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43 四十三章

    ◎無◎

    大周過年習(xí)俗除塵穢, 畫門神桃符，貼福字春牌，士庶同俗。

    忙碌一年的百姓, 地里的小麥長得綠油油, 稻田在收割稻谷之后就翻過，待年后鞭春牛時(shí), 再蓄水平整。

    莊稼人難得悠閑, 村里的人除了趁著天氣晴好, 上山去打些柴，就忙著準(zhǔn)備過年。得閑的時(shí)候多了，村西的大榕樹下總是聚滿了人，曬著太陽說閑話。

    媒婆亦趁著這段難得的清閑，忙著走鄉(xiāng)竄戶說媒。

    午后日光撲面, 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大榕樹下坐滿了人。李媒婆一走近，便有人打量著她，攀談打聽。

    “李媒婆, 好久都不見你了，這次來我們村, 你又要給哪戶人家拉姻緣？”

    李媒婆來過幾次村子, 彼此都混了個(gè)臉熟。她嘴上功夫厲害，說話向來滴水不漏，臉上堆滿笑道：“八字都沒一撇的事情, 哪能隨意張揚(yáng)。沈三娘子, 倒是聽說你家二郎年后就十五了, 我李婆子給你保個(gè)孝順的兒媳可好？”

    沈三娘子撇嘴不說話了, 她家二郎早就看好了娘家侄女。

    李婆子做媒厲害, 收錢也厲害，無論成與不成，只要上門就得給二十個(gè)大錢，她可舍不得。

    “李媒婆去了莫二牛家，他家草兒招了哪門貴婿？”

    莫二牛家離大榕樹下近，好事的人一直盯著李婆子，看到她進(jìn)了籬笆院門，便眉飛色舞說了起來。

    “還貴婿，不是那窮得吃不起飯的，誰舍得將自家的兒子送出去做上門女婿？”

    “我活了這一把年紀(jì)，還從未見過呢，有了兒子還招上門女婿，以后的香火都算不清楚了。”

    有婦人卻聽得不大樂意了，笑罵道：“鄒癩痢，你能娶到親，多靠你阿娘的錢。只你家的鄒小癩痢，只怕沒這個(gè)福分了?！?/br>
    “瞧你這模樣，想要去做上門女婿，恐怕都沒人要。”

    鄒癩痢生得矮小黝黑，銅鈴般大的眼睛，眼白多過眼黑。要是晚上乍一遇到，會(huì)被嚇得以為是□□成了精。

    加上年輕時(shí)身上經(jīng)常長膿瘡，留了一身癩痢疤，鄒癩痢這個(gè)名號(hào)，隨即就傳開來了。

    幸虧鄒癩痢的親娘當(dāng)年勤快能干，織得一手好布，積攢了幾個(gè)大錢。鄒癩痢生得丑，相看了好幾個(gè)姑娘，實(shí)在是嫌棄他丑，親事都沒成。

    鄒母無奈之下，只能出錢替他買了一個(gè)媳婦回來。

    鄒癩痢的兒子生得肖似他，同樣不愛干凈，天氣一熱，身上就長滿了膿包疙瘩，村里人都叫他鄒小癩痢。

    鄒母去世了，鄒癩痢的妻子沒婆婆織布的手藝，累死累活種地，鄒家與村里大多數(shù)家一樣，頓頓飯都要勒住肚皮，從不敢敞開了吃。

    鄒癩痢被戳中了痛處，惱羞成怒想要罵回去，可這幾個(gè)說話的婦人，平時(shí)厲害得很，下地吵架，樣樣都不輸給男人。

    吵架吵不過，動(dòng)手鄒癩痢也發(fā)憷，不一定能打贏，裝腔作勢胡咧咧了幾句，就縮著脖子不做聲了。

    有人酸道：“莫二牛攀上了程老爺家，人家開始發(fā)達(dá)了，與你我這些泥腿子自是不同了呢?！?/br>
    “別的村聽說了莫二牛家的事情，現(xiàn)在家中姑娘說親，媒婆都要多問一句，是要招上門女婿，還是嫁人。真是，我們清水村姑娘家的名聲，都要受到莫草兒連累，以后說婆家都難嘍！”

    “誰叫你沒本事，給你家姑娘找不到程老爺撐腰......，咦，那不是程老爺？”

    程箴手上提著一個(gè)包袱，正朝著莫二牛家方向走來。

    “程老爺又給莫二牛家什么好東西了，嘖嘖，莫二牛家真是發(fā)達(dá)了??！”

    大家一起朝程箴看去，艷羨的目光，直直盯著他手上的包袱，幾乎挪不開眼。

    程箴遠(yuǎn)遠(yuǎn)地朝他們頷首打招呼，有人忍不住酸道：“程老爺真是大善人，待莫二牛家真好，還親自送東西去他家呢?！?/br>
    程箴笑道：“我替大家寫了些福字，放到莫二牛家中，你們?nèi)粲信d趣，皆可去他家領(lǐng)上一份?！?/br>
    過年貼春牌的福字，最便宜的一張，都要三個(gè)大錢。程箴書讀得好，大字寫得俊逸，要是他寫了去街頭賣，一幅春牌至少要十個(gè)大錢。

