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廚子更沒算到的一筆賬就是，就是做這幾個簡單的飯菜，除掉賦稅，省了官家老爺這一塊的供奉，比起以前郜縣令他們在時，天天在客棧里擺宴席的凈利還要豐厚。

    申時處，各縣縣令陸續(xù)到了縣衙公堂，與其他縣的公堂不同，公堂里擺著高高低低，新舊不一的條案長凳。

    蘇捕頭與蘇錢糧他們在門口幫著迎接安排：“大家都隨便坐，條幾長凳不夠，隨便借了幾張，不分主次，隨便坐。案幾上有薄荷茶，渴了自己倒著喝。”

    眾人沒見過這個陣仗，心里七上八下，想要多問幾句，值房那邊走來一個年輕俊朗的男子，他身上未穿官袍，只穿著一身半舊的青色細(xì)布長衫，手上拿著一碟紙，邊走邊與一個臉上有疤痕，儒雅的中年男子在說著什么。

    謝縣令率先起身見禮，其余人見狀，紛紛起身跟著拱手作揖。

    程子安神色溫和，與大家頷首還禮，道：“大家都坐吧，我官袍還未趕制出來，只能穿常服。天氣熱，要是你們熱得受不住，領(lǐng)口可以解開一些，身子要緊，莫要拘禮?！?/br>
    眾人坐了下來，程子安走上公堂，在案后坐下，程箴則拿著程子安先前手上的那碟紙，每人面前發(fā)了一張。

    程子安坐在上面，眼神巡視了一圈，然后停留在最左側(cè)的中年微胖官員身上：“初次與大家見面，還不認(rèn)識，大家都報個名號，來自何處?！?/br>
    中年微胖官員愣了下，起身拱手作揖，略微緊張地道：“下官乃是黨山縣的縣令高鳴祿，見過程知府?！?/br>
    程子安頷首微笑回禮，“原來是高縣令，坐吧?！?/br>
    接下來，諸位縣令，除了謝縣令之外，一一做了介紹。

    程子安朗聲道：“諸位面前，是關(guān)于差使費的細(xì)則，大家仔細(xì)閱讀一下。半柱香后，大家提出問題，提問的時長，在一炷香的功夫之內(nèi)。若還有疑問，留待正事說完，再繼續(xù)解答?！?/br>
    大家面面相覷，看到程箴點燃了香，來不及多想，下意識讀起了紙上的細(xì)則。

    細(xì)則寫得非常清楚明白，用詞精準(zhǔn)，比大周律還要易懂，無任何模棱兩可之處。

    首先，細(xì)則規(guī)定了公使錢的使用，各縣縣令到富縣來，能享用到的標(biāo)準(zhǔn)。

    三菜一湯，包含一葷一素一主食。路上的花銷，有朝廷驛館，則歇宿在驛館，若無驛館，可投宿客棧。

    投宿客棧，每人可帶一名師爺或隨從，如數(shù)核銷花費。

    核銷花費時，必須附上詳細(xì)的清單：投宿何間客棧，價錢幾何，點了幾個菜式，分別是哪道菜，價錢幾何，酒水幾何等等。

    車馬費用，則按照里程補貼，每里路補貼二個大錢。這個價錢，比在大車店拉客的費用要貴。

    要是自己備馬車，車夫出行，則要看車馬的好壞，與車夫每月的月例了。

    大家看完之后，明白程子安是要懲治奢靡，不過他們以前可從沒見過公使錢，也不是經(jīng)常離開轄下的縣，皆沒有疑問。

    程子安多次確定之后，道：“既然你們都沒有疑問，口說無憑，都簽字畫押吧?！?/br>
    程箴莫柱子與蘇錢糧他們一起，幫著拿了筆墨印泥上前，大家在確認(rèn)書上紛紛簽了名，按了手印。

    程子安朗聲道：“你們這次前來富縣的住宿與飯食，皆會照著此方案施行，其余多出的客房與飯菜費用，皆由你們自己去會賬?！?/br>
    擦拭著手上的印泥，大家總算隱約明白了些什么。

    至少有一點，他們能確認(rèn)，程子安辦事從無廢話，真是雷厲風(fēng)行。

    謝縣令損失了家產(chǎn)，心里一直憋著股勁，想著程子安要如何沒收其他人的家財。

    誰知程子安一開始，就在這些小錢方面計較，不禁有些失望了。

    莫非，程子安是怕大家一起反抗，他這個知府也坐不穩(wěn)了？

    程箴遞了賬本上去，程子安翻開，找出黨山縣的那一份念了，問道：“高縣令，這些年來，黨山縣拖欠的賦稅，打算何時還清？”

