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欺瞞 第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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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娥念了那平安扣一整日,將玉佩藏在炕幾底下,等忙活一天,賣了幾兩酒,應付了幾個來瞧她顏色的男人,這才做賊似的躺到被窩里,將玉佩拿出來細細把玩。 真正的好東西,即便是不懂的人拿在手里,也曉得大有來頭。 玉身摸著潤得像塊豆腐,又沉甸甸的壓手,邊沿滾了一圈掐絲金線,這么好的東西,竟然隨隨便便就賞了派牌的荷官。 真不知那些有錢人整日過得是怎樣奢靡的生活,吃餅掉塊渣滓下來,都能將他們兄妹兩個喂得肚皮朝天。 正托腮想著,聽見有人開鋪門,扭臉只見窗格還沒投進亮光。她曉得趙琪不到雞鳴時分回不來,一下子有些心慌,轉(zhuǎn)念想沒準就是哥哥,旋即揣了平安扣在身上,披衣掌燈穿過小院,到鋪里去。 “誰呀?”青娥站在布簾后頭,側(cè)身問。 那半截布簾只蓋得住她上身,下身穿一條合襠白綢褲,披著件丁香色的纏枝紋長褙子,一雙腳趿拉著繡鞋,后跟踩在鞋幫上。 “娘子,是我。” 果真是趙琪回來了,只是他還帶回了別人,所以叫她娘子。 青娥透過布簾下的空隙,瞧見了幾雙腳。忙忙叨叨的是幾雙布鞋,有男有女,全都圍著桌旁的高幫掐金羊皮靴轉(zhuǎn)悠,事無鉅細地伺候。 “還有誰?” “馮府的成小爺,你睡去吧,我招待就是?!?/br> 馮府成小爺?便是那江寧織造府的少爺吧?青娥瞧見那雙靴子就再移不開眼了,她一手攏著褙子,一手撥簾,悄悄順那雙靴子往上看,只看見輕裘寶帶,玉佩絳環(huán),精細又氣派。 再往上,倏忽闖入男人探究的一雙眼,靴子的主人也正瞧著她,用他明媚如星的眼睛。他面如冠玉,年紀不大,只有十八九歲的模樣,卻展現(xiàn)出過人之姿,身披鶴氅氣度卓然。 青娥驚覺失態(tài),忙放下布簾躲避。 不過馮俊成已瞧見了她,匆匆一瞥頗感訝異,那雪膚花貌的女子,竟是寶局荷官的糟糠妻子。 第2章 雖說馮俊成住在酒鋪夾巷后的那片高門大院里,可他來喝酒卻是不順路的,大晚上跑這一趟,說來話長。 大約兩個時辰前,賭坊里人聲鼎沸烏煙瘴氣,這邊喊著“大大大”,那邊就嚷著“小小小”,聲音一浪高過一浪。 推進二樓雅間像是進了另一處與世隔絕的所在,屋里燒著熏籠,暖烘烘沁人心脾,還有清倌人緩挪蓮步,繞著八人牌桌奉茶。 趙琪正叮鈴匡啷地搖動篩盅。這把他坐閑家,時刻掛著點殷切的笑容,并不諂媚,恰到好處不至于讓人覺得怠慢。 “成小爺,這趙大哥你沒準見過的?!?/br> 馮俊成正抽空飲茶潤嗓,忽聽鄰座如此說,不由困惑舉目看向趙琪,此人面生得很,他斷不可能見過,“此話怎講?” 那人答疑:“他家的酒鋪就開在你家街后,搬來也有月余,聽說生意紅火,看來沒有成小爺?shù)墓?。?/br> 馮俊成改換坐姿,擺擺骨節(jié)修長的手,不在意地笑答:“應當見過。只我不大打街后過,那兒臨著老祖宗的居所,平日里都是她老人家的親信進出?!?/br> 趙琪都聽在耳朵里,笑一笑,擱下骰盅,“成小爺說的是,南門口那是馮家老夫人的居所,她老人家院里的丫頭手上要有閑錢,就愿意來買上兩杯酒吃?!?/br> 馮俊成問:“哪個丫頭?” “好像是叫…逢秋和望春?!?/br> 馮俊成笑,“我猜也是她們兩個?!?/br> 這牌桌上旁人提起趙琪都帶著有意無意的奚落,唯獨馮俊成開言體面,半點不因為趙琪的出身而輕慢。 人如其名,不光相貌英俊,行事作風更擔得上一個“豪俊氣如虹”的“俊”。 他是江寧織造府的小兒子,頂頭還有個早亡的哥哥和出嫁的jiejie,打從生下來就是馮家望眼欲穿的期冀。 