    聽到能拿免費(fèi)的春牌，大家都不禁喜上眉梢。

    可是，要去莫二牛家領(lǐng)___

    孫三壯眼睛咕嚕嚕來回轉(zhuǎn)動(dòng)，嬉皮笑臉道：“程老爺，莫草兒的親事，十里八鄉(xiāng)都傳遍了，害得我們村里的姑娘都嫁不出去了。程老爺，你心善待人好，只怕你這這片好心，會(huì)被莫二牛敗壞了??！”

    程箴哦了聲，慢慢走向了榕樹下，問道：“還有這等事情，莫草兒的親事，究竟如何讓人說閑話了？”

    大家七嘴八舌說了起來，越說越憤怒，好似莫草兒犯了十惡不赦的大罪一樣。

    莫二牛一家聽到外面的吵鬧，全部都走了出來。

    這下，村里的人罵得更起勁了，唾沫橫飛。

    要不是程箴在此，他們只怕要沖上來，將莫草兒抓去沉塘。

    李婆子見情形不對，說了幾句話就匆匆離開了。

    織坊過年關(guān)門，莫花兒也回了家。她緊抿著嘴，眼里淬滿了火，氣得就要沖上去與他們理論。

    莫二牛面對著眾人的怒火，雖說有程箴的提點(diǎn)，還是止不住害怕，鐵青著臉站著一聲不坑。毛氏默默站在姐妹身后，面上看去惴惴不安，卻站得穩(wěn)穩(wěn)地沒動(dòng)。

    莫草兒心里很是不安，臉色隱隱發(fā)白，她拉住了莫花兒，道：“花兒，別沖動(dòng)，隨他們說去?！?/br>
    程箴忍著怒氣，轉(zhuǎn)頭看向莫家人，大聲招呼道：“二牛來了，正好，你將這些春牌拿去。草兒花兒識(shí)字，你們幫著分發(fā)?！?/br>
    莫二牛忙走過去，接過程箴手中的包袱。莫草兒見狀，趕緊叫上莫花兒一起走了上前。

    程箴道：“草兒花兒，春牌不多，一戶人家只有一份，別弄錯(cuò)弄壞了。”

    莫草兒穩(wěn)了穩(wěn)神，眼里閃過堅(jiān)定的光芒，清楚地道：“是，我與花兒好生發(fā)放，程老爺放心?！?/br>
    孫三壯看得直眼酸，要是程箴將春牌交給他保管，平時(shí)看不順眼的，那還不得挖苦幾句，為難一二?；蛘吒纱嗨核?，連著福氣一把揚(yáng)了。

    “程老爺，這......莫草兒名聲臭了，她的手如何能沾福氣？”孫三壯眼珠一轉(zhuǎn)，又來了主意。

    有人立刻跟著附和：“是啊是啊，莫草兒莫花兒都是姑娘，女兒家不干凈，仔細(xì)沖撞了菩薩祖宗，最后福氣都沒了?！?/br>
    程箴冷聲道：“菩薩并無分男女，菩薩向來講究眾生平等，你們要求女人家不能拜祭菩薩，才是違了菩薩的旨意。至于祖宗，諸位的祖宗，難道只有男人，曾祖母，祖母都不認(rèn)了？”

    眾人楞在了那里，雖說無法反駁，卻看上去依然岔岔不平。

    程箴知道這件事難纏，恐怕一時(shí)沒那么好平息。

    村里人同聲同氣，別的村開始跟著起了非議。此事與佃租不同，卻同等重要，涉及到男人的臉面，分地分屋的問題。

    程箴斟酌了下，道：“我知道你們心里總歸有忌諱，我也不好勉強(qiáng)。大牛二牛三牛，勞煩你們?nèi)グ釓埌缸莱鰜?，草兒花兒就在這里發(fā)放。你們愿意領(lǐng)春牌的，等下就去找草兒花兒。嫌棄她們姐妹的，不要就是?！?/br>
    莫氏兄弟趕緊去莫二牛家搬了桌凳到樹下擺好，程箴坐在一邊，也不說話，由著莫草兒莫花兒姐妹去拆包袱。