    謝縣令一下激動起來，心道來了，終于來了！

    高縣令立刻苦著臉，說了一大堆的理由：“地里莊稼的收成不好，天公不作美，隔三差五顆粒無收，下官實在是盡力了??！”

    程子安也不打斷他，聽完后神色平靜地問道：“那高縣令可有何計劃，比如要如何改善遇到的問題？若是有，高縣令盡管提出來，府衙能做到的，我定當(dāng)盡全力支持高縣令?！?/br>
    高縣令皺著臉，唉聲嘆氣道：“程知府，天公不作美，下官實在是無能為力啊。地里的莊稼收成不好，黨山縣也沒甚產(chǎn)出，做買賣的人都不愿意來，鋪子也收不到幾個商稅。程知府，今年黨山縣地里的小麥仗勢很是不好，收不到幾顆糧食，還有好些地，連種子都收不回去，還要請程知府幫著向朝廷寫折子，請求朝廷賑濟?！?/br>
    其他縣紛紛附和，只有三臺縣的寧縣令沒做聲。

    寧縣令四十歲出頭，官袍衣袖都磨得發(fā)白，黑瘦的臉，眉頭一直皺著，使得他看上去生生老了十歲。

    程子安不動聲色將眾人的反應(yīng)瞧在眼里，抬手往下壓了壓：“諸位別急，若是有問題，待我問到的時候再提出來?！?/br>
    大家便住了口，公堂安靜下來，程子安繼續(xù)問高縣令：“高縣令，你沒任何計劃，也無法改變現(xiàn)在黨山縣的現(xiàn)狀，換句話來理解，朝廷不但收不到黨山縣的任何糧食賦稅，須得一直補貼賑濟，還要支付高縣令的俸祿，可是這樣？”

    公堂里的空氣，一下好似凝固了，變得沉重起來。

    大家都是聰明人，程子安的話，就差點沒指著他們鼻子罵，他們就是一群白吃白喝，沒任何用處的廢物！

    高縣令臉色漲紅，瞄到身邊坐著其他縣的縣令，心道不止是黨山縣，他們皆如此，心下稍定，辯駁道：“下官著實無能，還請程知府指點?！?/br>
    程子安對著高縣令的將軍，從容不迫道：“高縣令前來富縣時，可見到了地里的莊稼？”

    一到富縣境內(nèi)，沿路慣常見到的蕭索，頓時變了翻模樣。

    地里的小麥逐漸成熟，麥穗飽滿，麥稈粗壯，一看就知道仗勢良好。

    除了小麥，空地處長著綠油油的芋頭，牛泡在水里，小童與老翁，在陰涼的樹下或玩耍，或忙著割草。

    雖然茅草屋依舊破爛不堪，百姓蒼老枯瘦，他們身上的生機，卻是別處見不到的景象。

    高縣令吭哧著，半晌后憋出了一句：“程知府曾做過富縣縣令，將富縣治理得當(dāng)，下官佩服不已，定會虛心學(xué)習(xí)，還請程知府指點?！?/br>
    程子安笑了下，指著一直憋著一股氣的謝縣令道：“高武縣的欠稅，已經(jīng)全部償還?！?/br>
    眾人頓時看向謝縣令，除了驚訝之外，面對著短暫的上峰，神色很是復(fù)雜。

    謝縣令面對著他們的眼神，暗自懊惱了下，不過他很快就挺直了背，道：“高武縣的確已經(jīng)償還了歷年來積欠的賦稅，賬目清楚，諸位要是不信，我這里有收據(jù)，可以給諸位看個清楚明白?！?/br>
    謝縣令很是積極，拿出了他的收據(jù)，遞給了身邊的人。