最開始馮老爺給他起名俊臣,指望他承襲衣缽。后來靈陀山高人替他改字,說他是金命,“臣”字屬金,也不差,但若將臣字換做屬土的“成”,沃土生金,方可立與磐石之上,泰然安康,堅不可摧。 生來就有高人保駕,馮俊成二十年不到的歷程里,順風順水,從未受挫,他十八歲中舉,如今正在預備明年春闈會試,當然這也歸功于自身聰慧,讀書時下得苦功,玩樂時興致也高。 其實家里對他管教十分嚴苛,也因此物極必反,使得他就愛和那幫不學無術的爺們廝混,趁這幾日馮老爺不在江寧縣,甚至出入起了賭坊。 但他夜里不敢晚歸,于是早早退場。 趙琪道自己連日爛賭,妻子怨聲載道,也趁勢一道離去。 二人前后步入夜色,順路歸家,一個身邊嬌婢奢童,坐在轎里讓人抬著,另一個跟在邊上雙手揣進袖筒陪著說話。 趙琪仍在回味,揣著兩手道:“適才我兩張梅花,以為怎么也不能輸,竟對上成小爺一對雙天!輸?shù)眯姆诜?!?/br> 馮俊成也掀起轎簾應答:“運氣而已,今兒也不知怎么,從前手氣沒有這么好過?!?/br> 趙琪陡然側(cè)目,“成小爺可是金命? “是金命。” 趙琪手從袖筒抽出來,睜大了眼,“可巧!小的是土命!旺您呢!” 馮俊成覺得稀奇,笑了笑,“賭桌上還有這種說法,小小一張臺,竟還挨得上五行八卦?!?/br> 趙琪咂舌,“可不就是,下回小的坐您上家,保管您贏得更多。” 馮俊成大約是聽出趙琪話里話外的慇勤,也不真想贏錢,扯開去道:“你的酒鋪就在我家南門口,平日生意可好?” “酒鋪都是內(nèi)子在管,生意么也還成。成小爺可有興致過來坐坐?地方小了點但酒是好酒,下了牌桌頭腦太清醒,您說不吃點酒該怎么睡?” 話都讓趙琪給說滿了,也是吃準了馮俊成性子善好說話。 馮俊成見時候尚早,未加遲疑讓轎夫跟了去。 這便是前因后果,后來在酒鋪坐了坐,不料驚動入睡的趙家大嫂。 無意窺見她腳踩繡鞋,云鬢歪斜著躲在門后將他凝望,裊裊娜娜的一道影兒,黑發(fā)如瀑,面龐白皙。分明是馮俊成被隔簾偷看,他卻覺著是自己冒犯了她,大約美人總比凡人多占點理,叫他無暇怪罪。 回到家已是二更天。虧得馮府地方大,巡夜的老媽子們也由他院里的小廝搪塞過去,這會兒走角門回府,速速脫下大氅,接過丫鬟岫云遞上來的手爐,挑簾回進他布置得又香又暖的窩巢。 岫云抖抖手上氅衣,吹熄油燈,軟聲抱怨,“怎的越回越晚,今晚上劉mama過來查夜,險些將我魂嚇丟了?!彼鋈粶惤艘骂I,翕動起鼻翼,猛抬頭,“這是酒味?” 跟在馮俊成身邊的小廝王斑正要順嘴接話,被馮俊成一聲咳嗽制止。 鋪床的丫鬟紫瑩也趕過去聞,兩個丫鬟斷了案,圍著少爺要升堂,“天黑前回不來也就罷了,竟然還跑到外頭吃酒!” 馮俊成正沏茶來飲,被小丫鬟指著鼻子教訓了,才抬眼,不甚在意,“我看你們兩個才是長本事了,教訓到爺?shù)念^上。我今晚上在趙家酒鋪歇了歇腳,這才沾上的酒味,怎么樣?可還需要將我三堂會審?” 岫云托著那身衣服當真頭疼得厲害,“我們哪敢審你呀,教訓就更別說了。也不知道閑的沒事跑趙家酒鋪做什么,你還曉得你是爺,那是爺去的地方?” 馮俊成擱下茶盞,忽地覷向岫云,“你知道趙家酒鋪?” “知道。開了也有一段時日,最開始生意紅火,都是沖著那沽酒的婦人去的。”岫云露出些許嗤之以鼻的神色,邊說邊拿手打著波浪比劃,“聽說她身段像風擺柳,臉蛋兒比花還嬌,可賣的東西也就那幾樣,又不比別家賣得賤,新鮮勁過去生意也就淡了?!?/br> 紫瑩撣撣被面笑道:“我的爺,這些與你有什么相干,床鋪好了,來歇息吧,明早還要去見先生,見完先生老爺下晌就回府,要考你學問呢?!?/br> 馮俊成并無二話,若有所思洗漱一番,更衣就寢。 屋里靜悄悄,岫云吹了燈輕手輕腳走出屋去,窸窸窣窣和紫瑩在外間說起什么,落在耳中像極了散碎的雪片,輕盈地躁動著他的神思。 同一片靜謐卻寒酸的夜空下,青娥也未入睡,她輾轉(zhuǎn)一通倏地坐起身,透過窗紗眼光幽怨朝那扇還亮著的窗子望過去,心里郁結(jié)一口氣,怎么也疏通不了,旋即趿上鞋快步行至門邊。 