    春牌程箴買了上好的紅紙，用心仔細(xì)寫成。日光透過樹葉灑下，照得紅紙上的黑子，散發(fā)著溫潤的墨光。

    村里的人聽到熱鬧，陸陸續(xù)續(xù)都來了，看著在案桌后忙碌的莫氏姐妹，交頭接耳說個(gè)不停。

    福字他們當(dāng)然都想要，一是能省錢，二是程箴的字難得。

    雖說程箴時(shí)運(yùn)不濟(jì)，程家依然是村里最有錢有勢的人家，他們巴不得能沾上程家的福。

    只是，還是有人頗為不滿，大聲道：“程老爺，莫草兒家中有兄弟，卻要招贅上門，就是全大周都找不著啊。要是人人都學(xué)她，以后村里的姑娘家都吵著要招上門女婿，規(guī)矩豈不是都亂了？”

    “是啊，亂了娶嫁規(guī)矩，莫草兒該被亂棍打死！”

    莫家?guī)仔值苊φ境鰜?，擋在了莫二牛一家前，幫著壯聲勢?/br>
    莫花兒忍不住了，跳出來尖聲道：“你敢！你管我jiejie嫁人還是招贅婿，你敢動(dòng)我jiejie一根頭發(fā)，我就去報(bào)官抓你！”

    “報(bào)官！還敢報(bào)官！走，我們?nèi)パ瞄T，讓官府評評理！”

    孫三壯豈會(huì)怕莫花兒一個(gè)黃毛丫頭，一條三丈高，不屑回罵。

    “去官府評什么理？”一道陌生的雄渾聲音傳來，問道。

    孫三壯循聲望去，看到莫柱子背著書箱，緊跟在程子安與一個(gè)眼生的矍鑠老者身后，一同走了過來。

    程箴眼見雙方就要打起來，正在頭疼中，訝異了下，忙拱手見禮：“晚輩見過聞山長！”

    “聞山長？莫非是府學(xué)的聞山長？”

    “定是他，明州府哪有第二個(gè)聞山長？”

    聞山長極少露面，府學(xué)離村子近，村里所有人都聽過他的鼎鼎大名，忙恭敬地讓到了一旁。

    “你這小子，我看你是想挨板子了，連我都敢算進(jìn)去。”聞山長回頭，瞪著程子安怒斥。

    程子安笑得疲賴，朝聞山長擠了擠眼，道：“老師，你比阿爹還要威風(fēng)呢?！?/br>
    聞山長看到眼前雙方對峙的陣仗，眉頭微皺，原來程子安這個(gè)混小子，感情早就安排好了。

    府學(xué)考試完畢，今天提早放了假。

    程子安來到他院子告別回家時(shí)，在他耳邊念叨，說什么要趕緊回家，程箴在發(fā)春牌，順嘴提了兩句莫草兒之事。

    “老師，你字寫得比阿爹還要好，要不要去我們村里走一遭，給村民寫幾副春聯(lián)，讓我們程家狐假虎威一下？”

    聞山長知道程子安有個(gè)書童叫莫柱子，聽到他jiejie莫草兒要招上門女婿，覺著很是新奇，便跟著程子安一起前來了。

    程箴將凳子讓給了聞山長，揀著重點(diǎn)說了村牌，莫草兒的親事，以及村里人的不滿。

    聞山長想到嫁人之后的女兒，成親之后再回門，短短三日，自小養(yǎng)大的親生骨rou，就變成了客人。

    世人愚昧，聞山長神色不由得黯淡了瞬，他亦如此。

    聞山長心思微轉(zhuǎn)，轉(zhuǎn)頭看向了程子安，笑呵呵道：“你這個(gè)猴兒......，去吧，我給你當(dāng)老虎?！?/br>
    程箴負(fù)手立在聞山長身后，望著程子安淡笑不語。

    程子安看到他們的反應(yīng)，便知道他們打算撒手不管了。

    上就上吧，程子安自己攬下的事情，自當(dāng)義不容辭沖在最前。

    神童舉的人比他還小，他當(dāng)不了神童，在村里做個(gè)能一呼百應(yīng)的神，似乎也不錯(cuò)。

    不過，程子安望了一圈面前目光灼灼望著他，不時(shí)小聲低語的眾人，踮了踮腳，又放棄了。

    他現(xiàn)在身高實(shí)在矮了些，顯得他這個(gè)準(zhǔn)神很沒氣勢。

    程子安走到案桌前，將福字推到一旁，道：“草兒jiejie，花兒jiejie，得罪了?！?/br>
    說罷，他撐著案桌，一下跳了上去，高高站在桌上，垂眸緩緩俯視過去。

    眾人包括程箴與聞山長都被他驚了一跳，一齊抬頭不解看了過去。

    程子安雖說是程家少爺，村里也有不是程家佃戶的人家。眼前站著好些胡子頭發(fā)都白了的老者，需得要仰望著他，實(shí)屬是太囂張無禮了！

    面對著他們不悅的指點(diǎn)，程子安穩(wěn)穩(wěn)站在桌上不動(dòng)，神色自若拱手見禮：“在下年幼，站得這般高實(shí)屬失禮。只我人矮小，說話恐你們聽不見，只能出此下策，還望各位見諒?！?/br>