    收據(jù)并非一張，而是訂在一起的清單，金餅幾何，白銀幾何，紅寶石幾顆，珍珠幾串，詳盡清晰。

    眾人傳閱完，屋子里的空氣，比先前還要膠著，連呼吸都困難起來。

    大家神色各一，汗水撲簌簌往下掉落。

    謝縣令給他們的收據(jù)，他們無不明白，這是謝縣令的私產(chǎn)！

    至于先前富縣郜縣令之事，大家都風(fēng)聞了一二。

    程子安不但毫發(fā)無傷，還迅速升任了云州府的知府，曾經(jīng)的謝知府變成了謝縣令，拿家產(chǎn)抵了欠稅。

    朝廷那邊，明擺著支持程子安沒收他們的家財，拿來抵消賦稅。

    眼下的問題是，究竟是老實交出私產(chǎn)，花錢消災(zāi)。

    還是大家齊心協(xié)力聯(lián)合起來，一并抗議？

    作者有話說：

    第124章 124 一百二十四章

    ◎無◎

    屋內(nèi)雅雀無聲, 氣氛沉重。

    這時寧縣令站起了身，拱手見禮，朗聲道：“三臺縣歷年來, 缺乏種子, 耕牛，農(nóng)具, 種地的百姓人力不足, 下官曾無數(shù)次上書, 請求府衙支援，朝廷賑濟，終是沒收到回應(yīng)。下官身為三臺縣的父母官，未能做到幫扶百姓，回報朝廷, 實乃慚愧至極。下官已經(jīng)盡力，所得薪俸，大多都散了出去，救助百姓, 下官家境貧寒，著實無法償還歷年來所欠的賦稅, 還請程知府體諒?！?/br>
    其他人一聽, 尤其是高縣令，連聲附和道：“下官亦如此，比不過謝縣令富有, 就是想自掏腰包, 囊中羞澀, 也拿不出來?。　?/br>
    謝縣令見高縣令還陰陽怪氣, 當(dāng)即就要跳起來, 此時寧縣令又開口了：“下官愿公布家財，留在富縣，請程知府差人前去三臺清點家財?！?/br>
    寧縣令的話，無異于一道驚雷劈下。

    “寧縣令，照著你話中的意思，豈不是要程知府差人去抄家？”

    “我乃是朝廷命官，就是要抄家，也得大理寺刑部共同定罪，我究竟犯了何罪，你總得給我一道罪名，不然何以服眾？”

    “程知府，敢問此舉可有依著和條朝廷律令，可有朝廷文書，圣上旨意？”

    謝縣令聽得聽得腦子嗡嗡響，他當(dāng)時怎地沒想到拿這些來還擊呢？

    不過，謝縣令看到公堂上端坐著，神情淡定的程子安，后悔不甘變成了冷笑。

    瞧這些蠢貨，還在那里掙扎。

    誰不是家財萬貫，還在那里裝蒜！

    真要查，除了寧縣令的賬目勉強好看些，其余人，全都跑不掉！

    程子安等他們吵了一陣，拿起從未用過的驚堂木，啪地一下敲在公案上。

    眾人一驚，皆停下說話，抬頭看向程子安。

    以前他們是坐在程子安位置上之人，眼下雖坐在堂下，到底矮了一截，從俯視變成了仰視。

    程子安目光緩緩在眾人臉上掃過，那股威壓，令他們情不自禁眼神躲避，不敢與他對視。

    “諸位的說法很有道理，是該有罪名，由朝廷定罪。究竟是發(fā)配，流放，我堂堂一知府，熟讀大周律，得了圣上的信任，特意將我派來云州，怎能私設(shè)公堂，辜負(fù)圣上的厚愛?！?/br>
    程子安笑容不變，道：“待會我就寫折子回京，讓刑部大理寺來查。說起來，刑部段尚書他們，我許久都沒見過了，能見到老友，還真是高興?！?/br>
    話一落音，公堂上再次變得落針可聞。

    程子安是領(lǐng)了圣上的秘密旨意來了云州府，起初的富縣縣令，只是障眼法而已。

    否則，程子安如何敢對郜縣令，以及謝縣令下手？

    程子安又如何能在短短時日內(nèi)，升遷為知府？

    刑部與大理寺，程子安曾與他們一起辦過案，還是讓大周官場變天的大案，云州府曾經(jīng)被涉及，知府被拿下，他們一清二楚。

    要是刑部與大理寺真來辦案，他們肯定會偏向程子安，他們本身就一筆糊涂賬，手上不干凈，絕對討不了好。

    要是真被貶謫會流放，他們的子孫后代，因著他們的罪責(zé)，就此斷了科舉入仕之路。

    要是拿錢免災(zāi)，還能繼續(xù)當(dāng)官，不會影響到子孫后代。

    大家心里打起來小九九，各自盤算得飛快，謝縣令左顧右盼，看著他們的反應(yīng)，鄙夷不已。

    天色漸漸暗下來，福客來照著時辰送了飯食來，程子安招呼道：“大家先用飯，飯后就回去歇息吧，明早辰時中，回到衙門來繼續(xù)議事。這次的飯食錢，由我結(jié)算，姑且當(dāng)做大家以后的飯食標(biāo)準(zhǔn)?！?/br>
    伙計們送上食盒，大家都愁眉苦臉，哪有胃口用飯。聽到是以后他們核銷公使錢的標(biāo)準(zhǔn)，打起精神揭開了食盒。

    食盒里的飯菜雖然新鮮，對他們來說，著實太過寒酸了些。

    程子安與程箴，連著蘇捕頭蘇錢糧，與他們的菜式一模一樣，幾人隨意坐了，埋頭吃了起來。

    大家跟著拿起了筷子，屋內(nèi)一陣窸窸窣窣，無論他們心里做何想，在程子安將食盒里的飯菜用光時，多多少少都用了些。

    伙計前來收拾食盒，吳掌柜一并來了，送上了清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