她將門拉開,沖趙琪的屋子抱怨,“還不睡么?燈油不要錢了?” 那窗子暗下來,她還想說些什么,可是話到嘴邊又咽回去,重重將門碰上。沒事領個少爺回來,她才不信他沒動別的心思,若要重cao舊業(yè),她可不干! 翌日早晨太陽打西邊出來,趙琪下了熱騰騰的面條來敲青娥的門。 青娥早就醒了,坐在妝奩前梳頭發(fā),來來回回拿桂花油將發(fā)尾篦得黑亮亮的。 趙琪端了面進來嬉皮笑臉要她先吃,拿她手上梳子替她篦鬢角,“好青娥,昨夜里生哥哥的氣了不是?我曉得你氣什么,是你誤會我了,我叫那馮家少爺回來是為了我自身的前途,哪能是為了旁的什么?!?/br> 青娥卻不信,杏眼含恨,斜睨他道:“你答應過我的,往后就留在江寧不再躲躲藏藏四處搬家了,我們在這兒做生意養(yǎng)孩子,往后就過尋常日子,我這酒鋪才有起色,你要是反悔了,我肯定不原諒你?!?/br> 趙琪彎下腰去摟著青娥倔強的兩扇肩膀,“不是都說了,我叫那少爺來咱們家里是為了巴結(jié)他,往后從他身上多撈些好處?!?/br> 青娥將信將疑,趙琪對鏡捏捏她下巴,“真的,你瞧你,嘴巴撅得能掛油壺,快把面吃了,別等坨了。” 青娥一抖肩,“誰稀罕吃你的面?!?/br> 趙琪不怕哄不好她,隔空探手那么一抓,攤開手掌竟躺著一粒碎銀子,見青娥要接,又將手攥起來,“少爺給的酒錢,還不能叫你高興?” 青娥心內(nèi)歡喜,面上嘟囔,“他是喝了一缸子酒?哪有這么給酒錢的?!?/br> “人家愿意給,我們就收著。也不是騙來的搶來的,上哪找這么和心意的冤大頭?” 青娥總算展露丁點笑顏,唇畔一泓小小的梨渦,“那還不給我?” 趙琪將手背在身后,痞氣地抬起下巴,“過來拿嘛?!?/br> 青娥撲蝴蝶似的起身去奪,三兩下被哥哥從身后環(huán)抱,在她臉側(cè)香上一香,喟嘆道:“哥哥總是想著你待你好的,你這么好的女人,跟著我這個跑江湖的四處為家,我哪會辜負你?” 說是這么說,做又是另外一回事。 趙琪趁此時節(jié)和賭坊管事大力自薦,管事見他確有幾分手上功夫,又搭上了知縣少爺?shù)年P系,就讓他在賭坊做著,每月二兩白銀,看看場搖搖骰子。 青娥知道此事果真不是滋味,趙琪這就是吃定她了,相依為命到今日,比親人更親,早晚都是衙門書面上的一家人,哪怕青娥一直逼著他要他戒賭,日子久了也要被消磨得無話可說。 她脾氣強,為著他戒賭,本來十七八歲就好成家了的,硬生生拖到二十,越發(fā)被他吃得死死的。 以至于現(xiàn)在二人僵持著,表面看不出什么,其實都在拖,就看誰肯低頭服軟。 打從趙琪在賭坊謀了職位,便鮮少帶賞銀回來,原因是成小爺有日子沒去賭坊。 問他朋友是何原因,那縣太爺家的混世魔王哼笑了聲,睥睨趙琪道:“人家將來是要登科入仕的官老爺,和你說幾句話是抬舉你,怎的你還過問起人家的行跡來了?!?/br> 趙琪嘿嘿笑了笑,拱手道:“這不是擔心沒將成小爺給陪好,讓他覺得小的不夠得力,小的以幾位爺馬首是瞻,將來在江寧縣可還指望幾位爺多多提攜?!?/br> 這番話說得還算熨帖,知縣少爺撇下他,帶著三兩小廝兀自走遠。 留下一人對他道:“后天馮府里設宴給他家老夫人過五十大壽,你要真有這份心,就自己看著辦吧?!?/br> 五十大壽…趙琪忙不迭點頭,“噯!好勒!” 他揣摩著這句話,想起了老夫人房里常來酒鋪光顧的兩個丫鬟,旋即撫掌拍板,回家去尋青娥。 第3章 老夫人五十大壽,馮俊成也得以松一口氣。 他連日埋首書案,不知哪個多嘴的將他出入賭坊的事告訴了太太,害他被親娘數(shù)落,挾制著要他十日不能出門,否則就將他私自出府的事告知馮老爺。 貪玩不被知道也就罷了,若叫馮老爺曉得定然對他心生失望。 一失望,就要說他不如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