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懷念的 第94節(jié)
她曾幻想過重逢的場景,哪怕只是在幻想里,她也不敢這樣定定地看著周光彥。 然而這會兒,她目不轉睛盯著他看了許久,反倒把他看得不自在了。 他抬手摸摸腦袋,隨即抱著胳膊,微微歪頭,沖她笑道:“變化很大?” 不知為什么,沈令儀此刻竟放松下來,既不尷尬,也不生氣,還淡淡笑了一下:“瘦了,看著比以前疲憊,其他沒什么變化。” 周光彥也笑了,起身去飲水機那接一杯溫水。 “你胖了些,看著比以前健康多了?!彼阉旁谏蛄顑x面前。 沈令儀口干舌燥,確實很想喝水,捧起杯子輕聲道謝。 他搖搖頭,坐回原位,目光又落到她臉上:“在國外適應么?” 沈令儀一口氣喝完整杯水,放下杯子:“還行,挺開心的?!?/br> 周光彥點頭:“那挺好?!?/br> 兩人一時無話,都陷入沉默。 半晌,沈令儀忍不住先開口:“我走以后,林然他——” “他也挺好。讀大學去了。本來還不樂意,被我逼著去的。光有腦子沒點兒文化真不行?!?/br> 周光彥說完,起身又要給她接水,她忙搖頭:“不用,我喝夠了?!?/br> 他淡笑著坐下,目光挪到茶幾上的天使擺件加濕器上。 加濕器里噴出裊裊白霧,沈令儀在白霧后頭,美得如夢似幻。 周光彥靜靜看著,曾經壓在心頭的千言萬語,此刻一句也說不出。 他忽然意識到,其實那些話,說不說都無所謂了。 兩年的時光讓她走出陰霾,她過得很好,這就夠了。 他無需解釋,無需多言,當下兩個人能安寧平和面對面坐著,對他來說,便已是永恒的幸福。 他會永遠記住。 “我酒量很小,跟白星綺喝斷片兒了,有沒有——”沈令儀將鬢邊碎發(fā)攏向耳后,“有沒有發(fā)酒瘋出洋相?” 周光彥笑笑:“沒有,你喝醉之后很老實。” 沈令儀暗自松一口氣。 又是長久的沉默。 她抬頭看看墻上的鐘,凌晨四點。 天亮至少還得等兩個多小時,她不像剛才那般不自在,但畢竟是在他家,要說完全放松下來,也不可能。 多少還是有點兒別扭。 周光彥打破沉默,問道:“這次回來多久?” “挺久的,過完春節(jié)再走?!彼f,抬頭看著他,“我想請林然吃頓飯?!?/br> 她以為周光彥會拒絕,沒想到他聳了聳肩,面上掛起淡笑:“你想請誰吃飯都行,不用問我?!?/br> 她又感覺有些窘,低頭聲音變?。骸傲秩划吘故悄愕艿?,所以我想著,還是征求一下你意見?!?/br> 出乎意料的是,周光彥目光淡然又平和:“你是自由人,你有想見任何人的自由?!?/br> 沈令儀愣了愣,垂眸盯著放在膝蓋上的雙手,搖著頭笑笑:“你以前那么霸道一人,忽然這么開明,還挺讓人驚訝的?!?/br> 周光彥沉默,也垂下眼眸。 他很想說,以前自己不懂得怎樣愛一個人。 又覺得現在說這話,沒有任何意義。 沉默一小會兒,他抬起眼皮看過去,深邃的眸子里,是萬千不可言說的柔情。 “你開心就行。”他說。 沈令儀不作聲。 等了一會兒,他又挑起話頭:“宋臨有告訴你,后來發(fā)生的事兒么?” 沈令儀搖頭。 周光彥給自己倒了杯水。 “我把程予希送進去了。牢里有女犯人‘關照’她。她這人心理和身體素質都不行,很快就受不了了,”周光彥指指腦袋,“這里出了問題?!?/br> 沈令儀沒想到是這么個后續(xù),有些驚訝:“瘋了?” 周光彥點頭。 沈令儀追問:“然后呢?” 周光彥勾了勾唇:“繼續(xù)服刑唄,聽說瘋了之后更惹人厭了,總被其他女犯人欺負?!?/br> 那雙深邃的眸子里,目光陰鷙。 沈令儀忽然毛骨悚然。 她沒有繼續(xù)往下問,他也不打算往深里講。程予希這個結局,算是給她一個交代。無論如何,他希望她知道,自己一定會讓傷害她的人,付出千百倍代價。 長久的沉默過后,沈令儀抬頭看著周光彥。 “剛出國那年,我聽白星綺說,你生病住院了?!?/br> 他淺淺搖頭,唇角掛起淡笑。 與提及程予希時的冷笑不同,周光彥對沈令儀的笑,完全是另一種笑。 一種很難用簡單詞匯來定義的笑。 這笑容很復雜,包含太多情緒。 有無奈,有苦澀,還有萬千說不清道不明的柔情和不舍。 “白星綺也是個嘴上沒把兒的?!彼Φ?,“小問題,手術完住了幾天院就出來了?!?/br> 沈令儀見他臉上倦色難掩,好意提醒:“還是要注意身體?!?