茹茹不在，他?再也沒?找到過那么圓的石頭?！?/br>
    說起?這個，董夫人復(fù)又?笑起?來，“茹茹有本領(lǐng)，總能找到最圓的石頭和最直的棍子?！?/br>
    說了好半天，沒?人提起?馮俊成，都在刻意避免，不想中?秋節(jié)看馮老爺?shù)哪樕?/br>
    誰知他?是?個不點(diǎn)也要炸的炮仗，動筷前，見董夫人高高興興將信紙收好，板著張冷臉道?：“這信，誰也不許回?！?/br>
    他?這脾氣全?家人都清楚，沒?人愿意刻意觸他?逆鱗，何況今日還是?中?秋，因此董夫人沒?說什么，想著私下?里偷偷給順天府去一封信。

    馮老爺卻讀得出她心里話似的，“不許回，別叫我知道?你們誰私下?里偷偷給他?送信！”

    董夫人一把火叫他?給點(diǎn)起?來，那么些年她都忍過來了，唯獨(dú)這次不論如何都忍了，竟從座上站起?來，來不及發(fā)脾氣，眼淚先往下?掉，“這話什么意思？老爺是?不打算認(rèn)俊成這個兒子了？他?犯什么錯，不過是?喜歡一個貌美的女子，就要逐出家門了。噢，你還有個小?兒子，有恃無恐，左右將來家產(chǎn)后繼有人，俊成獨(dú)自在順天府，他?的死活就不必管了?！?/br>
    馮老爺不料董夫人如此說，怔愣當(dāng)場，碗還捧在手里，“你——”

    一聽這話，白姨娘也有些無處可逃，見益哥兒看向自己，伸手握了握他?桌案下?的胳膊。

    董夫人淚如雨下?，手指著他?，“你了不得，你兒子多，我又?能指望誰？早知道?我就跟俊成一架車去北京城！省得在這兒憋屈死也沒?有兒子給我收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