/br> 他挑眉,頗有些驚訝:“關心我?” 沈令儀皺了皺眉,趕緊解釋道:“純屬善意的提醒?!?/br> 他笑了笑,別過臉,片刻后又轉回來看她:“謝謝您了?!?/br> 還是那股子京痞味兒。 沈令儀不再言語。他仍看著她,目光里有她看不懂的復雜情緒。 她不知道,周光彥這兩年對自己最有一個定位,那就是“將死之人”。 他在電話里對周聞笙說,自己過一年少一年,并不是什么自嘲的玩笑話。 高強度的忙碌和長期情緒低落郁郁寡歡,讓他明顯感覺自己體質大不如前。 他就這么默默看著沈令儀,看了很久很久,想把她此刻的模樣烙在心里。 在所剩不多的余生里,永遠銘記。 或許等他死的那天,沈令儀會訝異,會震驚,她會不會難過? 往后余生,再回想起他時,她將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 周光彥不得而知。 時鐘指向凌晨五點。 沈令儀忽然開口:“周光彥,我已經不恨你了?!?/br> 他面容一震,心底情緒翻涌。 有句話說,“愛的反面不是恨,是冷漠”。 她不恨他了,也就意味著,在她心里,他永遠變得無足輕重了。 “是么?”他笑起來,唇邊顯出兩個梨渦,“可我還是覺得以前挺對不起你的。” 他抬頭,收斂笑意,神情嚴肅而正經。 “沈令儀,對不起?!彼谅曊f。 她搖搖頭,笑了:“沒必要,真的,都過去了?!?/br> 也不知怎么,冥冥之中像是收到了某種上蒼的提示,她忽然覺得,面前的男人有種不堪一擊的脆弱感。 仿佛被陰影籠罩,隨時都可能如一陣青煙般消逝。 “周光彥,其實如果給我多一點時間,別騙我,別威脅我,或許我們這段感情,會美好很多。” 提起過往,她沒由來的眼眶一熱。 “后來我想了很久,覺得自己不是一點問題都沒有。我曾經恨了很久我自己。恨自己輕浮又愚蠢??墒俏蚁?,那天晚上,我也動了情的。還有我大一發(fā)燒那次,在你辦公室里睡了半天,起來站在休息室門口,看見你認真工作的樣子,其實我也心動過?!?/br> 她低頭,一眨眼,掉落幾滴溫熱。 “你知道么?真正讓我放下恨意的,竟然是承認自己真的愛過。周光彥,你真的很帥很帥,真的特別特別有魅力。當我不再自我欺騙,坦誠面對自己時,我才發(fā)現,解脫就在一念之間。 “我們在一起,三年多不到四年,這期間吵過無數次架,可以說兩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你霸道,偏執(zhí),可最后耐著性子哄我的,總是你。你說過會疼我,寵我,我以前太恨你了,從來不覺得你真正做到過。分開以后,再回想起那些點點滴滴,又覺得其實自己在你心里的分量,特別重。 “可是周光彥,你再愛我,再疼我,再寵我,你也不會娶我。這讓心高氣傲的我,怎么甘心呢?我反復告訴自己,我不愛你,我恨透了你,可我還是忍不住會幻想,如果我能嫁給你,是不是曾經那些只在你和別人口中,而我完全感受不到的疼愛恩寵,會因為這場婚姻,變成實實在在的一種幸福。 “我跟了你快四年,最后什么也沒有。你都要訂婚了,結婚也不遠了,卻還不肯放我走。你讓我把孩子生下來,你說我和孩子你都要,你說除了婚姻,你什么都能給我。 “可是周光彥啊,那個時候的我,只想要婚姻,后來我回頭看,才知道自己從來不是真正想逃離,我的心口不一,我的矛盾糾纏,都是因為我想嫁給你,我想讓我們的三年變成四年,四年變成永遠。 “今天我能毫無保留告訴你這些,不是因為我還想嫁給你。我會哭,也不是因為我還在乎你。我只是心疼那時候的我自己。十八歲的我什么也不懂就跟了你。我不懂你,更不懂我自己。 “我不知道這話說出來,你信不信,信幾分,可我總覺得,還是告訴你比較好?!?/br> 她終于抬起頭,漂亮的眸子里是亮晶晶的水珠。 “周光彥,我希望你幸福。因為我現在很幸福。人在匱乏的時候,心胸很難寬廣,當我不幸福時,我希望你承受加倍的痛苦??晌乙呀浄畔铝耍蚁硎艿搅苏嬲陌矊幒涂鞓?,所以我希望,你也一樣。” 她淚眼迷蒙,看不清面前的男人是一種怎樣的神色。 這番話很長,她慢慢說著,無論是低頭還是抬頭,周光彥的目光,始終望向她,表情也始終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